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啟存(東北師范大學圖書館)
20世紀50年代是美國各種思潮和運動激蕩的年代,以1950-1954年間麥卡錫主義為頂峰,在充滿震蕩與裂變的語境中,圖書館不可避免地面臨審查壓力,承受各種沖擊,美國圖書館協會(American LibraryAssociation,ALA)所倡導的智識自由信條被嚴重踐踏。1959年,《菲斯克報告》以《書刊選擇與審查:基于學校和公共圖書館的研究》之名出版,回應了面臨審查高壓時,圖書館員如何平衡選書實踐和智識自由原則,[1]報告獲得美國和加拿大圖書館協會的年度圖書館文獻獎。Serebnick認為,作為麥卡錫時代書刊審查研究和對圖書館員自我審查行為的反思,《菲斯克報告》是美國圖書館審查史和智識自由領域最有影響力的研究。[2]Robbins指出,《菲斯克報告》的出版是定義智識自由史的3個標志性事件之一,另外兩個標志性事件為1948年《圖書館權利法案》的修訂和1960年Robert B Downs的《第一自由:書籍與閱讀世界的自由與正義》出版。[3]然而,這部智識自由研究領域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因涉及圖書館行業自我揭瘡,在美國國內始終未獲得相稱的聲名,我國圖書館界對其更是知之甚少。因此,深入揭示《菲斯克報告》發布的時代背景及其歷史意義,不僅是為探究在新舊價值博弈的社會轉型期館員如何在極端審查壓力下自處,也可以為我國圖書館事業提供有益啟示。
20世紀50年代,美國不斷爆發諸如“要求圖書館標注或剔除有爭議的書籍”等以圖書館為中心的社區沖突。1950年,在俄克拉荷馬州的巴特爾斯維爾,有館員因流通當時被視為顛覆性資料的自由派雜志《國家》和《新共和國》而遭解雇。[4]加利福尼亞州也接連爆發洛杉磯郡公立學校反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物、要求館員簽署忠誠誓言等眾多審查沖突。因此,加利福尼亞圖書館協會(CaliforniaLibrary Association,CLA)智識自由委員會(The CLA Intellectual Freedom Committee)提議進行“審查對加州圖書館員圖書選擇實踐的潛在負面影響”研究。
提議由CLA倡導有其必然性,正如時任ALA智識自由委員會主席Berninghausen所說,CLA擁有全美最早、最強大的智識自由委員會,是持續、正面抗議麥卡錫反共審查運動唯一的圖書館組織,同儕從加州經驗獲益良多。① 1940年,ALA理事會成立智識自由委員會,各地圖書館協會陸續組建了類似組織,加州是最早響應的地區之一。② CLA智識自由委員會不顧審查禁令,支持全州各類教科書的使用。③ CLA智識自由委員會成功阻止了多次圖書館審查企圖,推翻了幾個強硬的立法提案。如,由于CLA智識自由委員會的反對,旨在“禁止購藏倡導或傳播與教師職責相違背觀點的書籍或其他資料”的立法提案SB1671及其伴生法案AB987最終流產。[5]④ CLA在保護旗下館員方面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努力。1954年,Rebecca因共產黨身份被解雇,Robbins稱ALA對此的無動于衷是ALA歷史上令人失望的一刻。與此不同的是,1948年,洛杉磯縣監察局通過了要求所有縣公務員簽署忠誠誓言的計劃,洛杉磯公共圖書館館長John Henderson以侵犯智識自由為由帶頭拒絕簽署,其后能夠全身而退很大程度上歸功于CLA的斡旋。[6]因此,加州成為大多數智識自由標志性事件的發生地,根據《ALA智識自由通訊》數據分析,1960年6月至1964年9月,加州地區共報道73起審查事件,占全美同期審查事件的20%。[5]
