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曦
近年來,隨著中國綜合國力和軍事力量不斷增強,美國國內對華強硬的呼聲日益高漲,中國在美國眼中已成為“戰略競爭對手”,中美關系處于歷史拐點之上,兩國如何在軍事領域構建戰略穩定成為更具挑戰性的難題。有輿論認為,在經貿合作“壓艙石”作用有所弱化的情況下,兩國關系不能再因兩軍間的摩擦發生劇烈動蕩,否則將直墜“修昔底德陷阱”。考慮到大規模沖突的后果、國家的理性選擇、中美之間的歷史紐帶,以及國際秩序轉型的“非戰化”特征,中美在軍事領域構建戰略穩定的緊迫性日益突出。
國際政治權力此消彼長,使得崛起國與守成國均陷于“自信”和“恐懼”交織的復雜心態,戰略互疑與誤判極難根除。如果焦慮情緒得不到有效溝通和疏解,國家極易擺脫對戰爭成本與收益的理性計算,滑向本可避免的戰爭狀態。對崛起國而言,如何在軍事領域與守成國構建一種穩定的軍事關系,避免“修昔底德陷阱”魔咒,難上加難。
在傳統的國家間關系中,軍事領域互動最具對抗性和零和性。一般來說,國家依照四種模式來進行軍力建設和軍事斗爭準備,即“基于最壞情況”“基于威脅判斷”“基于能力判斷”和“基于軍事學說”。不同國家選擇不同模式來推動軍事戰略演變、作戰概念更新、武器裝備研發和戰爭動員準備。
21世紀以來,美國的防務規劃由“基于威脅判斷”模式向“基于能力判斷”模式轉變,旨在維持軍事領域的全方位優勢。相對而言,中國長期奉行“基于軍事學說”的模式,國家戰略與軍事規劃沒有發生大的變動。“基于最壞情況”模式往往發生在陷入安全困境的國家之間。由于難以明確和把握對方國家的戰略意圖,一國為防止遭受敵對國家的“先發制人”式攻擊,傾向基于可能的“最壞結果”來進行戰略規劃,主觀上加深了戰略互疑,客觀上加劇了戰略關系的不穩定性。
而從技術上看,武器裝備的攻防界限一向模糊難辨。即使是主要用于防御性的武器系統,也易被其他國家解讀為進攻性。隨著軍事技術的不斷進步,現代武器的攻防和偵打界限變得越來越難明確劃分。美國導彈防御系統中的陸基“宙斯盾”系統用于防御性攔截,經調整后也可用于主動攻擊,這是美國威脅退出《中導條約》后中國對其未來中程導彈發展的主要關切點。而中國用于本土和近岸防御的反艦彈道導彈、靜音潛艇、航母和第五代戰機等,在美國看來足以對上千公里以外的海上力量及陸上縱深進行主動打擊,嚴重挑戰了美軍在西太平洋地區的力量投送和“行動自由”,這是美國近年熱炒“反介入/區域拒止”威脅和推出“空海一體戰”的主因。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自主武器系統研發進一步模糊了攻防界限,降低了戰爭沖突門檻。
盡管困難很大,中美在軍事領域構建戰略穩定并非沒有可能。就國家規模而言,中美都是地緣政治意義上的洲際大國,兼具廣闊的陸海縱深,雙方均對長期戰爭具有承受力和耐受性。就軍力規模而言,無論是從軍費開支、戰斗人員、武器裝備等硬性條件看,還是從國家意志、作戰概念、戰斗經驗等軟性資源看,中美如發生戰爭,雙方都難快速決勝。從理性程度看,戰爭的高成本和高風險使中美在避免相互一戰方面均具底線意識。習近平主席提出的“新型大國關系”理論,美方對該理念“不沖突、不對抗”要素的認可,均表明雙方不希望兩國局部摩擦“外延”至其他領域,兩國關系的底線是“不爆發全面沖突”。
中美建交40年來,兩國關系多次經歷重大安全危機,每次都能在高層互動中化險為夷,這一方面要歸因于中方對美方行為表現出的冷靜和克制,另一方面也表明中美關系存在韌性和彈性,中美溝通機制能夠發揮作用。歷經演變,在首腦會晤機制引領下,這套機制如今包含三個層面:一是穩定、頻繁的高層專業對話,2017年6月、2018年11月兩輪中美外交安全對話以及2018年下半年兩國防長三次正式會晤的舉行便是例證。二是兩軍關系仍在擴展,在“建立重大軍事行動相互通報機制”和“海空相遇安全行為準則”基礎上,定期舉行“防務磋商”和“防務政策協調磋商”,并先后建立國防部、戰略規劃部門和軍種之間的對話平臺。三是文化、社會、經濟等領域交流相當活躍,兩國內在聯系不斷加深的趨勢不可逆轉。
而從國際環境看,當前的國際秩序轉型具有“非戰化”特征。1945年《聯合國憲章》的簽訂使國家主權首次成為全球普遍共識,征服他國、侵占他國領土已成為國際社會中“不合法”的內容。在當前國際秩序中,戰爭已不再是永恒的主題,這一方面來源于主權規范的不斷深化和領土不得兼并規范的確立;另一方面來源于核武器的出現以及核威懾的建立。
為在軍事領域實現戰略穩定,中美不僅要在觀念上控制戰略競爭的強度和烈度,防止競爭失控,還要在實力上形成包含核力量和常規力量在內的戰略威懾狀態,更要在制度上達成共識的協調落實機制,共同管控危機和風險。
首先需要回歸更為平衡、理性的競爭戰略,避免敵化意識在各自內部不斷發酵。兩軍關系的穩定首先取決于在觀念層面有相對一致的認知,主動克服守成大國與崛起大國在心理層面的天然情緒。針對在軍事領域已展開的中美戰略競爭,中國需保持底線和常態思維,避免直接攤牌,盡可能延長國家發展的外部機遇。同時努力控制競爭的廣度和烈度,避免陷入全面軍備競賽。美國拋出的各類新型作戰構想或尖端裝備,有些是實錘,有些是幌子,應加強研判,不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中國空軍英雄王偉在杭州半山公墓安賢園的衣冠墓。2001年4月1日,王偉在中美“撞機事件”中犧牲。
