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欣

戰略是一門怎樣的科學,甚至是不是科學,一直是個充滿爭議的話題。18世紀初的軍事家們認為,所謂戰略,就是在人的視野和大炮射程之外開展軍事行動的科學。這種結論的最吸引人之處在于,它使戰略的定義范疇有了一個最初的量化參考。然而,戰略最具魅力的地方,恰恰在于它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性,正所謂“兵者,詭道也”。
在古代乃至不太遙遠的近現代,戰略謀劃大多是軍事統帥和統治精英的特權,而戰略的決策者和執行人往往也都是高居廟堂之人。底層的士兵與民眾更多時候只能成為戰略決策的附屬品甚至犧牲品。中國古代戰國時期長平之戰中的40萬趙軍將士就因決策者臨陣換帥、指揮者改變作戰策略,走向了被集體坑殺的悲慘命運。
如今,戰略家們思考的問題早已突破了自然疆域和武器裝備的局限。改變戰爭規則的武器問世、新式戰爭形態的出現,加上傳統的均勢與聯盟,使得籠罩在戰略思維身上的迷霧越來越濃。
在這團迷霧中,有兩個鮮明的時代特點,那就是大眾化的戰略參與,以及碎片化的戰略思考。19世紀以來,傳媒的發展導致普通民眾高度關注戰爭與和平問題,梅特涅(19世紀上半葉曾長期擔任奧地利首相)時代那種在密室里籌劃的戰略性問題很容易被媒體報道或猜測出來。社會上的每個人對戰略問題的話語權要求更多,代入感也更強,似乎人人都可以成為戰略家。而公眾的觀點一旦成了氣候,再被特定政治權力結構操縱的媒體所放大,就能形成對決策者的影響甚至政策綁架。9.11事件后美國新保守主義勢力取得了媒體話語權,為小布什政府打著反恐旗號推行“新帝國”政策營造了有利氛圍。
與大眾化的戰略參與一同成為世界級現象的,是信息技術發展所導致的碎片化戰略思考。不少試圖理解和思考戰略問題的人,對經典的長篇大論和鞭辟入里的研究分析不再擁有耐心,而是更多偏好閱讀新媒體上的“短平快”信息。這種模式表象上使得一個人可以用最短時間了解全球各地發生的重大事件并快速搜索相關背景知識。但也存在致命的問題:碎片化的知識很難拼出完整的思維拼圖,尤其缺乏對每個事件背后復雜成因的思考與理解。比如,特朗普的推特對部分人群煽動性很強,令人感覺他似乎可以在一切重大問題上一錘定音,有些人也由此產生了“戰略問題原來如此、不過如此”的輕漫之心,鮮有思考美國現政府的決策何以至此、應當如何的耐心。
這正是研究和思考戰略問題的人所擔心的。第一,戰略思維與決策是不可推卸的國家責任。戰略歸根結底研究的是關乎國家生存發展、戰爭與和平的重大問題,沒有對歷史的敬畏,沒有對戰爭的謹慎,最終可能導致戰略上的盲動。就拿德國來講,第三帝國領導層繼承了狂躁的進攻性戰略文化傳統,極大地刺激了國家和社會層面的戰略轉向。今天的諸大國在追求自身安全與發展的同時應以更宏大的戰略視角來思考國家間的合作與沖突問題,單純追求自身安全絕對化和利益最大化顯然是不符合全球治理的需求。
第二,戰略決策者們容易以成功的經驗來淡化失敗的教訓。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戰略得失都是給后人留下的最好啟迪。不過,成功者記住的往往是自己曾有的成功,卻容易忽視失敗者的教訓甚至自己經歷過的失敗。自海灣戰爭以來,美國的軍事勝利讓美國的優越感越來越強,對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的記憶也更加模糊,但軍事能力進步帶來的優勢并不能保證戰略決策失誤不再次發生,“軍事至上”的偏好則會帶來更為巨大的決策風險。
第三,對民眾基本戰略意識的培養刻不容緩。戰略的根基在國家和民族,關乎國家和民族的福祉。加強國民戰略意識不是要向普羅大眾傳授“屠龍之技”,而是要進行戰略常識和國際知識的普及,這種普及對于形成一個國家和整體的戰略思維能力有重要作用,特別是要避免民眾被少數不當思維輕易帶歪。學習戰略的過程也是認識歷史和思考未來的過程。要讓更多民眾明白,一項好的戰略絕不是滿足民族情感訴求的狂飆猛進,而應是目標、手段和能力的平衡;成功的戰略也不是簡單的予取予求,進步與退讓、堅持與妥協都是戰略家手中可靈活運用的牌,偏激的民眾情緒反會導致決策方的失靈失活。
越是航行在迷霧籠罩的大海,越需要看清戰略羅盤的指向,成熟的大國更應當要有穩健的戰略思維。無論哪個國家,放棄理性的思考,走上戰略盲動的道路,都只會培育高度的戰略失敗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