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群

2018年7月6日,海地民眾抗議政府上調燃油價格。?
近期,國際石油市場上發生了許多大事。美國重啟對伊朗制裁,但又對石油出口給予實質性豁免。國際油價先漲后跌,振幅接近30美元,漲跌轉換出人意料。沙特阿拉伯石油生產先增后減,推動歐佩克聯合俄羅斯達成減產協定,額度超出預期。卡塔爾宣布退出歐佩克,宣稱完全是因為技術原因。再加上前不久在波蘭舉行的聯合國氣候大會、仍在發酵的沙特記者卡舒吉遇害事件等,近期直接或間接與石油有關的事件涵蓋了大國關系、地緣政治、世界經濟、能源技術等多個領域,如果考慮到目前正加速調整的國際政治格局,是否可以大膽猜測:我們正在迎來新的石油政治時代?能源市場結構、價格影響因素、外溢政治效應、能源安全觀念等可能都在進行重要的結構性調整,將從根本上影響未來15~30年國際能源格局。
能源轉型一般指的是能源結構的變化,以主要能源的替代為標志。近代兩次最重要的能源轉型分別是煤炭和石油的崛起,對整個人類政治、經濟乃至文化都產生了重大影響。而由于能源技術、市場等因素變化導致的國際能源關系調整,是國際政治研究中的重要領域,也是我們分析近期國際能源領域相關事件的大背景。
國際能源市場格局的深刻調整,具體來看主要表現為三個多元化趨勢。一是能源結構更趨多元。以頁巖油氣為代表的非常規能源迅猛發展,成為全球新增化石能源供給的主力。目前,非常規石油儲量與常規石油基本相當,非常規天然氣儲量則是常規天然氣的八倍有余。與此同時,新能源開采利用技術也日臻成熟,便利性逐漸提升,成本迅速下降,成為新增能源供給中的主力。預計到21世紀30年代,風電和光伏可能成為多數國家最便宜的發電方式。二是能源供需結構更趨多元。北美在全球能源供給中的地位大幅抬升,2008年以來美國原油日產量已經翻了一番。新興經濟體能源需求增長迅猛,發達國家需求增長則逐漸見頂,市場新格局日漸清晰。據統計,1998年以來全球97%的新增能源需求來自新興經濟體,目前非經合組織國家能源消費已超過經合組織國家,到2040年還可能超過七成。這些因素共同導致國際能源供給重心“西移”,需求重心“東移”。三是能源定價結構更趨多元。石油和天然氣區域分割的定價方式或被打破,能源金融在能源定價中發揮主導作用的趨勢愈加明顯,整體將削弱傳統能源生產中心的議價能力。
在此背景下,各主要能源大國正加緊調整自身能源政策,“轉向”與“堅守”是兩大主基調。一是美國重新轉向化石能源,特朗普政府推出能源新政,其主基調是鼓勵傳統化石能源開發、削弱新能源補貼,在氣候變化問題上態度消極。二是沙特積極推動經濟結構轉型,提出“2030年愿景”計劃,其主要目的是盡早擺脫對石油經濟的依賴,提升經濟結構多元化和可持續發展水平。三是俄羅斯近年來不斷修訂其能源安全戰略,堅持“兩手抓”,既調整經濟結構降低對能源的依賴,又要強化自身在全球特別是在歐洲的油氣話語權。四是主要發達經濟體特別是歐盟堅持清潔能源計劃,加強區域能源一體化建設,希望盡早擺脫對外能源依賴。五是一些新興國家如巴西、印度等國則希望加大能源開發,力爭為經濟增長增添新動力。
主要能源治理機構也加緊轉型,總體方向是擴大職能和代表性,一些有代表性的新平臺逐漸成熟。從傳統組織機構來看,國際能源署加緊吸納中國、印度等新興能源消費大國成為“積極聯系國”。同時,將關注議題從傳統能源擴大到新能源技術,推動自身從發達國家的能源俱樂部加速向國際能源機構、“世界能源組織”轉型。2015年5月,75個國家通過了新的《國際能源憲章》,推動這個上世紀90年代成立的條約走出歐洲,從傳統能源貿易和投資議題,擴大到能源減貧等發展問題上。從新型機制看,二十國集團成為新的能源治理平臺,其代表性為傳統機構所不能及,近三年來已經開始發揮重要作用,引起各方高度重視。而金磚國家、上合組織也積極參與全球和地區性能源治理問題,不少合作機制已建立起來,前景看好。
