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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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判決效力及其啟示
蔣曉亮1, 2
(1.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2. 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重慶 400015)
第三人異議之訴作為一項實體性執行救濟,以訴的形式來排除執行法院對特定財產或權利的強制執行。作為最有代表性的大陸法系國家之一,日本對第三人異議之訴及其判決效力有深入研究,尤其做到了該訴之性質與判決各效力之間的契合。而我國因對該訴立法不甚明晰、研究不夠系統,致使各地法院對其認識有差異,所做出的相異判決也給執行機關處置標的物及案外人另行訴訟帶來了較大困擾。我國可借鑒日本經驗,采取形成之訴說,將訴訟法上的異議權作為第三人異議之訴的訴訟標的和裁判范圍,其勝訴判決應明確宣告中止執行標的物的內容,同時還要引入預決力理論以避免該訴判決與嗣后確權判決發生矛盾。
第三人異議之訴;訴訟法上的形成之訴;判決效力;啟示
第三人異議之訴①,是我國在借鑒域外立法經驗基礎上于2007年修正民事訴訟法時所增設的一項執行救濟制度。與修正前程序性救濟與實體性救濟混淆不清的“案外人異議”制度相比,第三人異議之訴的最大亮點,是以訴的形式來判斷案外人對執行標的所主張的實體權利能否排除法院的強制執行,系將實體性執行救濟落到實處之舉。不過,由于學界及司法實務界對第三人異議之訴的性質界定不甚明確,以致該訴的訴訟標的及裁判范圍很難在司法實務中得到統一認識。因此,在司法實務中法院所做出的勝訴判決各有不同。譬如,有的判決在判決主文中單純宣告“停止執行”標的物,有的判決兼載“確認案外人對標的物享有實體權利”和“對該標的物停止執行”的內容,更有甚者,有的判決只是確認案外人的實體權利,卻不就是否停止執行做出表態[1]39―43。上述現象既給執行人員處置涉案標的物造成直接困擾,也間接地影響案外人對該標的物的權屬另行爭執。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更為了在根本上準確界定第三人異議之訴并對其判決進行合理規范,本文擬以日本為例,對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判決效力進行探討,以期從中獲得有益的啟示。
日本《民事執行法》第38條確立了第三人異議之訴制度,其功用在于以訴的形式排除執行法院依執行名義對特定財產或權利的執行力。關于該訴的性質,雖然學理上爭論不休②,但是日本主流觀點采用形成之訴說。該訴的訴訟標的系得以對抗法院強制執行的訴訟法上的異議權,法院所作裁判的范圍必須與該訴訟標的保持一致。
通常意義上,判決效力可分為形式效力和實體效力。前者系指判決因宣判而對法院產生的羈束力以及因確定而對雙方當事人產生的形式上的確定力[2]13。該效力旨在宣告訴訟程序的終結以及判決的不可撤銷。后者亦被稱為“原力”[3],意指判決在本質上所具有的效力,包括既判力、執行力和形成力。鑒于日本的第三人異議之訴在性質上系形成之訴,它不以給付特定標的物或具體行為為內容,故本文僅對該訴判決的形式效力、既判力和形成力進行論述。
日本《民事訴訟法》第250條規定:“判決一經宣布就產生其效力。”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也概莫能外,無論是法院還是當事人均要受到該判決的約束。就法院而言,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一經做出,法院便不得隨意撤回該判決,也不得徑行改變判決的任何內容,這是為維護判決的穩定性而對法院設置羈束力的一般原則。就當事人而言,判決的確定意味著訴訟終了,即當事人不得在終局判決之后再以上訴方式阻止判決內容的確定,而終局判決也無被上級法院廢止或變更的可能。故對法院的羈束力與對當事人形式上的確定力共同組成判決的形式效力,為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判決架構起穩固而持久的效力外殼,從而確保了以判決內容為基礎的實質效力在其中平穩運行。
“終局判決一旦獲得確定,該判決對請求之判斷就成為規范今后當事人之間法律關系的基準,當同一事項再度成為問題時,當事人不能對該判斷提出爭議、不能提出與之相矛盾的主張,法院也不能做出與該判斷相矛盾或抵觸的判斷。這種確定判決之判斷被賦予的通用性或拘束力,就是所謂的既判力。”[4]既判力又稱為實質上的確定力,與形式上的確定力相對,是包括日本在內的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的判決效力理論的核心。對于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的既判力,應從其時間范圍、主觀范圍及客觀范圍三個方面加以把握。
