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松心


1909年10月26日,朝鮮獨立軍參謀中將安重根,在哈爾濱火車站擊斃了日本樞密院議長、首任朝鮮統(tǒng)監(jiān)伊藤博文。此事件發(fā)生在東北亞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受到多種社會思潮的影響,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東北亞國際關系變化的一個縮影,不僅震動了中日朝俄等當事國,而且還引起英美法德等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的關注。
由于發(fā)生在中國,而且中朝同為受到日本等帝國主義列強侵凌的國家,事件在中國國內輿論界引起巨大關注。清末國內的中文報紙既有《民吁日報》《神州日報》《正宗愛國報》等中國人創(chuàng)辦的報紙,也有《申報》《順天時報》《盛京時報》等帝國主義國家的代言報紙,還有《新聞報》《大公報》等中外合辦的報紙。各報既有專電、譯電、譯文、緊要新聞、特別新聞等對事件本身的報道,也有社論、論說、演說、時評等,反映了當時國內外言論界對事件的認識及評論。在當時中國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由于各報政治理念不同,對安重根與伊藤博文的認識和評價也出現(xiàn)差異。既有肯定安重根義舉、揭露伊藤博文對中朝殖民侵略野心、喚醒國民危機意識的報道,也有詆毀安重根、贊揚和哀悼伊藤博文的報道。特別是帝國主義國家的代言報紙以“保護韓國獨立”“為東亞和平”等美詞掩蓋伊藤博文“大陸政策”和“滿洲”之行的目的,為其帝國主義的殖民侵略行徑辯護。還有一些報紙出于各種原因保持中立態(tài)度。
從事件次日起,國內各種報紙對事件紛紛予以報道。由于初期信息不全,很多報紙誤報安重根的身世及名字。大部分報紙以“刺客”“兇手”“兇漢”“兇犯”等詆毀的用語稱呼安重根。如《新聞報》(中美英合辦,上海)稱其為“韓人刺客”“刺殺伊藤之兇手”“刺伊藤之兇犯”;《華字日報》(香港)稱其為“轟斃伊藤之韓兇”“刺殺伊藤之兇手”;《時報》(保皇派報紙,上海)稱其為“韓刺客”“行刺伊藤公爵之高麗人”“行刺日伊藤公爵刺客”;《大公報》(中法合辦,天津)稱其為“行刺伊藤公爵之兇犯”等等。半個月后審訊開始,各報開始正確報道安重根的名字、身世及反日活動情況。《民吁日報》(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報紙,上海)稱安重根為“愛國黨”。
當時大部分報紙對伊藤博文的稱呼都使用“伊藤公爵”“伊藤公”“伊藤王”等尊稱。其實“伊藤公爵”這一封號就是伊藤博文對中朝兩國所犯滔天罪行的有力證據(jù)之一。伊藤博文先后四任日本首相、三任樞密院院長。在其執(zhí)政期間挑起中日甲午戰(zhàn)爭,逼簽《馬關條約》,掠奪中國領土臺灣,并將朝鮮置于日本的統(tǒng)監(jiān)統(tǒng)治之下。在擔任首任朝鮮統(tǒng)監(jiān)期間積極執(zhí)行日本“大陸政策”,推進吞并朝鮮的步伐。為此明治天皇于1907年授之以日本最高爵位——公爵。對伊藤博文的尊稱迎合了當時以日本為首的帝國主義國家弱肉強食的邏輯,缺乏正義和公理。
事發(fā)當時《民吁日報》等革命派報紙,通過論說、社論、時評等,強調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是區(qū)別于一般暗殺的“政治暗殺”,是革命軍的輔助手段,是為自由、平等、天賦人權的正當行為,高度評價安重根義舉的意義。如于右任在《民吁日報》撰文稱:“蓋暗殺者,革命軍補充之方法、變換之機能也……今日韓人飛此一蕞爾之彈丸黑子,安知不足于日本人政策進行之方針,抵萬人之哭訴,千篇之諫書!”他還多次撰寫社論,揭露伊藤博文“滿洲”之行的陰謀,喚醒國民的危機意識,如稱伊藤“對中國之野心已非一朝一夕之故隨處征露。‘滿洲之行不過調查事實,觀察形勢,奠日本國家進取之基礎,將以揆時乘勢先列強而大肆兼并之策也”。“但伊藤死而‘滿洲之風云恐更急,因日本有無數(shù)伊藤盾其后也。吾政界之豚犬兒其猛醒乎!”《民吁日報》還借安重根被捕后對前往圍觀的中國人的痛斥,抨擊中國人的麻木不仁:“甲午年惟伊藤主戰(zhàn),既殘害同種,又破壞大局。先滅高麗,后占‘滿洲,逐漸奪取中國的主權。我們高麗向來依靠你們大國保護,竟自無用,你們還不知羞愧,前來看我作甚!”
