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勁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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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考父校“商頌”與《商頌》的形成
張勁鋒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宋戴、武、宣三公時期,宋國先面臨周朝經營東方以及鄭國東遷對其生存空間的擠壓,后又逢東遷之變,方伯競起,為求自保宋國不得不改變“于周為客”的身份,轉為“服事于周”。正考父校“商頌”于周太師,其工作在于獻詩于周,譜為周樂,從而將“商頌”納入周樂,使宋國諸夏地位得到承認,爭奪宋國在“同恤王事”上的話語權。現存《商頌》中只有《那》《烈祖》《玄鳥》為正考父時所校,其余兩篇是宋襄公時最后定本。正考父“校頌”是“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重要表現,其對魯國“請頌”與《魯頌》的形成有著直接的影響。
正考父;商頌;魯頌;宋國;于周為客
《國語 · 魯語下》稱:“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1]205這是現存關于《商頌》形成過程的最早的直接記載。而《史記 · 宋世家》云:“襄公之時,修仁行義,欲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湯、高宗,殷所以興,作《商頌》。”[2]1633《集解》又記:“韓詩《商頌》章句亦美襄公。”[2]1633以《商頌》為宋之詩,二說相歧。以往的研究,常常局限于史籍對正考父生存年代記載的分歧,關注于《商頌》是“宋之詩”還是“商之詩”的爭論[3]68,而對其校頌的原因、背景、具體工作、所校篇目等卻缺乏深入探討[4]59―62,然而,這恰恰是解開《商頌》形成謎團的關鍵。只有從“正考父校頌”這一重要信息入手,將其置于兩周之際宋國現實處境的變化以及《詩》之結集的歷史背景中考量,對“正考父校頌”一事進行還原,才能解決《商頌》形成的問題。本文試論之。
武王克殷之后,將殷遺一分為二,一部為居殷之武庚統轄,由“三監”監之;一部為微子所領。這實際上是一種分而治之的策略,通過讓殷人內部形成兩個政令與祭祀中心,以消弭殷人反叛的組織力[5]104。可見,宋國的地位,一開始是為瓦解遺民力量而存在的。“三監之亂”時,由于殷民內部不統一,在戰爭中沒有大的作為,最終被周公成功平定,微子一系因沒有參與祿父的叛亂,所以在戰后,周公“乃命微子開代殷后,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國于宋”[2]1620。微子之后正式成為宋公,取代祿父承繼殷祀。
取代武庚后,宋國名義上的地位“陡然提高”。《尚書 · 微子之命》言:“殷王元子,惟稽古,崇德象賢,統承先王,修其禮物,作賓于王家。與國咸休,永世無窮。”[6]200意令宋國繼承商祀殷禮,以周王賓客的身份,同周朝永享榮耀。《左傳 · 僖公二十四年》也說:“宋,先代之后也,于周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喪拜焉,豐厚可也。”杜預注云:“有事,祭宗廟也。膰,祭肉。尊之,故賜以祭胙。”由此可見宋國可以客人之尊參與周天子的宗廟祭祀等重大禮儀活動。《周頌 · 有客》:“有客有客,亦白其馬。”《振鷺》:“我客戾止,亦有斯容。”都是對宋人參與周王重大典禮的描述①,而周樂中對于宋人助祭還特作樂歌,更可見其尊榮。