簡單地看,石油權力可以分為經濟和政治兩個方面,前者主要是對油價的影響,后者是以石油為政治武器撬動其他利益。因為石油的特殊戰略屬性,歷史上這兩個方面往往互相交織,很難分清運用權力的目的是經濟還是政治,政治工具往往為經濟利益服務。但隨著新一輪國際能源轉型的加速推進,特別是國際能源關系的調整,國際石油權力中的經濟成分變得更加單純,而政治目的則變得相對模糊。甚至可以說,盡管石油仍然是一種重要的戰略武器,但作用相比之前進一步下降。歐佩克的沉浮即是一個縮影。
上世紀60年代,沙特、伊朗、伊拉克、委內瑞拉等主要產油國成立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即歐佩克),并不斷接納新的成員,既有奪回定價權、最大化石油收入的經濟考慮,也有運用石油武器的政治考慮。這一時期,歐佩克對國際油價有很大的影響力。從上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通過國有化和國際談判等一系列措施,歐佩克從西方大石油公司手中奪回了生產權,提升了定價權,油價從50年代的每桶不足2美元升至80年代的30美元,結束了超低油價時代,為歐佩克成員國帶來了比此前高得多的經濟利益。
政治上,歐佩克利用兩次石油危機聯合運籌,是其政治影響的巔峰時期。比如,第一次石油危機期間,阿拉伯國家對支持以色列的西方國家開展石油禁運,運用石油武器打擊西方國家,同時大幅抬升油價。第二次石油危機期間,歐佩克調動產能再次凸顯政治影響,當然也再次抬高國際油價。這一時期,歐佩克的政治和經濟影響均較高。
但兩次石油危機讓西方國家迅速覺醒,采取一系列手段克服石油沖擊帶來的潛在影響,國際能源署成員國建立了90天石油儲備,一些大型油田相繼發現,加上石油金融快速興起,歐佩克對全球油價的影響力開始走下坡路。這一時期最顯著的特點是,國際石油權力開始分散化,歐佩克已經很難再將石油作為一種武器來同西方對抗。在經濟上,歐佩克開始放棄固定價格,轉而實行一定范圍內的浮動價格,并繼續使用配額在小范圍內影響國際油價。
到了最近幾年,隨著北美石油生產復興,中東局勢出現新變化,歐佩克不僅政治影響更加式微,使用配額來影響油價的能力也在下降,需要聯合俄羅斯等非歐佩克國家方能達成有影響力的限產協議。最近,卡塔爾的退出雖然不會對歐佩克石油產量造成實質性影響,但卻是一個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一方面,卡塔爾是中東產油國,其退出意味著以中東國家為核心的歐佩克內部進一步分裂。另一方面,卡塔爾油氣生產并不均衡,未來將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天然氣生產中,這與國際能源轉型中的低碳化趨勢直接相關。
與此同時,歐佩克還可能遭受來自沙特等傳統油氣生產國的“核心沖擊”。如前文所述,近年來沙特醞釀經濟轉型,意圖降低對化石能源的依賴,此前一度提出將阿美公司上市。而阿美公司作為調節產能的執行者,上市后需要照顧股東利益,進行生產調節的能力恐怕要打折扣。其他產油國也越來越將更多精力用在能源轉型上,比如阿聯酋作為歐佩克重要成員國,其首都卻是國際可再生能源組織的總部所在地,每年都在此召開能源轉型方面的國際大會。