核領域的相互威懾與克制十分重要。根據傳統定義,戰略穩定是由于敵對雙方均持有決定性的核報復能力,任何一方都沒有發動首輪攻擊的動力,從而形成的基于相互威懾的穩定狀態。與冷戰時期美蘇基于“相互確保摧毀”的戰略穩定不同,中美之間的戰略穩定更具“非對稱性”,不確定因素更多。美國多數學者認為,不應公開承認對華戰略脆弱性,因為這將導致中國更具進攻性,并削弱美國對盟國的安全承諾。特朗普政府2018年底出臺的《核態勢評估報告》和《彈道導彈防御評估報告》表明,美國已把戰略穩定的重要性置于“追求核優勢地位”之后。對美國而言,應摒棄“美國主導地位必須拓展至核領域”危險觀念,不尋求針對中國核武器的偵察能力、不尋求減損中國的核報復能力。對中國而言,在建設核力量過程中,應主要堅持“質量優先”而非“數量優先”原則。
在此基礎上,可適時拓寬“戰略穩定”概念的實施范疇。當前,中美針對對方的安全關切更多是在核以外領域。例如中國很關切美國在西太部署的導彈偵察和攔截能力,美國很關切中國不斷壯大的常規軍事領域的所謂“反介入/區域拒止”能力以及網絡攻防和反太空能力。因此,適當擴大中美戰略穩定的概念、范疇、定義和適用范圍,避免常規沖突升級為核沖突,應成為兩軍對話的重要內容。與此相應,兩國外交與防務部門應進一步完善相關安全對話和危機管理機制,加強安全信任措施建設。雙方可在2014年“建立重大軍事行動相互通報信任措施機制”和“海空相遇安全行為準則”基礎上,陸續增加網絡、太空及其他戰略空間的新附件,就某些關鍵、敏感目標達成“互不首先使用”網絡與太空武器實施攻擊的協定。
(作者為軍事科學院戰爭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1. 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立外交關系。
2. 1979年1月29日,應卡特總統邀請,鄧小平副總理開始對美國進行正式友好訪問。
3. 1979年3月26日,美國國會通過《與臺灣關系法》。
4. 1980年2月1日,《中美貿易協定》正式生效,該協定訂立于1979年7月。
5. 1982年7月,中美就中國網球運動員胡娜在美出走發生外交摩擦。
6. 1982年8月17日,中美發表有關美國對臺軍售問題的聯合公報,即“八一七公報”。
7. 1985年7月22日至31日,中國國家主席李先念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這是中國國家元首第一次訪美。此前,美國總統里根于1984年4月訪華。
8. 1987年6月,美國國會通過關于“中國在西藏侵犯人權”的修正案,公然干涉中國內政。
9. 1989年6月,美國總統布什宣布對華制裁措施,干涉中國內政。
10. 1989年7月至12月,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斯考克羅夫特兩次訪華,美國總統布什兩次秘密致函中國領導人鄧小平,中美以坦率方式開始修復兩國關系。
11. 1991年4月26日,中國被美國列為“特別301條款”重點調查國家,此事催生了《中美知識產權保護協議》。
12. 1993年4月27日,美國總統克林頓以“路過”方式在白宮副總統戈爾辦公室會見達賴。此后,每屆美國總統都會以“偶遇”或專門方式會見赴美活動的達賴。
13. 1993年7月,美國借口截獲有中國船只向伊朗運送制造化學武器原料的情報,制造了攔截并登檢中國貨船的“銀河號事件”,但一無所獲。
14. 1993年8月,美國借口中國向巴基斯坦出售M-11導彈技術,對中、巴實施制裁。
15. 1993年11月19日,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在西雅圖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期間與美國總統克林頓舉行自1989年2月布什總統訪華以來的中美首次元首會晤。
16. 1995年6月,臺灣地方領導人李登輝赴美進行“私人訪問”并在康奈爾大學發表演講,事件引發“臺海危機”。
17. 1997年10月、1998年6月,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與美國總統克林頓實現互訪,確定“致力于建立面向21世紀的戰略伙伴關系”定位。
18. 1999年3月,美國華裔科學家李文和因“為中國竊取美國核武庫機密”在美被捕,后因證據不足被釋放。
19. 1999年5月8日,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遭到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發射的制導炸彈“誤炸”,事件演變成重大外交危機。