研究由CLA智識自由委員會聯合加州大學伯克利圖書館學院牽頭立項,共和國基金(the Fund for the Republic,FFTR)提供經費支持。伯克利學院的教員菲斯克被選中承擔該項調查原因如下:① 菲斯克有社會學、行為學等跨學科小組合作的經驗,并從事過圖書選擇批判性研究;② 1951年,謝拉提出“社會認識論”,在圖書館學領域影響較大,謝拉相信社會認識論是圖書館事業的理論基礎,菲斯克社會學的專業背景和社會學家視角無疑有助于其承擔這一社會課題。
1956-1958年,課題組投入了巨大精力,僅預熱階段的論證會就開了75次。關于研究目的、研究程序的文章刊登在1957年初的CLA刊物上。田野調查中,通過采訪筆記的形式,研究團隊在26個社區與學校行政人員、圖書館員進行了204次訪談,共積累了超過1,500頁的訪談記錄素材。
研究主要是調查外部審查壓力和個體自我約束對加州公共圖書館和學校圖書館圖書選擇的影響。根據菲斯克的說法,研究是為了“找出高壓下,哪些圖書選擇問題頻繁發生,館員如何斟酌決斷”。報告對兩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提出追問。其一,是什么導致一些館員默從慣例,而不是冒著可能的爭議踐行智識自由原則?其二,館員的哪些人格特質與自我審查有關,年齡、性別、職位或教育程度?[7]
報告的主要觀點如下。① 多數口頭支持智識自由原則的館員在選書實踐中開展自我審查,表現出了對專業自主權的不確定、對《圖書館權利法案》價值觀的猶疑和對智識自由捍衛者角色的矛盾心理。②50%參與研究的公共圖書館館員認為其主要義務是服務用戶并滿足其需求。然而,報告發現,圖書館缺乏系統評估現有館藏、預測用戶需求的可靠方法;需求導向和價值驅動的典藏策略之爭導致采訪實踐經常不同于專業理論和既定標準,偏向于均衡、中庸的典藏方向。③ 館員性別、自身價值取向、專業培訓、工作經驗是關鍵內生變量,與自我審查和對爭議書籍處理的態度及行為呈正相關。④ 身處審查壓力時,館員認為州級或國家級專業協會無法提供有效的幫助和庇護。
20世紀50年代,從二戰巨震中恢復的美國圖書館面臨空前的審查壓力。① 政治漩渦的牽絆和裹挾。1954年,Raymond Aron發表《意識形態的終結》一文,當時美國國內的意識形態之爭正如火方熾,麥卡錫借助民眾對共產主義和外來意識形態的恐懼,大肆推行思想鉗制。② 圍繞宗教、種族歧視等有爭議的領域,少數族裔、極端群體要求圖書館收藏能夠強化己方觀點的文獻或剔除對立觀點的書籍。③ 自詡的個人審查者。以加州為例,20世紀50年代中期,加州一半的成年人擁有高中文憑,隨著教育水平的提升和公民意識的覺醒,自詡的個人審查者基于道德及青少年保護等立場反對圖書館尤其是學校圖書館的典藏政策,要求剔除涉嫌淫穢、暴力等內容的文獻資料。
為抗御審查壓力對館員專業自主權的干涉,ALA理事會密集出臺了多個行業指導性法案和聲明。1946年,《智識自由原則和圖書館員任期聲明》成為界定館員自身智識自由的第一份正式文件。[8]1948年,修訂《圖書館權利法案》同年的年會上,ALA歷史上第一次鼓勵館員對抗審查制度、堅持自由探究的價值觀。ALA理事會在1953年洛杉磯年會上正式批準《閱讀自由》的決議。
《菲斯克報告》真實記錄了圖書館面臨審查壓力時的應對措施。① 執行自我審查。報告發現,面臨外源性審查壓力時,2/3的館員因為圖書或其作者有爭議而做出棄購決定。② 制定詳實的書面政策、程式化館藏建設、規避個體責任。Ruth W Brown、Emily Reed等反審查館員遭解雇及馬林郡沖突等系列事件直接推進了各圖書館書面選書政策的制定。1962年2月,ALA智識自由委員會發表關于《學校和圖書館如何抵制審查》聲明,第一條明確提出:“應該有一個經董事會、學校董事會或其他行政機關批準,書面形式、清晰明確的選書政策”。[9]③ 利用圖書所獲獎項、VirginiaKirkus書評等工具作為轉移壓力的緩沖器,正向的書評被用于避免購買爭議書籍或自證清白,《菲斯克報告》調查的3個市級圖書館從不購買Virginia Kirkus提出警告標志的圖書。④ 向上尋求支持。圖書采訪決定往往在由圖書館委員會、學校董事會組成的復雜權力結構中進行,遇不可抗力時,采訪者或圖書館就會尋求上層主管機構的庇護。