1. 時間范圍
既判力的時間范圍主要涉及確定判決的既判力于何時發生效力的問題,即如何確定基準時。根據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的通說,原則上以事實審理階段的口頭辯論終結時作為既判力的基準時。日本《民事執行法》第35條第2款規定,針對確定的終局判決提出的異議事由,必須產生在口頭辯論終結以后。由于日本實行三審終審制,第一審、第二審均為案件事實的審理階段,因此若判決經過第一審即確定,其既判力便于第一審的口頭辯論終結時發生效力;若判決經過第二審或者第三審方才確定,則其既判力均以第二審的口頭辯論終結時為基準時。第三人異議之訴雖然依據民事執行法而設立,屬于實體性的執行救濟之一,但其與普通的民事訴訟并無本質區別,故不妨礙其適用民事訴訟法中的審級制度。因此,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的既判力亦應在第一審或者第二審的口頭辯論終結時發生效力。
既判力的基準時是第三人提出訴訟資料以證明其享有以實體權利為基礎的異議權的最長限度的時間節點。換言之,在第一審或者第二審的口頭辯論終結前,第三人持有證明其享有實體權利的訴訟資料且應向法院提出而未提出,則其在口頭辯論終結后不得再行提出該資料;法院根據現有資料形成第三人在基準時上無異議權存在的判斷,并據此判決第三人敗訴,該第三人也不能以該資料為依據推翻已經確定的終局判決。
2. 主觀范圍
既判力的主觀范圍系指受既判力效力約束的主體。一般來說,既判力只作用于訴訟中相互對立的雙方當事人。但在特定情形下,也會發生既判力的主觀范圍擴張的現象。日本《民事訴訟法》第115條第1款規定:“確定判決,對下列人員有其效力:(一)當事人;(二)為他人而為原告或被告的該他人;(三)前兩項所列人員在口頭辯論終結后的承繼人;(四)為前三項所列人員占有請求之標的物的人。”具體而言,既判力所及主體包括當事人、因當事人死亡而繼承其地位的一般繼受人、因私法或公法行為受讓訴訟標的的權利義務特定繼受人、為當事人或其繼受人利益的標的物占有人以及破產管理、代位訴訟等訴訟擔當下的被擔當人。
(1) 當事人。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的既判力及于原告和被告。根據日本《民事執行法》第38條規定,第三人異議之訴的適格原告是就執行標的物有所有權或者其他妨礙該標的物轉讓或交付實體權利的第三人,適格被告一般是債權人,但若第三人在該訴中同時對債務人提起強制執行標的物之訴,則債務人亦為被告。這里,第三人系對執行標的物主張所有權、占有權、地上權等實體權利的執行當事人以外的人[5]。因此,作為第三人異議之訴的雙方當事人,第三人和債權人均要受到確定判決既判力的拘束。反觀債務人,因其并非總是具有該訴當事人的地位,一般不被既判力的效力所及。但在債權人與債務人作為共同被告并構成普通共同訴訟時,債務人亦要受該訴判決所拘束,這其中便包括既判力。
(2) 繼受人。在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口頭辯論終結后,第三人、債權人死亡或消滅,其繼受人在承繼第三人或債權人的權利義務后,當然應受既判力的拘束,這一點不難理解。但是,第三人異議之訴以訴訟法上的異議權作為訴訟標的,該異議權能否像實體權利一樣任意讓與?又或者第三人在該訴基準時之后將實體權利轉讓他人,該繼受人能否以特定繼受人的身份受到判決既判力的拘束?從學理上講,異議權依據訴訟法而產生,是訴訟法賦予第三人以判決方式撤銷或變更訴訟法上法律效果的專屬形成權。該異議權的享有只能依據法律規定,不能有償轉讓或者無償讓與他人。另外,由于執行標的物尚處于法院強制執行之下,即使第三人將對該標的物的實體權利轉讓他人,該受讓人也僅對第三人享有債權請求權,而無法受讓該實體權利本身,更不可能因此繼受第三人的異議權及其訴訟主體地位。當然,債權人仍可以在該訴口頭辯論終結后因轉讓債權而發生特定繼受的情形。總之,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對一般繼受人和債權人的特定繼受人具有既判力,而第三人的特定繼受人因無存在的可能而不在既判力的主觀范圍內。
(3) 請求標的物的占有人。日本學者三月章認為,“所謂占有人,則指非為自己的、無獨立占有權的人,如管理人、保管人、同居人等”[6]。由于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判決結果將決定是否排除執行機關對特定標的物的強制執行,因此標的物占有人有必要同時受到該判決既判力的拘束。當然,這一論斷必須以占有人直接占有標的物為前提。若執行機關查封、扣押標的物并移交他人占有或將占有人從標的物上強制清出,導致占有人喪失對標的物的直接占有,則該占有人已無受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既判力約束的必要。
