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力

脫歐對英國來說意味著什么?我2018年9月在英國呆了一個月,得以近距離考察與思考這個問題。整體而言,英國人對此有兩類看法:精英階層憂心忡忡,認為英國要好些年才能從脫歐帶來的沖擊中緩過來,甚至擔心英國因此衰弱乃至走向“自閉”,他們對再次公投持矛盾的態度;草根階層則普遍支持脫歐,認為那些穿過英法海底隧道而來的經濟移民純粹是英國的“負擔”,認為英國在歐盟中“貢獻多獲益少”,厭惡來自布魯塞爾的“指令”,堅持聯合王國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堅信再來一次公投支持脫歐者會更多。
歷史地看,與亞歐大陸東部島國日本長期堅持“自成一體”不同,英國始終與歐洲大陸保持著比較密切的聯系。英國在宗教文化和民族方面與歐洲大陸都淵源頗深,經濟上與歐洲緊密互動,政治上屬于曾經的歐洲王室親緣網絡的一部分,維多利亞女王更享有“歐洲祖母”之譽。
思考英國與歐洲大陸的關系,百年戰爭是個合適的切入點。這場長達116年的戰爭以英國1453年喪失在歐洲大陸的最后據點加萊而告終。此后英國才把對外擴張的重心轉向海外,并醞釀對歐洲大陸的整體外交政策。1534年亨利八世與羅馬教廷決裂并“創立”英國國教(圣公會),主要原因是為了離婚再娶,但客觀上也成為英國建立有異于歐洲大陸身份與認同的重要分水嶺。而亨利八世在強化圣公會地位過程中對天主教土地與財產的征收、對工商業與海外擴展的支持,明顯促進了英國的工商業乃至農業的發展。1588年英國在格拉沃利訥海戰中戰勝西班牙無敵艦隊則為英國海軍的崛起奠定了信心與人員基礎,英國開始敢于與無敵艦隊對抗乃至反攻,并在歐洲大陸支持西班牙的對手法國與荷蘭。英國針對歐洲的大陸均勢政策初步成型,“與較弱方結盟”是其核心內涵。迅速壯大的資產階級與新貴族則成功策劃了1688年的光榮革命,并防止了天主教在英國的復辟。經濟發展加上“自由放任”的商業與人文環境,使得工業革命在1760年代率先發生在英國,而這又促成其綜合國力大幅度提升。至此,英國在歐洲列強的全球擴張中確立了比較優勢。通過十九世紀特別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努力,大英帝國進入全盛時期,因為擁有遍布全球的殖民地而號稱“日不落帝國”。以1215年簽署的《自由大憲章》為基礎的英式政治制度因此得以風行全球并影響至今。值得一提的是:巔峰期的英國嚴格來說乃“有實無名”的帝國,1876年后維多利亞女王的全稱并非大英帝國女皇,而是“大不列顛與愛爾蘭聯合王國女王兼印度女皇”(Queen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Empress of India)。操作相關提案的迪斯累利首相清楚,如果用“女皇”統稱三地,則法案難以在議會通過,因為這有違英國的憲政。
即使是1815年?1914年歐洲“百年和平”時期,英國也只是在1880年~1903年勉強維持了“光榮孤立”。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則是以“綏靖政策”的方式積極參與歐洲事務。
二戰后英國一方面致力于維持“美英特殊關系”,另一方面則從1961年開始申請加入歐共體,以避免在歐洲被邊緣化。由于法國的兩度否決,英國直到1973年才得以加入。加入歐洲一體化進程讓英國多方位受益,特別是在英國有優勢的服務業領域。以金融業為例,如果英國不加入歐洲一體化,歐洲必然會培育自己的金融中心,倫敦“代表歐洲的全球三大金融中心之一”的地位將受到嚴重沖擊,不但難以吸引歐洲大陸的金融精英到英國工作,甚至英國自己的金融從業者也將流向歐盟與其他地方。而當前英國服務業對GDP的貢獻已達到75%左右。
其實,“入歐”對英國的影響已經深入到方方面面,“脫歐”無異于一場“人體分離術”。英國比歐盟弱小,受到的影響也更大。這是歐盟立場強硬的主要根源。英國政府在沒有獲勝把握的情況下很難決定舉行再次公投。“硬著頭皮落實脫歐”是特雷莎·梅內閣的現實選擇。但英國不會因此變得“自閉”。因為脫歐不是斷交,而是“和平分家”。草根階層可以影響公投結果,但外交政策的制定與落實取決于精英與主要產業利益集團,他們大多數反對脫歐,必然會推行“最小限度脫歐”的方式。那些事前主張脫歐的精英,現在不是縮頭不做聲,就是拿不出更好的脫歐方案。脫歐后果充分展現后,草根階層也可能在發現脫歐弊大于利后改變觀點,從而要求強化與歐盟的關系。總之,歷史聯系、政策影響力和實際后果共同決定了:即便脫歐,英國也不會走向“自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