對于宋“作客”之義,《公羊傳 · 隱公三年》何休注稱:“宋稱公者,殷后也。王者封二王后,地方百里,爵稱公,客而不臣也。”意宋國之于周王并非臣屬關系。《左傳 · 昭公二十五年》載,趙簡子以王事命諸侯輸粟,宋國言“我不輸粟。我于周為客。若之何使客”。此時已至春秋,宋國仍可以客為借口,可見周初時,宋之于周,只是服從周天子“天下之共主”的地位,而不是一般的諸侯,即“自天下言之,則侯服于周;自其國人,則以商之臣事商之君,無變于其初也”[7]。
鑒于“三監”之亂,周公進一步擴大了對殷民分而治之的策略,在命宋保殷祀的同時,又將殷民分封給諸侯[6]2134:除魯、衛外,還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殷民,被遷往成周、宗周;同時周公還封太公于齊,位于商征淮夷的東方據點一帶;封召公于北燕,位于商在北方的據點。經考察,齊、燕也都有大量的殷民遺存。如此,宋國一方面臨近曾經的敵人淮夷,不敢輕舉妄動,一方面又面臨“周人勢力最強、地位最高最精干的大臣所封之國”的重重圍困,表面上有為客之尊,實際上是被監視的對象,處于周朝政治的邊緣[5]120―148。
對周室而言,令宋國客居而不讓其參與王事,既可以顯示對前朝后嗣的優渥,又可以防止殷遺壯大,重蹈覆轍。對于宋國而言,這種被邊緣的地位,雖讓其復國無望,卻可讓它一方面享受國賓的崇高待遇,另一方面在限定的活動范圍內也有比其他諸侯更加充分的自由。宋國作為商王的繼承者,“世為長侯”[8],在周邊的殷民中,有相當的號召力。西周時期的地方國家,作為一種城市國家的建構模式,并沒有明確的疆界范圍[9]27,因此在衛之東、齊魯之西沒有周之諸侯控制的地方,都可以成為宋的勢力范圍,如此宋的活動空間是相當大的。西周中期后的一段時期內,周王對東方的控制逐漸松懈,周王室與東方諸侯的來往很少[10],這就更給了宋國施展拳腳的機會。
然而,這種狀態在西周晚期逐漸發生了改變。自周昭王始,周朝開始走向衰落,周昭王征楚失敗,“喪六師于漢”[11]46,使得宗周的實力大為削弱。此后,周朝在征伐與自衛的過程中,不得不更多地依靠以殷民為主的“殷八師”,并借助東方諸侯的力量。到了西周晚期,力圖中興的周王們在西北與獫狁的作戰中屢屢失利,加之畿內封建邦伯眾多,使得周朝的生存空間變得局促。周王不得不將目光投向東方,希望通過對東方的開拓,一方面打壓荊楚與淮夷的勢力,充實在東方的力量,緩解生存壓力,一方面也在東方重振王室的威信,找回顏面與信心[12]。于是,在東南,宣王封申、呂于南陽盆地,加強長江中游的防御。在東方,一方面加強王室與諸侯的聯系,如《大雅 · 韓奕》中記載的與韓侯的溝通,《烝民》亦載宣王命仲山甫使齊,而宣王繼周夷王烹齊哀公之后[11]56,又于三十二年伐魯,干涉東方諸侯的繼任,力圖恢復周對東方的控制[2]1527;另一方面,西周后期天子也曾驅使晉、齊等諸侯多次與淮夷作戰。
周經營東方,難免要與宋國及大量殷遺打交道,而宋國與徐毗鄰,處于伐淮的必經之路上,因此對于周而言,要充實東方,必定要與宋取得聯系,利用宋與殷民的力量。而周在南陽盆地與東方的擴張,必然會壓縮宋國的活動空間,周王在東方權威的重振,以及對淮夷的征伐,也在某種程度上對宋國產生了震懾。因而,宋國有必要改善與周王之間的關系,增強與周的聯系。
到了兩周之際,這種必要變得尤為迫切。由于周王室的衰敗,以及渭河流域生存空間的日趨局促,在周王經營東方的同時,眾多諸侯選擇向東發展,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鄭的東遷。幽王時,鄭桓公以周將衰,聽從史伯建議,將其民遷往“濟、洛、河、潁之間”的真空地帶,并在平王時徹底兼并了虢、鄶[1]406。而鄭國遷往的成周之東、右洛左濟、溱洧一帶,恰恰原本是殷遺與宋國活動的區域,這就對宋國的生存空間造成了嚴重擠壓。
周天子失勢后,諸侯競相兼并,開始由城市國家向領土國家轉變,國與國之間以城邑為中心有了較以往略為明確的界限[9]27。因而,鄭國在成周之東的發展,必然傷害宋國的利益,導致兩國不斷產生摩擦。由《左傳》可知,春秋之初,鄭宋為了爭奪地區的霸主地位頻繁爆發戰爭②。《尚書 · 畢命》云“毖殷頑民”,在姬姓諸侯眼中,宋雖貴為公爵國賓,但仍屬于外族蠻夷,宋國要與周之近親鄭國相抗衡而自保,就必須要改變過去“客”的地位,拉近與周室及周姓諸侯的關系。
