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愛斌 茍應鵬
內容提要:在國家層面確立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無疑是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次變革,但相關司法解釋確定的僅僅是粗疏的越級上訴規則,亟需以法教義學為基礎進行合理解讀與“補丁式立法”。緣于審級制度的差異,我國的越級上訴與域外之“飛躍上訴”存在本質上的不同。越級上訴的合法要件包括有法定的越級上訴對象、上訴人應具有越級上訴利益、符合法定的越級上訴程序三項。而對于越級上訴案件的審理,知識產權法庭則應將精力放在法律問題的解決上,主要審查法律適用是否合法。在此基礎上,對于越級上訴的裁判主要包括以不合法裁定駁回,裁定撤銷原判、發回重審,以無理由駁回,以有理由撤銷原判并自行改判四種。
2017年11月20日,十九屆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通過的《關于加強知識產權審判領域改革創新若干問題的意見》明確提出“研究建立國家層面知識產權案件上訴審理機制”,就知識產權案件上訴機制改革進行戰略部署。為了確保知識產權司法體制改革依法有序推進,最高人民法院經中央批準,成立專門知識產權法庭,“統一審理全國范圍內專業技術性較強的專利等上訴案件,促進知識產權案件審理專門化、管轄集中化、程序集約化和人員專業化。”①孫航:《統一裁判標準 切實加強知識產權司法保護》,載《人民法院報》2019年1月2日第01版。2018年10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的《關于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決定》(2019年1月1日起施行),就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的民事訴訟、行政訴訟上訴程序規則調整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在我國正式確立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②《關于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決定》規定:一、當事人對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計算機軟件、壟斷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民事案件第一審判決、裁定不服,提起上訴的,由最高人民法院審理。二、當事人對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計算機軟件、壟斷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行政案件第一審判決、裁定不服,提起上訴的,由最高人民法院審理。2018年12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知識產權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進一步細化和明確了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規定》第2條規定,“將該類民事和行政案件的二審審理權限集中到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實現了知識產權效力判斷與侵權判斷兩大訴訟程序和裁判標準的對接,從機制上解決了制約科技創新的裁判尺度不統一等問題,提高了知識產權審判質量與效率,加大了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力度。”③參見人民法院報評論員:《知產司法保護史上的重要里程碑》,載《人民法院報》2019年1月2日第01版。
從法教義學的視角看,《規定》第2條雖然明確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可以直接上訴至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但并未明確具體的程序規則。由此而引發出四大核心問題:其與域外的“飛躍上訴”有何不同?越級上訴的合法要件為何?越級上訴的審理規則又應為何?越級上訴案件的裁判規則與普通上訴案件的裁判規則是否存有差異?本文擬通過法教義學的分析方法對上述問題逐一進行解釋,以“為裁判者提供可言說、可交流、可檢驗的規則選擇與法律論證機制”④許德風:《法教義學的應用》,載《中外法學》2013年第5期,第937頁。。但“法教義學的任務除了解釋現行法外,還包括前述法體系之構建”,并為之“提出相應的補漏建議”。⑤嚴仁群:《民訴法之教義學當如何展開》,載《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6期,第34頁。因此,鑒于《規定》制定的是并不完備的越級上訴規則,以法教義學為基礎進行“補丁式立法論”層面的討論,從而消除其與現行法之間的曖昧或不協調關系也很有必要。為此,本文以司法實踐為導向,批判性思考《規定》制定的越級上訴規則,并引證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的立法和相關實踐,對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進行體系化的教義學構建,從而“實現法律確定的目標”⑥[德]伯恩·魏德士著:《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頁。。
