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旺 賈志萍
朱光潛先生說:“我們都是人,了解人性是人性中一個最強烈的要求,我們都有很濃厚的好奇心,要窺探自己的深心的秘密和旁人的秘密。”我們讀日記有時失望,因有的作者本稱“大膽地將它印在白紙上了”,實際卻對別人想要探尋的已做了或刪削或增寫的“技術性”處理。就像有的人在家邋遢隨意,出門卻拍上完全遮攔原貌的白粉,涂上鮮艷的唇紅,連睫毛也要刷上厚重的油膏,使之濃密卷翹。好看是好看,只是這偷天換日之貌只能給匆匆而過的路人驚鴻一瞥,再“驚鴻”也只是路人,再好看也縱是“一瞥”,他們很難與你的人生有深入的交互,你的驚艷只是給了最不相關的人,他們不想深究你。而想看你日記的人,定是想要看你最本真的樣子,想要看你那些不曾訴說的秘密,想要探觸你那內心深處,心尖尖都會顫悠的最柔軟之處,而不是你最“美”的樣子。
人們對日記的真實性有很高的期許,常言:“讀傳記不如讀年譜,讀年譜不如讀書信,讀書信不如讀日記。”名人的日記常作為研究文本來索驥,具有真實的文史性;名人的日記也常當作美文來讀,具有文學性。二者皆具則為上品。然真實性應高于文學性,不然要日記作甚?
學者陳學勇先生指出,《陸小曼未刊日記墨跡》(三晉出版社2009年12月版)出版了相當數量的未刊日記,與《愛眉小札》(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比照,同一天的日記竟然作了數量可觀且內容重要的刪削、增寫,甚至意思相去甚遠的著色、改寫。“墨跡”版文字隨意本色,而“愛眉”版有點像做文章,好似閑常穿著的陸小曼換了一身禮裙。陳先生甚至懷疑由陸小曼整理出版的徐志摩的日記、情書,其誠信度是否也該大打折扣。陸小曼在《愛眉小札》序里說到付梓之事,稱“大半都是事實”。大半都是事實,那剩下的一小半都是文學創作?而研究者發現,“愛眉”版日記共二十篇,與“墨跡”版判若兩文的計十二篇,即“是事實”的僅占小半,大半都是二度創作。這使得這部《愛眉小札》已不能做真實的日記來研讀,失去了其重要的文史性。
胡子(彭國梁)先生首先堅持的即日記的文史性,既不為人避諱,也不為己粉飾。有人說胡子日記除了讀書、淘書,就是吃飯、洗腳、喝茶、聊天,日子好是好,但又似乎透出淡淡的“腐敗”味兒,也無一點忌諱。胡子先生言,三五好友花自己的錢聊自己的天,需要避諱嗎?旁人看熱鬧,行家看門道。有的人只能看見洗腳吃飯喝茶,只能看見一本流水賬;而有的人卻從中看出了胡子先生的整個朋友圈,以及朋友圈里聊的那些事兒。梁思成先生也認為“不要輕視聊天”,我們進不了胡子先生的朋友圈,但能以一種有尊嚴且不打攪的方式,靜靜地聽鐘叔河、周實、何盾、王開林等大家們自由地思考,聽他們“三言兩語直接表達十幾年的真實體會”,于是,我們也算是沾了胡子先生的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了。難怪鐘叔河先生說,彭國梁的日記“寫的大都是書人書事,淘書、讀書、編書、寫書等等,仿佛跟著他一起去逛了一個一個的書店,或者與一個一個的書友喝茶、聊天”。也有人瞧出了胡子先生的“花邊新聞”,怎樣面對新感情送花、制造驚喜;又怎樣在校讀《書蟲日記》三集時忍不住與前岳母及前妻電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幾次無語凝噎。胡子先生向來主張“事無不可對人言”,且認為對過往感情的情深義重即對自己及現在的負責,可謂坦坦蕩蕩,何須避諱!當然,胡子先生對自己無可奈何的形象也不做粉飾:深夜,一只老鼠“很‘悠然地望著我”,一只“冒出頭來”,一只“跑來跑去”,胡子先生一心想著將其“驅逐出境”,“但在行使驅逐的過程中,我真的感到了無奈。它們那種敏捷、機靈和面對一個‘位高權重者的無畏,還真是使我心生敬意。終于,我放下了武器,任其逍遙。后來,我睡著了,它們也在我看不見的角落修養去了”。有人讀出的是鮮活的“慫”“憨”形象,也有人從憨態可掬中讀出了有趣,以及其間的種種深意。難怪鐘叔河先生說:“彭國梁的《書蟲日記》文筆好,有趣,有些地方你會心一笑?!边@便是日記的文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