自我審查是審查的一個側面,源于館員對現實的畏縮和退避,表現為館員自我設限、采訪環節規避購買或流通環節限制流通爭議文獻。如,SusanParton指出自我審查比外源性禁令更令人恐懼,因為隱蔽性更強,你很難區分哪些決定是自我審查,哪些僅僅是基于館藏政策的采訪決定。[10]
對智識自由的支持并非一直是美國圖書館事業的指導原則。建國伊始,清教主義(Puritanism)是主流價值觀,多數館員相信其作用在于提升公眾品位和道德水平、助力社會改良,因此,館員成為家長式自我審查的主要推動者。1939年的《圖書館權利法案》將館員定義為閱讀自由的倡導者,館員轉而成為反對審查、智識自由的倡導者;20世紀50年代以降,自我審查逐漸由主動踐行轉為迫于外界壓力的被動選擇。
近50%的館員在采訪中表示了明確的智識自由信念,縣級館員比例更是達到72%。實踐中,2/3的館員因圖書或作者有爭議而不予入藏,[11]近1/5的書籍選擇者習慣性避免購買他們認為可能會引起爭議的圖書,[3]而館員性別、專業教育、工作年限等變量與自我審查呈現正相關關系。菲斯克的報告表明,雖然ALA一直致力于建立圖書館員智識自由捍衛者和反審查先鋒的聲譽,但由于專業哲學適應社會變遷的滯后性,冀望與實踐呈現巨大差異,表現為館員態度與行為之間的抵牾。報告發現的自我審查結果具有代表性,KenColey通過一項實驗衡量德克薩斯州高中圖書館的自我審查,也發現超過80%的學校館員顯示出自我審查跡象。[10]
麥卡錫主義造成美國和平年代最劇烈的政治動蕩,其間也是美國圖書館歷史最黑暗的時期。① 查禁書籍。1953年4月起,對美國海外大使館的藏書目錄進行清查,最終將285個圖書館所藏的3萬冊“親共”圖書列為禁書,甚至包括《獨立宣言》起草人Thomas Jefferson的選集以及Mark Twain的文學作品等。國內一些城市和學校的圖書館也紛紛查禁甚至焚毀“任何可疑的書籍和雜志”,據估計,被剔除的書籍總數近200萬冊。② 清除“親共”館員,迫害異己,余者人人自危。1953-1954年,122名海外圖書館員只剩下60人。如Benemann所說,“反共”頭條的長篇累牘已經使這個行業感染了一種惡毒和殘酷的焦慮,雖然審查者很少在圖書館出現,但其幽靈又似乎就在附近潛伏、游蕩、徘徊不去。[1]
館員置身于智識自由捍衛者職業情懷與犬儒姿態維護生存的選擇困境,一些人難免將價值沖突內化,接受無所不在的威脅主導的意識形態以順應恐懼文化,滑入“集體無意識”的淵藪。否則可能會導致無端的影射、聲譽喪失以及失業。《菲斯克報告》啟動之初,正是麥卡錫主義剛剛平息兩年,報告及時跟進和探索了麥卡錫主義對圖書館行業的影響。
報告對館員性格的刻畫是其時代個性氣質的真實展現和記錄。① 膽怯、畏縮內化為一個時代的館員人格特征,也是其外在社會形象。《菲斯克報告》中,館員是膽小、謹慎的公務人員,盡其所能地避免爭議,而不是不惜代價地維護智識自由。② 對行業持積極態度,評價同事不吝“專業”“開明”等譽美之辭,但自我評價很低,這種自卑感也放大了對未知審查的恐懼。1955年4月,記者Jack Beck采訪了3位洛杉磯學校沖突的當事館員,3人因害怕報復而拒絕在電視上暴露身份,只愿以一幀剪影示人。盡管調研時麥卡錫已經失勢,但仍然有多位館員明確拒絕了采訪請求或反對在訪談中做書面記錄,力求隱身自保,這種性格特征也部分解釋了為何圖書館員會開展自我審查,以及為何外部加諸的審查沒有遭到圖書館界的一致反對。
歷時兩年的《菲斯克報告》無論是時間跨度、參與人數,其規模和影響力只有20世紀40年代的“公共圖書館調查”(The Public LibraryInquiry)可與媲美。菲斯克發現,主管部門并不重視圖書館基礎數據的統計和采集,以學校圖書館為例,由于圖書館在學校中處于從屬地位,雖然加州教育部門每年收集學校以及縣、市圖書館的基礎數據,但并未系統采集所轄圖書館或館員的特定信息,而且信息提供屬于學校自愿事項,提交的學校圖書館信息往往零散而過時。而建立在鄉野調查基礎上的《菲斯克報告》(僅附錄統計表就達35份,內容涵蓋學校圖書館員承擔的非圖書館職責統計,學校、縣、市館員工作年限分類統計等)收錄的特定數據無疑成為多維展示當時圖書館狀況的珍貴原始資料。