20. 1999年11月15日,中美簽署“中國入世雙邊協定”。2000年5月18日,美國總統克林頓發表演講,勸說國會同意授予中國“永久性正常貿易關系地位”(PNTR)。國會最終以壓倒多數通過該議案。
21. 2000年2月1日,美國國會眾議院通過《加強臺灣安全法》法案,企圖為向臺出售先進武器及技術提供法律依據。
22. 2001年4月1日,一架中國戰斗機與美軍EP3偵察機在南海上空相撞,美國軍機未經允許迫降在海南凌水機場,事件演變成外交危機。
23. 2001年9月11日,美國遭受恐怖襲擊,直接導致對外戰略長期聚焦反恐,對中美關系產生深遠影響。
24. 2001年12月11日,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同年12月27日,美國總統小布什宣布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地位。
25. 2003年12月9日,美國總統小布什在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訪美期間公開批評臺灣地方領導人陳水扁試圖單方面改變現狀的舉動,表示美國反對“臺獨”。
26. 2005年9月21日,美國常務副國務卿佐立克發表演講,提出希望中國作“負責任的利益相關方”。
27. 2005年11月、2006年4月,美國總統小布什、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實現互訪。
28. 2009年9月,美國常務副國務卿斯坦伯格就中美關系發表演講,提出“戰略再保證”概念。
29. 2009年11月,美國總統奧巴馬在當選上任后首年即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雙方同意共建21世紀積極合作全面的中美關系。此前,胡錦濤與奧巴馬在倫敦二十國集團峰會期間舉行雙邊會晤,宣布建立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機制。同年12月,中美領導人共同推動丹麥哥本哈根世界氣候大會達成協議。
30. 2010年1月29日,美國國防部一次性公布總額63.94億美元的對臺軍售計劃。此后,奧巴馬政府又分別在2011年9月、2014年12月、2015年12月三次實施對臺軍售。
31. 2011年10至11月,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總統奧巴馬相繼發表文章和演講,宣示美國決意“重返亞洲”,正式推出“亞太再平衡”戰略。
32. 2012年1月,美軍以所謂“海空一體戰”為標靶,提出針對中俄的“聯合作戰介入”概念,后升級為“全球公域介入與機動聯合”概念。
33. 2013年6月7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美國總統奧巴馬在加利福尼亞州安納伯格莊園舉行會晤,中方提出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理念。
34. 2013年12月起,美國加強在南海“航行自由”宣示行動,中美兩軍艦只多次在南海海域近距離“相遇”。
35. 2017年4月6日至7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美國總統特朗普在佛羅里達州海湖莊園舉行會晤。雙方宣布建立外交安全對話、全面經濟對話、執法及網絡安全對話、社會和人文對話等四個高級別對話機制。
36. 2017年11月8日至1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
37. 2017年12月18日,白宮發布特朗普總統上任后的首份《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首次將中國定位為頭號“競爭對手”。
38. 2018年7月,特朗普政府開始對進口中國商品加征關稅,導致中美經貿摩擦不斷升級。
39. 2018年10月4日,美國副總統彭斯在哈德遜學院發表對華政策演講,羅列對中國的種種指責。
40. 2018年12月1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美國總統特朗普在二十國集團布宜諾斯艾利斯峰會期間舉行雙邊會晤,決定停止加征新的關稅,以推動雙邊貿易關系盡快回到正常軌道,實現雙贏。
(資料整理:任遠喆,外交學院外交學與外事管理系副教授;王戴林,外交學院碩士研究生。感謝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樊吉社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