(4) 被擔當人。在日本,信托財產受托人、第三人的債權人均可以自己的名義提起第三人異議之訴。受托人、第三人的債權人與執行債權人一起作為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原被告,當然受該判決既判力的約束。而信托財產的委托人、受益人以及為債權人代位提起訴訟的第三人,實為實體權利的隱蔽主張者,是以實體權利為基礎的異議權的真正享有者,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的既判力同樣及于他們。
3. 客觀范圍
既判力的客觀范圍即指既判力在終局判決中產生拘束力的內容。日本《民事訴訟法》第114條第1款規定:“確定判決,只限于包括在主文之內的有既判力。”由于法院所作判決系在其主文部分表達對原告請求的判斷,而這種請求通常以訴訟標的或者爭議事項為內容,根據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的通說,既判力原則上只及于判決的主文部分,而判決中事實認定及說理部分則無既判力。
在第三人異議之訴中,訴訟標的系訴訟法上的異議權,第三人向法院提出的請求系排除對標的物強制執行或者撤銷已進行的執行程序,法院在判決主文中就該請求所作判斷產生既判力,第三人和債權人均要受其拘束。至于作為異議權先決事實的實體權利,雖然與訴訟標的關系密切,且系連接第三人與執行標的物的紐帶,但是只能在判決的理由部分加以認定,無既判力可言。按照形成之訴說的觀點,判決確定后,第三人因受既判力的拘束,不得就異議權存在與否問題再行爭執,但仍可就是否對執行標的物享有排除強制執行的實體權利問題另行起訴,并取得確定判決。
所謂形成力,系指形成判決所具有的使得當事人之間權利關系及法律關系發生變動的效力[7]。第三人異議之訴作為訴訟法上的形成之訴,其判決的形成力能夠產生消極法律效果,即排除執行機關對標的物的強制執行或者撤銷執行機關對標的物的處分。這種效果僅以訴訟法上的評價為限,既不會導致實體權利本身的消滅,也不會變更既存實體法律關系。因此,第三人異議之訴與實體法上的形成之訴不同,其形成力具有相對性,只在第三人與債權人之間產生效力。
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判決不是在任何情形下均有形成力,這取決于該判決的結論。若法院認為第三人的請求有理由而判決其勝訴,即宣告第三人所主張的異議權存在,則此時該判決便為形成判決,有形成力的存在,并能產生排除強制執行或撤銷執行程序的形成效果;反之,第三人的請求因無理由而遭判決駁回的,該判決僅系確定異議權不存在的消極確認判決,不具有形成力。
按照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的觀點,形成力于判決確定時發生效力,其是否溯及既往由具體法律加以規定。關于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的形成力的起效時間,日本《民事執行法》第39條第1款第6項以及第40條規定,自第三人將勝訴判決的正本向執行機關提出之時起,執行機關必須停止執行,并撤銷已為之執行的處分。這表明,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勝訴判決并非一經宣告且確定即發生形成效果,而必須等到判決正本向執行機關提出,方能對執行機關的執行處分予以撤銷,這是其一。其二,該勝訴判決的形成力能夠溯及既往,執行機關已為之執行的處分一經撤銷自始不產生執行的效果。第三,勝訴判決的形成力止于標的物強制執行終結時,即若標的物被強制執行在勝訴判決提出前已終結,則再無撤銷該執行處分的可能。
除一般意義上的判決效力,不少日本學者還提出確定判決應當具有爭點效、反射效等附隨效力及證明效等事實效力。這些效力雖在訴訟法和實體法上無明文規定,但的確能對一定的事實產生若干影響。不過,爭點效理論在日本爭議尚大,以其為內核的新形成之訴說在學術界和實務界也非主流。因此,本文不討論確定判決的爭點效。
所謂反射效,系指第三人雖非確定判決的既判力所及,但因其與訴訟當事人之間存在一定的特殊關系,當訴訟當事人為既判力所拘束時,而反射性地對該第三人發生有利或者不利的影響效力。在日本,關于反射效的理論有兼子一的反射效力說、吉村德重和鈴木正裕的既判力擴張說、原強的爭點效擴及第三人說、新堂幸司的性質不重要說以及三月章的否定說[8]27―43。盡管既判力擴張說在其發源地德國占據通說地位,可是反射效之于第三人的效力與訴訟法上的既判力并不相同,因此日本學界的主流觀點仍采反射效力說[9]。在實務中,最高裁判所對反射效理論的立場曖昧不明,不過下級審法院已有肯定該說的判例[10]。反射效的適用,必須以訴訟當事人與第三人的法律關系在實體法上相互依存為前提。根據相關實體法規定及學者見解,在主債務人與保證人之間、共有人之間、合伙人之間以及承租人與轉租人之間有適用反射效的必要。