詳實的數據也是報告自身結論推衍的分析源。如,在充分占有數據的基礎上,菲斯克從生物本質主義的性別視角對自我審查進行了剖析,認為性別是圖書館行業呈現弱勢表征、自我審查比較普遍的最顯見原因。首先,圖書館是女性密集型行業。①回應采訪問詢的156名館員中,女性135名,占87%,而對照組參與調查的48名學校行政人員中,則只有1名女性。② 因審查原因被解雇或失業的主要是女性。③ 1958年7月,《菲斯克報告》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舉辦的研討會上首先公布,菲斯克是唯一發言的女性。其次,男性標準偽裝成一種主流文化規范,無視女性認同差異,導致當時女性對于公共、政治生活的參與度偏低,也更認同威權主義專制思想。
(1)報告發現圖書館職業社會美譽度低。① 館員職業認同低。多數受訪者認為,在公眾眼中圖書館聲譽較低,館員是一個邊緣化的職業,這種對公眾刻板印象的焦慮始終與智識自由捍衛者的自豪感相伴;從待遇來看,盡管所需的教育資質相同,館長的工資卻只是同社區中學校長的1/2。② 學術地位低下。圖書館學教育培訓機構地位偏低導致館員職業聲望不盡人意。當時,圖書館專業的學術層次和社會地位普遍低于醫學院校或法學院,一味職業自豪感的灌輸也無法改變這種認知。③ 專業積淀不足。與需要宣誓踐行“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醫務工作和儀式感更強的法務工作相比,圖書館學作為一門專業其歷史并不長,《圖書館員倫理規范》于1939年通過,實踐倫理基礎尚未建立。④ 主客二分造成管、用分離。當時,圖書館董事會或管理層幾乎全部由白人中、上層人士組成,用戶也無法代表國家種族的多樣性,這種一類人運營、另一類人利用的二元隔膜使用戶對圖書館缺乏普遍了解,圖書館管理者也難以了解用戶的文獻需求。
(2)面對審查,圖書館行業協會積弱難改。規模更小的美國大學教授協會(AmericanAssociationofUniversityProfessors,AAUP)建立了一套道義和財務保障機制,捍衛成員的教職和學術自由,ALA對館員智識自由立場的支持則一直模棱兩可,充其量圍繞專業管轄權予以聲援。加州公共圖書館大約50%的館員隸屬CLA,25%是ALA會員。[12]多位受訪者表示,盡管CLA在維護會員權利方面已屬激進,但整體上,CLA和ALA在對抗審查、化解爭議和促進職業化方面的表現都不盡人意。《圖書館權利法案》對于館員行為具有倫理指導意義,但正如LouiseRobbins所說,法案僅僅是部分得到第一修正案及其判例支持的哲學理念的雜燴,缺乏結構性權力,也不賦予館員任何法定權利。即使在《菲斯克報告》發布的1959年,即《圖書館權利法案》頒布20周年,除道義支持外,ALA仍然無法采取有效行動支持因智識自由立場而遭受失業威脅的館員。[13]
《菲斯克報告》是一部基于加州區域視野、探究圖書館審查與自我審查的斷代史,由于不可言說的原因,業界并沒有歡呼《菲斯克報告》的出版,然而,后續研究不斷發現其結論的普適性。1972年,Charles H Busha進行的“中西部公共圖書館員對智識自由和審查態度”調查,得出了和菲斯克一致的結論:館員毫不猶豫地表達對智識自由價值觀的認同,但當面對審查壓力時,許多人并不能一以貫之地堅持這些原則。[7]
時代大潮席卷而過,圖書館員的圖書選擇權始終面臨各種掣肘。ALA智識自由辦公室的一份報告顯示,自1990年以來,共有6,500本圖書被質詢。[14]激發審查的觸媒在新的情境下也會幻化成不同的表征,以至于2001年美國前總統小布什推行《美國愛國者法案》時,很多美國人驚呼麥卡錫主義復辟了。正如Alvin Johnson所說,免于審查是圖書館最寶貴的財富。[15]然而,即便《菲斯克報告》已經發布60年,《圖書館權利法案》經多次修訂已經具有了相當權威性,館員公眾形象、話語權已根本改觀,這一冀望仍然遙遙無期,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