又如《申報》(英商創(chuàng)辦、中國人主筆)稱“伊藤之朝鮮統(tǒng)監(jiān)也,韓人之大辱也。積三數(shù)年亡國之淚,掬其孤忠之血誠,迸發(fā)之于一彈。白煙一縷,而全球震驚,為暗殺史上放一異彩……主張強權者,慎勿謂弱國之無人也。三思之!”基于鄰國朝鮮已淪為日本殖民地的東亞局勢認知,支持安重根的義舉,發(fā)出“唇亡齒寒”的呼聲。
《民吁日報》《神州日報》等革命派報紙一方面同情朝鮮的亡國危機,支持安重根義舉的正當性;另一方面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罪行和擴張野心,喚醒國民的反侵略意識。特別是《民吁日報》,在20天內接連發(fā)表“伊藤‘滿洲旅行之陰謀”“伊藤公之被狙擊”“伊藤流血后之‘滿洲”“論伊藤監(jiān)國暗殺案”“中國外交危機之愈迫”“伊藤陰謀之敗露”“安重根大罵中國人”“哀朝鮮”等54篇記事,揭露日本對中國東北地區(qū)的侵略陰謀,抨擊清政府腐敗無能,呼吁中國人的覺醒,因此遭到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的干涉,11月19日被永遠禁止發(fā)行,于右任被驅逐出法租界。
但一些立憲派報紙則從不同角度批判安重根刺殺手段,認為刺殺改變不了日本吞并朝鮮的政策,反而給朝鮮帶來更大的不幸,是無謂之舉。如《大公報》主筆英斂之稱:“殺一伊藤不足以救韓國之亡,不殺伊藤亦未必能阻韓國之興。伊藤之生死與韓國之興亡本無關系。吾不知持此暗殺主義者其目的果何在也?”“韓人從此不得安生矣……從此在‘北滿之韓國人將不勝其煩惱矣。”《新聞報》則認為“吾聞之日本于外交有和平激烈二派,伊藤和平派之領袖亡,激烈派將起而代之”。《華字日報》更聲稱刺殺行為是“縱狠心,出辣手,以斃人命于俄頃”,“違背公理,妨害治安……只此貌若輕塵之韓人,竟敢震撼泰山乎”,并發(fā)出“傷心哉,其惟伊藤氏!辣手哉,其惟韓人!”的論調。
筆者認為,安重根采取刺殺手段是針對強大的日本侵略者能夠采取的最后斗爭手段,捍衛(wèi)了民族尊嚴,打擊了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氣焰,鼓舞了中朝兩國人民的反日愛國斗志。日本繼西方列強之后粗暴踐踏中朝等東亞國家主權和獨立,朝鮮民眾掀起反日義兵運動,與日本侵略勢力進行殊死搏斗。早在事件發(fā)生之前朝鮮民眾和日本侵略勢力實際上已經(jīng)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據(jù)統(tǒng)計,朝鮮抗日義兵與日本軍警的沖突1907年為323次,1908年為1451次,1909年為953次,但均告失敗。安重根曾經(jīng)嘗試以發(fā)展教育、促進實業(yè)、組織義兵等方式進行救國運動,無奈之下改變斗爭方式,與11名愛國志士成立斷指同盟,發(fā)誓以集體或個人行動為恢復國權獻出生命。安重根在法庭上主張自己是以朝鮮獨立軍資格擊殺伊藤博文,應以戰(zhàn)爭俘虜對待。“能殺伊藤者即為有韓國獨立軍中將資格之人,余抱此志死而后已。若伊藤來‘滿之期或稍遲,則將于哈爾濱派出獨立隊長率若干兵要擊于道亦未可知……伊藤斃于余一發(fā)手槍之下,乃韓國獨立戰(zhàn)爭之開幕也。”安重根的行動是朝鮮民族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的組成部分,是懲處不義之行的正義之舉,也是近代東亞人民為爭取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而進行的正義之戰(zhàn)。1910年8月朝鮮被日本吞并之后,許多愛國志士效仿安重根走出國門,到中國、美國、俄國等地進行反日運動。愛國志士姜宇奎、梁煥、金益湘、吳成倫、金始昌、宋學光、尹奉吉等以安重根為榜樣,通過義烈的方式為國家獨立而繼續(xù)斗爭。

中國于2017年8月捐贈的朝鮮獨立運動志士安重根銅像落座在韓國京畿道議政府廣場。
事件發(fā)生后,一些報紙極力贊揚伊藤博文的所謂“歷史功績”,渲染其所謂高超的外交手段,以“為東亞和平”等詞句美化其“滿洲”之行陰謀。如日本外務省在北京出版的《順天時報》對其大唱贊歌、掩飾其對朝鮮和中國的侵略野心自不待言,并非日方代言者、中國保皇派的《時報》也稱伊藤為“奕奕煊赫政界之偉人,外交之國手”。