平王東遷后,宋國面臨的不僅有來自鄭國的壓力,還有更加復雜的挑戰與機遇。《史記 · 周本紀》云:“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當周王這個主人逐漸失去了對天下的控制,作為客人的宋自然也無法保持以往的雍容,在天下勢力重組的進程中,宋國已經無法也不甘心繼續單純地“于周為客”,而必須真正地“服事于周”,獲得參與王事的話語權,如此才能得以自保,并通過周之重建,獲得更多的利益。此外,在“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的背景下[6]2249,宋國也無法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它必須參與到由方伯主導的“尊王攘夷”的事業中去,并在其中尋求主導權。
面對這樣的形勢,宋國力圖改變邊緣化的政治地位,拉近與周的關系,使自己成為周之諸侯的一員,使自己諸夏的身份得到認同。首先,宋國從宋武公時便積極參與東方諸侯與夷狄的戰爭,如《左傳 · 文公十一年》載,宋武公時,宋國即曾與狄人“鄋瞞”作戰,“敗狄于長丘,獲長狄緣斯”。其次,宋國還采取與姬姓諸侯聯姻的方式,加強與周的聯系。因為魯國與宋相鄰,且其民又多為殷裔,故而宋武公將女兒嫁給魯惠公,即為魯桓公母,維持與姬姓諸侯的甥舅關系。1985年河南永城出土的銅匜上銘文言“奠(鄭)白乍宋孟姬媵也(匜)”,經認定為西周末期器,可見宋國亦曾與鄭國通婚[13]104。同時,衛國本即殷民的聚居區,宋國欲與鄭抗衡,必須聯合同樣受到鄭國擠壓的衛國,從《春秋》所載看,宋衛多聯手伐鄭,可見二國關系極其密切。
但是,僅僅這些并不足以讓宋國融入諸夏,“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14],遵從中國禮樂是成為諸夏的前提與標志。雅夏字通[15],音樂是否符合周之雅樂的特征,似乎最能反映其國是否屬于“諸夏”。因而,原本傳承殷商禮樂文化的宋國,若想為諸夏所接受,被認定為中國諸侯,其有必要在禮樂文化采取措施,輸誠于周,擺出臣服于周禮周制的態度。
《那序》稱“微子至于戴公,其間禮樂廢壞”,《詩譜》從之云“自后政衰,散亡商之禮樂”,認為所謂正考父校頌,即至周太師處校補亡佚的舊頌。然《左傳 · 襄公十年》載,宋公曾享晉侯以《桑林》,其時荀偃稱“諸侯宋魯,于是觀禮”,可見宋國是以存禮著稱的。其所記雖稍晚,然宋之得國在以存商祀,雖禮樂廢壞,四時祭祀先王的頌歌當不至遺失。那么,正考父校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具體做了哪些工作?正考父校商頌最終給宋國帶來了什么?產生了什么影響?要解決這些問題,我們有必要先討論一下“頌”與《商頌》的含義與用法。
“頌”為天子之樂,《毛序》稱:“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美盛德之形容,非諸侯可為。近人提出“頌”與商人的樂器“庸”有關,“庸”一般在商王祭祀祖先、召喚祖先神靈的儀式中演奏,而頌則“是一種源自商代‘庸’式音樂文化的音樂體式”,“周、魯統治者們采用了商代風格的樂器和音樂體式,分別名之曰‘周頌’和‘魯頌’。宋國本為微子啟之后,商王朝的禮樂一直沿用下來”[16]。故“頌”當是周繼承商文化而來的廟堂祭祀之樂,是與先祖和神靈溝通的媒介,其創作權屬于周天子,諸侯不得作頌[6]986。