在第三人異議之訴中,債權人對債務人與其他多人分別就共有之物請求強制執行的,該債務人以外的其他共有人可以自己的名義單獨提起該訴③。另外,在債務人將標的物出租而承租人又轉租時,承租人可以執行機關的強制交付妨害其占有使用為由提起該訴。這兩類訴訟均符合上述反射效的適用情形。具體而言,法院所作確定判決僅對提起訴訟的共有人、承租人以及債權人產生既判力,而其他共有人和轉租人并非該訴當事人,故不受既判力的拘束。但是,由于其他共有人、轉租人與該判決的原告之間存在共有、轉租等實體法上的依存關系,因此他們仍要受確定判決對其有利與否的影響。按照反射效的通常觀點,若法院判決第三人勝訴,則該判決的反射效及于其他共有人、轉租人;反之,則不及于其他共有人、轉租人,即其他共有人、轉租人可自行提起第三人異議之訴,且不受原第三人在前訴中已提出的主張及訴訟材料的拘束。
與我國法律及學界公認的已為法院所作生效判決確認的事實具有預決力④不同,日本民事訴訟法沒有規定確定判決所認定的事實有無類似于預決力的效力。但有學者認為,確定判決所認定的事實,在其他訴訟中可作為證據加以運用,并可對法官形成心證產生一定的實際影響,而這種事實上的效果便是證明效。盡管法官不得徑直依據前訴判決的認定事實即做出后訴判決,但上述事實的證明效卻會對法官綜合相關訴訟資料進行的自由心證活動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換言之,“如果對方當事人僅僅否認該當事實而沒有實施任何積極的舉證活動的時候,后訴法官可以綜合辯論的全部狀況與前訴判決中的事實認定確定該當事實存在”[11]113。這或可理解為,法官為避免前后裁判不一而在事實認定乃至形成心證過程中對自我的自覺拘束。
如前所述,第三人異議之訴終局判決的主文部分僅就是否排除執行機關的強制執行做出表態,而關于第三人所主張的實體權利存在與否的判斷則在判決理由中載明。由于判決理由中所認定的事實不產生既判力,第三人在獲得敗訴判決后,可以其對執行標的物所享有的實體權利或者其與債務人之間所存在的實體法律關系為訴訟標的,另行對債務人提起確認之訴或者給付之訴。若債務人將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作為書證提交到法院,因后訴爭議的事實與前訴判決所認定的事實同一,且法院判決是公文書中的一種,有較高證明力,故前訴判決的證明效,在第三人的實體權利不存在或實體法律關系不成立方面,將給后訴法官的自由心證增添傾向性的重要砝碼。除非第三人提供更充分的證據以推翻前訴判決所認定的事實,否則,在后訴中可能承受敗訴的后果。
強制執行一貫以高效、迅捷為先,執行法院在判斷執行標的物是否屬于債務人所有時,只能以外在的、形式化的事實材料為依據,這或許會侵害對執行標的物享有特定權利的第三人的合法權益。而執行法院的行為系依法律而為,不應受違法、錯誤的負面評價,也很難引導第三人訴諸聲明異議等程序性救濟。因此,必須確立一種以訴為形式的實體性救濟,在判斷并宣告應否排除法院對執行標的物強制執行的同時,為包括第三人在內的各方當事人提供充分的程序保障和極高的安定裁判,這就是第三人異議之訴。
站在第三人的立場上看,提起第三人異議之訴的直接目的應是竭力消除法院的不當執行對其所主張的執行標的物的威懾和侵害,而非確認其對該財產享有權利或者請求債務人向其給付該財產。這是因為第三人請求確認或給付的權利基礎是第三人與債務人之間存在的實體法律關系,而基于該實體法律關系產生的民事糾紛所涉及的解決途徑或不通過訴訟審判,或其管轄法院與執行法院相異,或民事糾紛自始沒有實際發生,故若非執行法院對其財產或權利采取強制執行措施,第三人絕對無意對該實體法律關系產生爭執,或者將已產生的民事糾紛提交執行法院予以裁判。
關于第三人異議之訴的性質,我國論者大多圍繞排除強制執行和確認實體權利兩項訴訟權能,或選擇其一,或合二為一,提出了各持其理的學術觀點。前者如單一的確認之訴說、形成之訴說。后者如復合的救濟訴訟說[12]、命令訴訟說[13]9、兼有之訴說[14]51―53、合成之訴說[15]35―36。但是,除了形成之訴說外,其他學說并不能圓滿解決訴訟目的的實現與訴訟標的、既判力之間的銜接等問題。具體而言,確認之訴說并不能合理解釋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勝訴判決緣何具有排除強制執行的效力。命令訴訟說在審判機關向執行機關發布命令的權力來源上無法自圓其說。以融合確認之訴和形成之訴兩種類型為特征的救濟訴訟說、兼有之訴說、合成之訴說,看似可以舉一訴而取兩得,但是其主張不僅突破了傳統的訴訟類型,不易被其他學者所接受,而且在訴訟標的究竟系訴訟法上的異議權還是實體權利上含糊其詞,易導致判決既判力的客觀范圍超出訴訟標的。同時,受當事人訴訟能力、證據材料等現實因素的制約,這三種學說所期冀的在判斷應否執行的同時一并解決執行標的物權屬糾紛的情境難以在司法實踐中真正實現。而依形成之訴說,第三人異議之訴所欲實現的排除對執行標的物的強制執行的目的,與形成之訴所能產生的變更或撤銷執行法院強制執行的法律效果是相互呼應的,且該學說能夠確保訴訟標的與既判力客觀范圍均以訴訟法上的異議權為限,從而避免了因審理對象與裁判范圍有出入而產生判決效力的混亂。此外,形成判決所獨具的形成力也為排除法院對執行標的物的強制執行提供了直接的效力來源,而這是以確認之訴為基礎的其他學說所解答不了的。
