李學奇
(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廣西 崇左,532200)
廣西壯族作為土著民族是由麒麟山人、柳江人、甄皮巖人在甌越故地繁衍發展壯大的少數民族。現今主要是在崇左、百色、賓陽、武鳴、隆安、平果等區域聚居,即左江、右江和邕江北部流域地帶,并形成了稻作文化和漁業捕撈文化圈。早在我國周代壯族就以甌鄧、桂國、損子、產里、九菌等名載于古籍,秦漢朝時期稱謂西甌、駱越,之后又以烏滸、俚、僚、俍、僮名稱出現。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壯族統一稱為“僮族”,1965年改為“壯族”。廣西壯族美術便是在其民族發展長河中對自身民族文化中的原始神話、崇拜信仰、自然生存環境、民族生活習俗等在本土上逐漸形成了本民族的美術面貌和民族審美意識,并通過大石鏟、陶紡輪、陶釜、蚌刀、銅鼓、花山巖畫、壯錦、服飾、干欄等完整呈現給我們,讓我們看到世居廣西壯族的民族文化基因中是積存于他們對宇宙、自然和人本身的認識狀態,在其自身生存發展美術的血脈中,民族美術具有自己的特色和豐富的文化內涵。
壯族是多神崇拜的民族,圖騰和原始神話下美術形象體現是在生存亞熱帶自然界環境中族群的智慧和審美觀,豐富的想象力創造了能力超常諸神的美術形象,如雷神圖岜為有鳥喙、青藍色臉、背有雙翅、雙眼如燈籠+人的身體;水神圖額是鱷魚+蛇融合;始祖神布洛陀是男人+鳥的結合,始母神姆六甲是女人+花的結合等。從美術形象上看,這些壯族先民創作的諸神是不符合自然界生物生長和外形規律的,但從其群體精神動機和需求功利來看,是一種很崇高、神圣的浪漫之美。壯族創世史詩《布洛陀經詩》作為壯族原始時代生產生活文化的一面大鏡子,我們同樣看到諸神的美術形象特征是:造河的九頭蚊龍、造物的四臉王、偷稻谷種的九尾狗……從其精神動機和需求功利顯示出造神形象突出壯族先民審美中的崇敬之美,原始思維中充滿戰勝自然和征服自然的愿望和理想。正因為如此巧妙地把天象的雷雨云、自然界的花鳥獸等圖騰神話的形象依賴于認知特點和審美觀,滲透其生活中形成了銅鼓紋飾、花山巖畫、壯錦等以幾何形為主要特色的美術造型手法,其藝術形象常常與人體本身結合并借助超能力進行幾何形意象夸張地創造,獨特民族文化借助原始思維反映壯族先民的人文審美精神并促進了壯族先民的審美高度,也形成壯族以始祖布洛陀為原始崇敬信仰的傳統文化核心。
有史可考的文化遺存可探尋壯族的文明起源,如現今發現80萬年的百色舊石器石斧是由礫石打制而成的,我們稱之為“石器工業”時代的美術產物,其作品明確地記錄了壯族古人類制造和使用石器的情況:“而且一開始就起點于早期人類社會的頂尖地位。”[1]廣西壯族先民遺存的石器眾多,種類有石鏟、石斧、砍砸器、刮削器、切割器、石網墜、研磨器等。壯族石器衍生品蚌器的特色器形有穿孔蚌項鏈、蚌刀、雙肩蚌鏟、鋸齒刃蚌器等。在廣西南部的左江、右江、邕江地區,考古工作發現和記錄了70余處新石器至春秋時期的石鏟遺址,其中發掘的大多數石鏟都沒有使用過,制作手法成熟復雜、比例對稱均衡、整個石鏟器形光滑精美,顏色多為黑色、紅色、黃色,以及花紋紋樣,還有眾多大石鏟磨制了花邊裝飾雙肩,石鏟腰身無刃,有直形和束身型,石鏟頭部圓弧狀有刃。在出土大石鏟的遺址上,石鏟同樣是被有目的地擺放成刃部朝上,柄部向下組成圓圈形狀,表明壯族先民是有意識地進行繁衍豐登的族群行為,明顯有脫離實用功能的意味。如隆安大龍潭遺址出土的“石鏟之王”,高72.1cm、寬33cm、厚1.5cm,形制為男性生殖器剖面圖,整體器型左右對稱工整,打磨精美光亮,實為“男根”的衍生品,表明產生了以花肩大石鏟為祭拜生殖收獲、繁衍生息的象征性神器藝術功能的民族習俗。