至于宋國之有頌,是因其奉命“統承先王,修其禮物”,《呂氏春秋 · 慎大》亦言:“武王勝殷,立成湯之后于宋,以奉《桑林》。”宋以殷商舊樂奉其先祀,故有“商頌”。不過,宋國雖可用殷商舊頌,但使用受到很大限制,正如孔穎達所言:“魯唯文王周公廟得而用之,若用于他廟,則為僭也。若他國諸侯,非二王之后,祀受命之君而用之,皆為僭也。”[6]1448魯國可以天子禮樂即《周頌》祭周公,但不得將之用于他廟,且如孔穎達言:“四海如一,歌頌之作,事歸天子,列國未有變風,魯人不當作頌。”更不可自作新頌。宋國作為二王之后,其用頌同樣止于祀湯等受命者,而不能祀其他祖先,也就是說對于宋國,即便有一些商代的舊頌傳了下來,但因為它們歌頌的是湯之外的列祖,宋亦不得用之配樂享祀,就更不用說自作新頌贊頌歷代商王與宋公了。
宋人不得作頌,因而在西周時期,使用的都是殷商傳下來的舊頌,始終保持著商的風格。與宋人做客的地位相同,“商頌”同樣不屬于周的禮樂體系,從某種程度說是亡國之樂。《左傳 · 昭公七年》稱“正考父佐戴、武、宣”③,戴、武、宣三世正跨周宣、幽、平三朝,恰恰與前面所述的宋國面臨危機,迫切要求改變“作客”地位的時期相符;而想要改變“作客”與蠻夷的地位,在文化上就需要將宋之禮樂納入周之禮樂的體系之內。好在,無論是西周后期希望經營東方的宣王、幽王,還是東遷成周的平王,都需要爭取宋國的力量。尤其是對于完全喪失宗周,遷居殷遺聚居之成周的平王而言,公國宋不容小覷的國力,在殷人之中的威望,更可以用來制衡日漸強大的鄭國,有利于平衡諸侯的力量,使東方處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因而,周天子有理由接納主動投靠的宋國,通過周太師校“商頌”這一行為,承認其作為諸夏的地位,給予其與中國諸侯在周朝事務中同等的話語權與文化地位。平王時是《詩經》結集的關鍵時期,各國風詩得以進入周樂體系[17],綜合前面對歷史線索的梳理,宋國遣人校頌于周太師,并非是因“禮樂廢”,而是希望通過校頌,使“商頌”乃至商之禮樂文化納入周之禮樂體系,提高“商頌”的地位,進而滿足宋國的利益訴求,即使其成為中國諸侯的一員,使其“長侯”的地位現實化,參與東周爭霸。因而,正考父校“商頌”所做的工作,除了獻上作為“六代之樂”的“商頌”以示臣服外,還要在一定程度上去除商文化的特色,使其盡量符合于周的風格,并讓周室確認“商頌”的資格以及宋國用頌的權力。
正考父校頌的合作者證明了這一點,《周禮 · 春官宗伯》云:“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正考父既校頌于周太師,其重點應該是校改樂律,同時為配合音樂形式對文字進行一些修改,而不是單純的文字校補[18]。商代流傳下來的“商之名頌”,原本與之相配的當是殷人的音樂風格。《禮記 · 樂記》云:“故商者,五帝之遺聲也……肆直而慈愛,商之遺聲也。商人識之,故謂之商。”盡管這是戰國秦漢人對商聲商樂的認識,但仍能說明“商之遺聲”具有不同于周的特色,即用商音。而從音樂考古學上的資料看,西周雅樂中確實沒有商音,而商樂中卻已有完整的五音[19]70。商樂五音俱全,因而與之相配的歌詞也更加靈活,很可能不拘泥于四字一句。
《左傳 · 昭公十六年》子產云:“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翟而共處之。”《漢書 · 地理志》云:“河內本殷之舊都,周既滅殷,分其畿內為三國,《詩 · 風》邶、鄘、衛是也。”《鄭》《邶》《鄘》《衛》都是殷民聚居地之詩,應有著商樂的風格。有學者注意到,《詩經》中四言句占93%,但《鄭風》中的雜言則高達21%[20]33。實際上,《邶》《鄘》《衛》中同樣有很多雜言句,其中《邶風》有雜言30句,《鄘》有22句,《衛風》有14句。同時,《邶》《鄘》《衛》中都有大量的“只”“兮”等語氣詞。如果這種特征代表的是商詩商樂的風格,那么正考父所校之前的“商頌”,因所配為商樂,很可能也包含著大量的雜言句和語氣詞。