當時伊藤博文的中國東北之行的目的,曾引起世界輿論的關注。日本輿論稱伊藤此次“滿洲”之行純屬私游,沒有政治目的,但也是出于維護東亞和平的夙愿,試圖調解中日俄在“滿洲”的關系,促進東亞和平。實際上,伊藤此行,其真實目的有三:其一是向俄通報日本要合并朝鮮,爭取俄國的理解和支持。其二是與俄國瓜分“滿洲”利益。在伊藤到哈爾濱之前,俄國財政大臣已經(jīng)先行抵達,其在臨行之前曾電令“滿洲”俄人做好歡迎伊藤的準備。其三是向俄國購買東清鐵路。東清鐵路(亦稱中東鐵路)是沙俄為攫取中國東北資源并稱霸遠東而在中國東北修建的,日俄戰(zhàn)爭后其南段由日本控制,而美國有意購買其北段,如果交易成功,日本在“北滿”的擴張勢必受阻,伊藤此行即負有與俄方秘商購買鐵路北段的使命。
伊藤博文是侵略中國和朝鮮的元兇、東亞和平的破壞者。對中國人來說,刺殺伊藤本應是大快人心之事,但一些中文報紙卻發(fā)文為伊藤之死表示哀悼。如《新聞報》稱“今則黃土一抔,豪凡同域望豐碑而墮淚者,當不僅在扶桑三島間矣”,認為亞洲人對伊藤之死均感到悲傷和惋惜。《時報》也發(fā)表時評予以哀悼,稱“其壯心尚未已矣,其效忠于日本亦未已也,不意竟以是殞其軀。我為日本哀失一利器矣”。

哈爾濱老火車站舊影。
因為當時日本對審判情況嚴加保密,國內報紙對安重根審判過程的報道相對較少,主要是通過轉載外國電文的相關審訊內容,表明各自的立場。《民吁日報》轉載東京電文稱:伊藤博文被刺后,東京一流辯護士召開大會研究對安重根的審判事宜,一派主張“此事為世界各國注意,務必慎重”,如果刺客是出于愛國心而為此舉,可寬大判決,處以無期徒刑。另一派則聲稱伊藤為朝鮮“無二之恩人”,罪犯“野蠻已極,不誅何待”。該報又借朝鮮人言論,稱哈爾濱車站為俄國東清鐵道會社向清國政府租借之地,應將此事件視為發(fā)生于俄國領土之內,因此應由俄國裁判。《神州日報》轉載東京電文,稱“安重根于臨刑時猶聲請各執(zhí)法代表及各官員謂:以后須努力保全東方之和平”。《申報》轉載東京電文,稱安重根的辯護律師之一水野(日本人)將當時朝鮮情形與日本明治維新前相比,認為“韓國排日之黨所持之態(tài)度亦與彼時日本之愛國黨不謀而合。安重根之刺伊藤公爵,良由誤會日韓條約之故”,主張對安重根輕判,不應定以死刑重罪。而安重根則堅稱自己行刺伊藤并非出于誤會,伊藤不死,則日本對朝態(tài)度不能稍改寬仁。“人謂伊藤為世界偉人,在余視之,直一極惡之徒耳……今伊藤已死,大患已去,余惟望今后日韓兩國能日相親睦,以保東亞和平并祝韓國獨立萬歲”,表達了對日朝和睦和東亞和平的愿望。根據(jù)以上報紙的轉載內容可見,當時日本審判官中既有持輕判主張的,也有從日本帝國主義利益出發(fā),要求對安重根予以嚴懲的。
筆者認為,安重根作為愛國志士,追究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朝鮮的主謀伊藤博文的責任并予以懲處,是理所應當?shù)摹0仓馗趯徲嵾^程中表示:“予為韓人,今幸為國復仇,既為國家雪恨,又為我不幸韓國之同胞復仇,何樂如之。”“與其坐死、待亡、為人國之牛馬而不問于他國,何如冒險直驅為一時之英雄豪杰,猶得見稱于世界!”他認為日本天皇并不想吞并朝鮮,伊藤博文違背了天皇的意愿,剝奪朝鮮的獨立主權,所以決定進行獨立戰(zhàn)爭,向世界揭露伊藤的罪行。
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之舉有正當?shù)拿帧T诔r國內的反日義兵運動被鎮(zhèn)壓后,很多反日人士亡命到俄羅斯遠東地區(qū)組建義兵堅持反日斗爭。安重根作為海外獨立軍中將,擊斃了侵害自己國家主權的敵軍魁首,屬于反侵略獨立戰(zhàn)爭的一部分。于右任就正確地指出:“伊藤之死仍死于戰(zhàn)場也。”1910年3月26日上午在赴刑場前,安重根應日本憲兵看守的要求,寫了“為國獻身軍人本分”的題詞。據(jù)報道,安重根赴刑場時,“徐徐向眾人曰:吾素抱東洋平和之見,自分不能達此目的,故迫為此次之變相,今日之事,吾何恨。唯愿在場之日本官長諒此微衷,將來與韓國協(xié)力共謀東洋之平和,此外囚重根最后之心愿也。旋上絞首臺仰天默禱……從容就決。”
(作者為北華大學東亞歷史與文獻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