火的使用推動人類物資生產的發展,陶器的出現是人類在生活生產一次劃時代的飛躍。僅桂林南郊甄皮巖就出土291片,有陶紡輪、罐、缽、甕、釜、三足鼎等,罐缽等器型多數為敞口,其中大多數是夾砂粗陶制作為繩紋樣、劃紋樣,在泥質紅陶及灰陶上出現學者普遍稱之為“幾何印紋”。迄今以廣西桂林市甑皮巖幾何印紋陶為最早,幾何印紋陶分布于長江口至云南騰沖一線以南,基本上是百越族群地區。[2]表明壯族幾何印紋陶器文化已經進入壯族的美術體系中,壯族先民率先創造了整齊、重復、簡潔的“幾何印紋陶”為特征的壯族手工文化,如廣西賀縣出土的春秋戰國陶器成為其時代美術的標志,又一次讓我們領略以幾何圖形應用為主的壯族美術特色,且不斷發展并影響至今。
干欄被認為是我國僅次于漢族宮殿建筑的古老建筑。唐·劉恂在《嶺表錄異》云:“民編竹苫茅為兩重,上以自處,下后雞豚,謂之麻欄。”壯族干欄成為典型的“以鳥筑巢為師”民居特色,常常是編竹為墻,苫茅為頂,外形為長方形,頂部是人字頂且長脊短檐的兩層結構,高腳干欄、半樓居干欄、低腳居干欄、地居式干欄是常見類型。其建筑空間由正方形、長方形、菱形等幾何體組合而成,使居住空間產生的格局美,同時出現兩漢時期的“樓閣式”“曲尺式”布局形式,建筑上巧妙地處理寬闊與狹窄、封閉與開敞、回旋與高直、單調與繁復等高低錯落變化,體現了壯人對和諧、寧靜和幸福的追求。
最早記錄壯族服飾的文獻(《山海經》高誘注)中:“胸前穿孔達背。”漢·班固《漢書地理志》云:“耳、珠崖郡,民皆服布如單被,穿中央為貫頭。”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卷十:“歸傳其類有飛頭、鑿齒、鼻飲、白衫、花面、赤裈之屬二十一種,今右江西南一帶甚多,殆百余種也。”唐朝時壯族出現桶裙之名,說明壯族的服飾與漢族的服飾已經出現共生與融合。傳統的壯族服飾主要由藍、黑、棕三種顏色組成,經過廣西本土壯族長期亞熱帶生活經歷和自然界的認識,逐漸形成了紅色是壯族的吉祥色,黑色、藍色是壯族的傳統常用色的色彩審美觀念。由于壯族是典型的稻作與漁獵捕撈融合的文化形式,壯族傳統服飾中女子常常佩戴雙魚對吻銀制項圈,右蓋大襟和圓領的緊身短式上衣,寬褲腳的褲子相搭配,腰系黑布做成的大圍裙,頭戴黑布大頭巾等形成了壯族婦女的傳統服飾主流美術特點。男子服飾則是前蓋大襟上衣,以寬褲腳、大褲頭的褲子相搭配,頭上還纏著圈成數圈的黑布頭巾,腰間系上一條紅布或紅綢以示驅魔辟邪顯示勇武意義。可以說,樸素之中亦有巧變之美的壯族服飾,形成以藍、黑作為主調來適應生活環境的審美觀。
壯族先民的族群有茆郎(替身)能夠代替人完成一定的功能原始宗教信仰,在世界文化遺產左江花山巖畫主要的美術形象紅色剪影式神祇中,就是運用茆郎功能創作出青蛙(壯族稱為:螞蟲另)外形+人(祖靈、首領、巫覡)結合藝術形象。用“解圖”目光看花山巖畫上的“青蛙人”“銅鼓”“動物”等,其藝術形象塑造是以規范的圓形、方形、三角形、圓點、直線等完成組合的象征圖像。花山巨幅畫面中再現了族群盛大歡歌、生殖繁衍、生死輪回等生生不息的民族愿望,并使用典型幾何形的造型手法把壯族的稻作文化與漁業捕撈文化運用到民族美術創作中。
青銅器是人類社會進入文明的重要標志,而壯族銅鼓根據文獻記載出現西周時期,早期的銅鼓紋飾主要是太陽紋、云雷紋、蛙紋、席紋、競渡、羽人紋等,充滿了稻作文化與漁獵捕撈文化下的原始文明審美意味。后出現的乘騎、母子馬、稚童戲蛙、農夫以及豬、馬、牛、羊、干欄居、錢紋等紋飾,則是由原始族群發展進入土司時代而轉入世俗的審美樣式。鼓面有四個、六個等圓雕青蛙和累蹲青蛙等并以三足造型出現,是壯族特有的銅鼓裝飾形制,發展后期成為神器的銅鼓已不僅用于敲打,還具有了宗教功能,而被當作頂禮膜拜之重器產生了新的社會審美精神,其造型裝飾圖案在形式、風格、手法、內涵、意義均產生了民族審美意識的文化特質,不斷強化的幾何形的鋸齒線、平行線、圓形、方形、菱形等裝飾紋飾和圓雕青蛙的鼓面銅鼓,始終把圓形太陽置于鼓面中心視為最神圣的民族審美所需。