有的學者認為所謂校頌,即將以三字句為主的殷商樂體改為周人習用的四字句,因而《商頌》去掉一些虛詞后,仍可三言成句[21]87。其實,通過對《邶》《鄘》《衛》的考察可以推測,商樂中未必一定是以三字句為主的,而可能包含有很多雜言。周太師校“商頌”,實際上就是將“商頌”配上周樂,反映到文字上,亦即將商頌原本的雜言,盡量調整成與雅樂節拍相符的四言。同時,《商頌》五篇中見于商代甲骨文或金文的字占總體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22]44,這說明《商頌》中繼承了商代舊辭的可能是成立的。但同時,《商頌》中仍有一部分詞匯不見于商甲骨、金文,甚至有學者認為一些詞如“也、所、其、之、而、且、是、斯”等,屬于“西周以后甚至更晚的語言現象”[23]92。此外,《商頌》中還有大量《周頌》、二雅中習見的詞匯[24]。
甲骨與銘文因其功用與質地的特殊性,其文字內容至少在商代時應該是追求簡潔的,所以在鐫刻時也許會省略很多虛詞。甲骨文中所沒有的詞匯,未必在口頭流傳的詩歌中也一定沒有。但是總體來說,《商頌》中確實存在較晚的語言現象,這應該都是經過“校”而補充進來的。也就是說,正考父校頌的工作,還應包括在“商頌”中融入一些具有時代特色或周詩習用的詞匯。從韻律角度講,《商頌》用韻頻繁,較《周頌》更為華美,當非商人所能為,顯然是經過調整的;《商頌》更相近于《執競》等作年較晚的周頌,雖是頌體但語言更類同于《大雅》,這是合乎正考父校頌之年代的。
另外,《左傳 · 襄公十年》載,宋國曾享晉平公以《桑林》:
舞師題以旌夏,晉侯懼而退。入于房。去旌,卒享而還。及著雍,疾。卜,桑林見。荀偃、士匄,欲奔請禱焉,荀罃不可,曰:“我辭禮矣,彼則以之,猶有鬼神,于彼加之。”
晉平公看過《桑林》后竟驚嚇生病,故其曲辭樂舞可能包含有一定的恐怖、原始的色彩。《桑林》雖已失傳,但其作為殷人世代相奉的重要樂曲,雖未必代表了商代詩樂舞蹈的典型特征,但至少說明有一部分商詩商樂是具有在周人看來“不雅馴”之色彩的。然而,今日所見《商頌》諸篇,尤其《那》這首《國語》準確提及為正考父所校的詩篇,完全看不到任何恐怖的情境與話語。
故此,正考父校頌,大致即是將原本商代流傳下來的舊頌,配上周之雅樂,而為滿足譜詩入樂的需要,通過增刪字詞使之成為《周頌》那樣的四字結構,并在韻律上進行潤色,同時加入周人習用的詞匯,并可能去掉了“商頌”中原本存在的恐怖、原始的內容,使之符合周人的審美情趣,與周詩、周樂更加相似。
正考父校“商頌”于周太師,其意義在于將“商頌”納入周樂體系,以提高“商頌”的地位,使宋國同魯國一樣,成為能在周禮體系內使用天子禮樂的諸侯。校頌于周,也拉近了宋國與周王室的關系,使宋國諸夏地位得到承認,能夠為宋國爭奪在“同恤王事”上的話語權。更重要的是,原本有一部分“商頌”雖有文字,但因其本為商王祭祀之歌,限于宋國僅能以頌祭祀“受命之君”的地位,并不能用于宋國的禮樂祭祀。經過周太師的校審,這部分“商頌”或許亦得以入樂享祭,提高了宋國的祭祀規格,擴大了享祀范圍,超出了原本周天子僅允許宋國“奉桑林”等天子禮樂“祀受命之君”的限制,而使得校后的商頌得以“別祭群王”。
另外,宋國雖校頌于周太師,從而確認了“商頌”的地位與合法性,但校頌的主導者仍是正考父,所校所獻之詩是否都是商之舊詩,周太師也無法詳查。同時,“校頌”必然涉及文字的變易,其實這同樣是一種創作,故而周在事實上默許了宋通過校頌權即對頌進行改編的權力,進而間接獲得了作頌權。既然正考父校頌,可以間接地使贊頌后代商王的頌入樂,甚至使宋國自作之詩成頌,那么日后宋國自然可以自作頌用于祭祀了,這或許即是“禮樂自諸侯出”的引線。
正考父校頌對《魯頌》的形成具有很大的影響,《詩序》言:“僖公能遵伯禽之法,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農重穀,牧于坰野,魯人尊之,于是季孫行父請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頌。”依禮,魯用頌止于祭周公,更不得作頌,故只能至周“請頌”,希望獲得天子的準許,這實際上是將魯國用頌的權限提高了,范圍擴大了。但請頌實際上也是僭越,貿然提出恐怕駭人聽聞,唯前有先例,或許尚情有可原。出于魯宋地位的相近,以及二者文字的雷同,而僖公又晚于正考父之校頌,我們在這里可以大膽地推測,魯國“請頌”的先例,就是宋國的“校頌”。