綜上,我國的第三人異議之訴與日本法的規定相近似,以排除執行法院對執行標的物的強制執行為目的,在本質上屬于形成之訴,且以訴訟法上的異議權作為其訴訟標的及裁判范圍。
1. 嚴格限定判決主文的表述內容
在第三人異議之訴中,第三人所主張的異議權與其對執行標的物享有的實體權利是一對密切的關系體。作為第三人異議之訴的訴訟標的,異議權的成立以實體權利的存在為基礎。不過,法院對實體權利進行調查、認定,只是借此判斷第三人的異議權是否成立,而實體權利本身并非法院的審理對象。因此,為了確保訴訟標的與裁判范圍保持高度一致,法院只得基于異議權成立與否的判斷而在判決主文部分宣告中止對執行標的物的執行或者駁回第三人的異議請求。至于確認第三人對執行標的物是否享有實體權利的內容只能在該判決的說理部分加以載明,不得出現在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判決主文中。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無論第三人是否在該訴訟中同時提出確權請求,法院均必須在判決主文中就是否排除強制執行做出回應,切不可本末倒置地做出純粹的確權判決。
2. 阻執與確權請求應當分別作判
包括日本在內的各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均允許第三人對債權人和債務人一并提起訴訟。我國《民事訴訟法解釋》第307條亦規定第三人可將反對其異議的債務人列為共同被告。關于該共同訴訟的性質,學術界提出了普通共同訴訟說和類似的必要共同訴訟說。前說認為,一為形成之訴,一為確認之訴或給付之訴,“非但訴訟標的不同,其請求之趣旨、原因各異其旨”[16],執行法院只為方便起見,將兩訴合一審理,但仍應對債權人和債務人分別做出判決。后說認為,在債權人和債務人均否認第三人所主張的實體權利時,應認定兩訴的訴訟標的必須合一確定,即構成類似的必要共同訴訟,因此執行法院只得做出應否對標的物排除強制執行的唯一判決。筆者贊同普通共同訴訟說,理由是:第一,第三人對債權人和債務人所提訴訟的標的各異,故第三人異議之訴判決的既判力不擴及債務人,第三人與債務人之間的確權判決或給付判決不對債權人產生既判力。第二,即使兩訴必須合一確定,執行法院所做出的形成判決也不能妨礙第三人就實體權利的歸屬另行訴訟,這無疑有訴訟不經濟之嫌。第三,在同一訴訟程序中同時審理兩訴,可以避免兩訴判決發生矛盾。因此,在第三人提起異議之訴并將債務人作為共同被告時,執行法院應當將其作為兩個訴訟合并審理,分別判決,各判決對各自當事人產生相應的判決效力。
3. 以已決事實的預決力制約在后訴訟
雖然形成之訴說符合第三人異議之訴的訴訟目的,但卻難以避免當事人重復起訴以及前后判決相抵觸的可能。為此,日本學術界提出將爭點效理論引入形成之訴說,通過賦予判決理由中所涉實體權利的事實以爭點效,排除當事人在后訴中就此再行爭執、后訴法院做出相反認定的可能。而判決認定事實本身所具有的證明效,也為此提供了補強性功效。我國雖無爭點效理論適用的法律土壤,但是現有的預決力理論卻能在一定程度上發揮爭點效和證明效統一事實認定、避免矛盾裁判的作用。因此,應以預決力理論對形成之訴說進行修正及完善。
具體而言,在第三人異議之訴中,案外人與申請執行人圍繞實體權利進行主張及舉證,法院根據該事實的證明程度對執行標的物的權利歸屬進行認定,并在所作判決理由部分予以闡述。該部分事實因此具有了預決力。若第三人與被執行人就該實體事實所涉爭議另行提起確認之訴或給付之訴,雙方當事人對該實體事實均無須再行舉證,后訴法院也應做出與前訴判決相一致的認定。即使第三人在后訴中提出相反證據足以推翻前訴認定的事實,以致前后判決不一,該第三人也不得以此后訴判決阻卻法院對執行標的物所實施的強制執行行為,而只能向申請執行人主張返還原物或者賠償損失。
①就案外人對執行標的物提起排除執行機關強制執行的訴訟而言,我國大陸稱為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德國、日本及我國臺灣地區則稱為第三人異議之訴。為表述方便,本文統一用“第三人異議之訴”來指代該類訴訟。
②以訴之類型為依據,第三人異議之訴的性質可分為確認之訴說、給付之訴說和形成之訴說。隨著研究不斷深入,救濟訴訟說、命令訴訟說、新形成之訴說也加入進來。
③該情形僅適用于分別共有物。若執行機關強制執行共同共有物,則全體共同共有人應當共同提起第三人異議之訴。