在《布洛陀詩經》中以三界(蓋)說來描述和解釋世界,銅鼓的紋飾結構也同樣體現出三界的觀念:鼓面表示上界,飾有太陽紋、云雷紋;鼓身表示中界,刻有羽人紋、船紋;鼓足表示下界,刻一兩道水波紋與鼓身相分。如壯族神話中“媽勒訪天邊”“射太陽”“救太陽”“晨雞喚太陽”的故事,描述壯族先民歷盡艱難險阻尋找太陽或射下多余的太陽,讓它重新普照大地等。其中“媽勒訪天邊”故事講,古時候太陽躲在天邊不出來照耀人間了,人間萬物都不再生長,人間也沒有了炊煙,為了挽救壯族先民,一個懷孕的媽媽歷盡苦難把太陽請回了人間。壯族銅鼓中裝飾最多最醒目的就是太陽紋,從太陽的升沉中認識晝夜更替、四季輪迭、人類作息、作物生長變化現象里,太陽被視為壯族最神圣、最具能量的崇拜之神。
在廣西壯族人類遺址中有典型的“壯族住水頭”“越人便于舟”“以船為車”“喜食蚌蛤”文化現象。其中身體像一條蛇,頭上有花冠,四只足和頸部長有魚狀鱗片類似鱷魚圖騰,是最為代表性三界觀主宰水域的水神圖額美術形象。1976年貴縣羅泊灣一號漢墓出土的獨木棺,成為獨木舟的衍生品見證,同墓出土的小銅鼓胸部有四組船紋圖案,龍舟競技賽活動可見壯族對水的美術物化,斷發紋身方便從事漁業捕撈文化的審美精神,獨有的三足圓雕青蛙鼓面的太陽芒紋銅鼓,青蛙外形+人的形體創新形成左江流域巖畫主要“青蛙人”的美術主體形象,目前已經列入世界文化景觀遺產的廣西壯族左江花山巖畫,與下臨江水喻示著生命之源,山壁是極樂世界,山頂是通上界之路的宗教信仰也暗合原始三界觀美術文化內涵。
在壯族稻作與漁獵文化圈主導下的美術,傳統幾何形特色的意象逐漸成為壯族美術主體造型審美觀。壯錦圖案、銅鼓紋飾、服飾花紋幾乎都采用稻谷、葫蘆、魚蝦、青蛙、花鳥、云雷等一切身邊密切與生活相關的動物、植物,壯族先民根據現實的生活認知和體驗不斷將其演化為圓形、方形、菱形、回字紋、六角形、水紋、云紋等幾何圖案,造型結構嚴謹又具有抽象規范、端莊肅穆的特點。花山巖畫中的銅鼓圖案多達25種圓圈形式,有同心圓、太陽紋、圓圈中間畫一點、圓形中間畫似太陽光芒圖案等;以剪影的形式畫尾巴上翹的四肢奔跑帶給民族生存發展的稻谷種九尾狗,亢奮的雙臂上舉曲腿下蹲舞蹈的青蛙人像群。壯族先民將其轉化提煉為造型簡潔、工整重復、意向性強的具有民族情懷的美術形象,并再現其審美情趣。
世居廣西壯族自秦朝設立三郡至今,壯漢民族文化開始共融共生,主要表現在服裝、干欄建筑、農具制造、陶器、瓷器、銅器、墓葬裝飾等方面。壯漢民族文化的融合實現了和諧互融性的發展,這些特性必然體現在民族美術的內容和元素中,當大量從中原漢族牛耕技術進入廣西后,壯族也學會使用和制作金屬農具量替代了大分布廣、極具特色的花肩大石鏟使用。厚重色彩與抽象幾何圖案壯錦進入皇家貢品之列;干欄式壯居由巖洞居的延伸和演化并進入了使用石礎、燒制土瓦和土夯墻樣式;如壯族服裝由實用型的貫頭大對襟的主體形式在中原漢族簡潔的漢服唐裝影響下出現融入演變,使壯族服飾出現明顯的等級特征,壯族美術文化隨著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出現“和而融合”與“和而不同”的藝術發展過程。
在十九大文化自信的新時代背景下,發掘創新民族地域特色文化藝術,研究其多樣性、豐富性的藝術內涵,使世居廣西壯族的原生特色美術花肩大石鏟、花山巖畫、銅鼓、壯錦、服飾、干欄建筑等稻作與漁業捕撈文化圈的民族美術在新時代得以開發和利用,無疑突出了民族文化藝術基因,并為壯族美術的全面系統研究提供科學依據。把壯族美術與民族生存的自然條件、歷史條件、生產活動、社會經濟、文化意識形態、審美觀念、地域風俗、宗教信仰等聯系進行研究,通過地域視閾下對廣西壯族主流生態文化闡釋世居廣西壯族美術的發展規律和藝術內涵,謀求壯族美術創新和可持續發展的必經之路。廣西壯族美術的研究豐富了中華民族文化寶庫,也使壯族美術在世界藝術殿堂中展現出瑰麗的文化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