《國語》言正考父曾校“頌”12篇,日后學者即認定今見《商頌》均為正考父所校,甚至為遷就其說,在正考父的年齡上大打官司。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即史料雖言正考父校了12篇頌,卻并未明言是哪12篇,今日所見《商頌》諸篇,是否都在此12篇內,更沒有確切記載。如果《商頌》諸篇都為當年正考父所校定,那么現存《商頌》的5篇應當是同時定本,為周所承認,后來也當被同時編入《詩經》,如此《史記》及三家詩中“美襄公”一說也就自然無法成立了[2]1633。因此,為了解決爭論,我們有必要對《商頌》各篇進行具體分析,從而判斷它們是否定本于一時。
從各篇在春秋文獻中的賦引情況看,《玄鳥》僅見于《左傳 · 隱公三年》,稱“《商頌》曰”,于諸篇最早;《長發》見于《國語 · 晉語四》,載公孫固與宋襄公的對話,稱“商頌曰”,又見于《左傳 · 成公二年》《昭公二十年》,均稱“《詩》曰”;《烈祖》始見《左傳 · 昭公二十年》,稱“《詩》曰”;《那》不見于《左傳》,然《國語》明言“商頌”以《那》為首,當最早入《詩》。以此推測,《商頌》此四篇除《玄鳥》無法確認入《詩》年代外,其余三篇都當最晚于魯成公時已被編入。而《左傳》中賦引《殷武》凡兩見,一為襄公二十六年,稱“《商頌》曰”,二為《哀公五年》:
子思曰:“《詩》曰:‘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不守其位,而能久者鮮矣。《商頌》曰:‘不僭不濫。不敢怠皇。命以多福。’”
更與《詩》并提。可見《殷武》在哀公五年時,仍未入《詩》。若《殷武》與其他諸篇同為正考父所校而為周太師承認,自當是同時被編入詩文本中的,為什么單單將《殷武》扔下呢?
既然《商頌》經過了正考父與周太師之“校”,且《國語》言正考父所校“以《那》為首”,并云“其輯之亂曰”,可見其所校12首當是一輯組詩,以“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為亂,那么它們的體式也應該是整齊的,并盡量與《周頌》保持一致。但從各詩的體式看,《那》《烈祖》《玄鳥》均不分章,與《周頌》相同,且格式整齊,均為每首22句,而《長發》為7章,《殷武》為6章。有學者統計,《大雅》平均每篇7章。由此看來,《長發》《殷武》兩篇與《大雅》更加接近[25]82。故此,王夫之、程俊英、陸侃如等均有“三商兩宋”之說,認為《那》《烈祖》《玄鳥》創作時間較早,或為商詩,《長發》《殷武》當是春秋時創作的宋詩。因有“正考父校商頌”一事,《商頌》各篇應都經過了兩周之際人的手,單從文字與詩體上判斷它們的創作年代是不科學的,但對于推測它們定本的先后卻是有幫助的。
從詩歌表達的內容看,《那》《烈祖》《玄鳥》都在述商之得天命,如《玄鳥》中的“武丁”是“武湯”或“武王”之訛,均為祭商湯之詩[26]。這3首都描寫了祭祀的場景,又都敘述了諸侯助祭的場景,應都是祭祖告神之詩;而《長發》贊有娀、契、相土、武湯、乃至伊尹之德,類似于《大雅》中《生民》諸篇,《殷武》則先言伐楚之功,后美寢廟之成,或為廟成告祖之歌。顯然前三篇在內容上更加相似,詩中僭越之處不多;而后兩首稍顯不同,尤其是《殷武》言“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這種言辭或許很難讓當時的周太師接受。
就詩歌風格而言,《禮記 · 樂記》言:“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此《商》或為商樂,并非一定指《商頌》,但《那》《烈祖》基本符合“肆直而慈愛”的風格,《玄鳥》難以看出,但《長發》《殷武》中的“如火烈烈”“曰商是常”似乎都不合于“肆直而慈愛”。也就是說《長發》《殷武》的風格與當時的人對《商頌》或商樂的認識不相符,而作為頌商王之德的《商頌》,在正考父校定之前,當不可能流行于各諸侯國,人們對《商頌》這種認識應即來自經過周太師的正樂。