④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意見》第75條、《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9條以及《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93條規定,已決事實具有免證效力,而以江偉、翁曉斌、邵明為代表的民訴法學者普遍用“預決力”一詞來指代已決事實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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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Judgment Effect of the Third Party Action against Execution in Japan and its Enlightenments
JIANG Xiaoliang
(1.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 Law, Chongqing 401120, China; 2. Chongqing No. 5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 Chongqing 400015, China)
As a substantive execution remedy, the third party action against execution excludes the enforcement of specific property or rights in the form of a lawsuit. Japan is one of most representative civil law countries, which has a deep study on the third party action against execution and its judgment effect, especially to achieve the consistency between the nature of the lawsuit and the judgment effect. However, due to the lack of clarity in legislation and systematic research on this lawsuit, Chinese courts in different regions hav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s of this lawsuit and make the different judgments which bring great troubles to the disposal of the subject matter by the executing agency and another separate lawsuit by the third party. Through the beneficial reference of Japan's experience, we should adopt the forming sue theory, which regards the right of objection in the procedural law as the object of action and the scope of judgment in the third party action against execution. The prevailing judgment should be declared to suspend the execution of the subject matter. At the same time, it is necessary to introduce the theory of pre-determination to avoid the conflicts between the judgment of this lawsuit and the subsequent judgment.
third-party-action-against-execution; forming sue theory in procedural law; judgment effect; enlightenment
2018-09-08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5BFX037);西南政法大學民事訴訟法專業博士研究生科研項目
蔣曉亮(1983―),男,河南三門峽人,博士研究生。
DF72
A
1006–5261(2019)01–0043–08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