綜合近期國際能源市場的諸多變化,如果對國際石油權力的近、中期發展趨勢做一個總結,可能是產油大國(美俄沙)的影響力上升、板塊(中東)地位下降、組織性(歐佩克)影響更加式微,權力面臨重構。這與當前國際政治格局變動的趨勢基本一致,后者也是大國影響力上升、板塊地位下降、多邊組織停滯,格局加速重組。或許這就是政治運行的特點。

卡塔爾的退出雖然不會對歐佩克石油產量造成實質性影響,但卻是一個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
能源轉型可能改變能源的稀缺性特征,進而改善能源的強地緣特性,并可能在遠期徹底改變石油政治。同化石能源相比,可再生能源主要是靠技術而非儲量來定義的,太陽能、風能、核能存量幾乎無限,在達到一定技術水平后,人類可以更方便地將之轉化為電能,打破化石能源稀缺性特點的限制。隨著能源使用密集度降低以及利用效率不斷提高,全球經濟中的能源生產力可能會在未來20年里提高40%~70%。化石能源在全球的分布相對集中,能源政治同地緣政治密切關聯。風能和太陽能在地球上則相對平均分布,各國有均等機會獲取。更重要的是,技術本身具有擴散性,一旦某個國家實現可再生能源技術突破,理論上便意味著可以有更多國家享用該技術。這樣,在未來各國可能不需要為了能源安全而進行激烈的地緣競爭。盡管有些觀點可能認為實現這一目標或許為其久遠,但看看當前中東內外政治的變化,看看歐佩克的變化,就會發現事實上已經有所預示。沙特前石油大臣曾說過,石器時代不是因為石頭短缺而結束,同樣石油時代也不會因為石油被采盡了而結束。
石油時代有石油時代的問題,轉型時代也有轉型時代的挑戰。目前來看有兩個方面值得關注。一是或出現“再地緣化”或新的“南北分割”。目前,發達國家仍是可再生能源技術創新的主力,也是可再生能源應用的主要市場。發達國家可能運用技術和市場優勢重建壟斷,將傳統化石能源的地緣特點換一種方式帶入新能源時代,催生新型“能源地緣政治”。盡管技術擴散難以阻擋,但發達國家有能力通過各種手段延長技術擴散的周期、限制擴散的范圍,并且拒絕履行援助責任。另一方面,可再生能源轉化、輸送和儲存需要相關電子設備,制造這些設備需要大量的稀有金屬元素,這些元素在地球上并非均勻分布,未來可能出現對礦物質的爭奪。二是可再生能源還面臨政府和非政府組織之間的利益沖突。同傳統能源相比,可再生能源更加分散,利益主體和治理主體更多,并不一定同全球能源治理的目標相一致。各國政府既要發揮好非政府機構在促進能源轉型、低碳環保中的積極作用,也要對妨礙公共利益的行為做出規范。從目前看,這是一項艱難的工作。從經濟層面看,市場不確定性將升高。市場化已成為全球能源治理的基本原則和基礎機制。可再生能源具有更加明顯的市場化特征,市場在投資、運營、定價等方面發揮的決定性作用更加明顯,政府不易管控,全球性能源治理機構從整體上進行協調的難度增大。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化石能源在作為資源使用時,仍具有不可替代性。當前的能源轉型,主要是能源作為燃料的轉型,能源作為資源的轉型遠未完成。石化行業仍需大量化石資源才能進行生產,在一定時間內,各國圍繞資源進行激烈爭奪的局面不會改變。
對中國來說,能源轉型總體上塑造了一種開放格局,有助于中國增強自身軟硬實力,影響趨于積極。當前,中國能源轉型在全球已處于引領地位。展望未來,要用好領先優勢,提早應對各種變數,積極利用能源轉型保障能源安全、促進經濟社會發展。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政治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