綜合以上證據,《長發》《殷武》無論是從春秋人的態度、詩歌的體式、表達內容乃至語言風格上看,都與其他3首有很大不同,如果也為正考父所校,當不致有此差異。因而,我們可以得出《長發》《殷武》當不在正考父所校諸篇中的推論。《長發》與《殷武》因為沒有經過正考父與周太師的校定正樂,因而在各國的傳播與接受要晚于其他各篇,入《詩》也較晚,在風格、形式上也與其他幾篇有很大不同。亦即現存《商頌》中最多只有《那》《烈祖》《玄鳥》屬于正考父所校。
那么正考父所校其他9篇頌又去了哪里呢?前人皆以為是孔子時已亡佚,其實不然。正考父既校定諸頌“歸以祀其先王”,當是祭祀日用之歌,宋國怎會使之散失?考《左傳》等春秋典籍,其所引《商頌》只有今日所存5篇,別無佚句。《國語》引正考父校頌事時,已值哀公,猶稱“十二篇”,可見至春秋晚期12篇仍為人所知。正考父所校既為組詩,當有亂、開篇、高潮等關鍵詩,其他或為重唱之類。如《那》《烈祖》《玄鳥》3篇屬于正考父所校,每首復領3篇重唱,恰合9遍之數。很可能其他9篇與今所存3篇文字重復較大,所取之處不多,故時人不賦,孔子不收。
此外,《長發》與《殷武》既非正考父所校,但從與甲骨文、金文的對比,以及繁美的語言看,《長發》與《殷武》也一定不是原原本本的商代舊歌,其即便不是宋人所作,也一定受到了后人的校改。那么,它們的校改定本又是何時完成的呢?既然沒有證據支撐《長發》《殷武》兩篇定本于宋戴公之時,而《殷武》曰“撻彼殷武,奮伐荊楚”,《長發》又多僭越之辭,考察宋國歷史,春秋早期唯宋桓公、宋襄公父子時,與楚國交惡,且宋較強,漢人言之鑿鑿《商頌》為“美襄公”所作,故而《殷武》《長發》最終定篇于宋襄公時是可能的。
宋襄公之時,政出方伯,周王已徹底喪失直接控制諸侯的能力,因而《長發》《殷武》不必像正考父之時完全屈服周禮、周樂,而是較多逾越周禮的限制,遍頌商之列祖,并在一定程度上更好地保留了商文化“直肆”“尚武”的特色,多揚厲僭越之辭。同時,宋襄公也無法或無必要至周校頌,獲得周太師的首肯與譜定,因而相比于《那》等3篇的周頌體制,《長發》《殷武》更合于當時諸侯所熟悉的二雅風格。
經過正考父和宋襄公時期的兩次校正,今本《商頌》5篇先后完成了定本,進入國家祀典,并先后入《詩》。其中,隨著齊宋“尊王攘夷”事業的推行,《長發》因其保留了商代古風,內容還相對容易令周人接受,故較《殷武》更早入周并傳播開來,進入《詩》文本。相反,《殷武》中混入了大量對宋國伐楚的描寫或暗喻,且言語更加放肆僭越,或被諸侯看作宋襄公僭禮所作,因而其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同魯國自作的《魯頌》一樣,不被外人接受,直至春秋晚期才進入《詩》文本。而由于時代懸隔,漢人誤將宋襄公時“定”《商頌》傳為宋襄公時“作”《商頌》,由此而成千古公案。
①《毛傳》釋《有客》云:“微子來見祖廟也。”釋《振鷺》言:“二王之后來助祭也。”
②魯隱公時,宋國于四年、五年伐鄭,六年取鄭長葛,十年鄭伯入宋。魯桓公六年,宋執祭仲,十四年與齊伐鄭,十五、十六年與諸侯再伐鄭。
③《毛詩序》認為正考父校頌在宋戴公時期,而戴公跨宣、幽、平三王,不知具體在何時,《詩譜》言其“當宣王之時”,所據不詳。不過若正考父確在戴公時校頌,其應當在宋與周均較有威望,故其在平王時校頌的可能性更大,也更符合周東遷后重建禮樂的歷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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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30
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17JZD044)
張勁鋒(1990―),男,黑龍江綏化人,博士研究生。
I206.2
A
1006–5261(2019)01–0081–08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