“概念法學雖已遠去,但我們依然離不開概念。”⑦同注釋⑤,第41頁注。越級上訴,源于德國訴訟法上的“Sprungrevision”,日本將之譯為“飛越上告”⑧[日]前沢忠成;《〈判例研究〉ある飛躍上告事件の追憶》,Kanagawa University Repository, 1966.,我國臺灣地區將之譯為“飛躍上訴”⑨姜世明:《各級審級程序:第二講——上訴審》,載《月旦法學教室》2005年第11期,第66頁。或“越級上訴”⑩吳明軒:《民事訴訟法修正后關于第三審程序之規定》,載《月旦法學雜志》2003年第8期,第11頁。,系指“對于第一審的終局判決不服,跳過第二審上訴程序,直接向第三審提起上訴。”11陳啓垂:《上訴審程序修正平議——以飛躍上訴為中心》,載《月旦法學雜志》2003年第5期,第41頁。“越級上訴”制度最早由德國在修法時制定,后于2001年民事訴訟法改革時將之規定在《德國民事訴訟法》第566條:“依申請,對法院作出的可以上訴的第一審終局判決,同時滿足條件的,可以越過控訴審,直接提起上告。”12參見《德國民事訴訟法》,丁啟明譯,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6頁。德國設置“飛躍上訴”制度的規范目的在于“加快訴訟進行并促進訴訟經濟,增加權利保護的有效性”13同注釋?,第48頁。。但同時也有學者批判,在發生事實不清、不能作出實體判決時,由于必須要發回事實審法院補正,“飛躍上訴”反而會造成訴訟拖延及訴訟不經濟。14May & Artur, Die Revision in den zivil-und verwaltungsgerichtlichen Verfahren, Koln, Berlin, Bonn, Munchen 1995, IV RdNr.314.轉引自陳啓垂:《上訴審程序修正平議——以飛躍上訴為中心》,載《月旦法學雜志》2003年第5期,第48頁。后“隨著不少國家和地區對《德國民事訴訟法》的追捧”15毋愛斌:《損害額認定制度研究》,載《清華法學》2012年第2期,第116頁。,“飛躍上訴”制度逐漸開始在一些國家或地區被移植。日本仿照德國確立了“飛越上告”制度,并將之規定在《日本民事訴訟法》第281條第(一)項但書,16《日本民事訴訟法》第281條第(一)項規定,對于地方裁判所作為一審而作出的終局判決、簡易裁判所的終局判決可提起控訴。但是在終局判決后,當事人雙方作出保留上告權利的不控訴合意時,不在此限。以及第311條第(二)項:“第281條第(一)項但書規定的情形中,當事人對于地方裁判所的判決可直接向最高裁判所提起上告;對于簡易裁判所作出的判決,可直接向高等裁判所提起上告。”17參見《日本民事訴訟法典》,曹云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91-92頁。但日本學者三月章認為“飛越上告”“并非適當的制度設計”,設置該制度僅僅是出于統一法律解釋與適用的考量而已。182003年,我國臺灣地區“基于減輕第二審法院負擔,節省司法資源及當事人勞費的政策考量,依程序選擇權之法理”19黃國昌:《新民事訴訟法連載:第五講——第三審上訴(上)》,載《月旦法學教室》2011年第7期,第71頁。,仿照日本的立法例,也于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第466條之四20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第466條之四規定,當事人對于第一審法院依通常訴訟程序所為之終局判決,就確定之事實認為無誤者,得合意徑向第三審法院上訴。前項合意,應以文書證之,并連同上訴狀提出于原第一審法院。增設了“越級上訴”制度。
現如今,我國雖然也正式確立了越級上訴制度,但卻將適用范圍限定在專利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案件。且不論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均未將“越級上訴”限定在知識產權領域。從根本上看,由于我國的審級制度是兩審終審制,因而與實行三審終審制的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在其現行法中確立的“飛躍上訴”制度從本質上而言存有極大的差異性。我國的審級制度并未設有專門的法律審程序。同時,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64條的規定,當事人對一審未生效裁判不服的,只得向上一級法院提起上訴,“當事人不得越級上訴”21田平安主編:《民事訴訟法學》,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302頁。。而《規定》第2條創新性地要求由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專門審理當事人提起上訴的技術類知識產權民事與行政案件。申言之,我國所確立的越級上訴制度抬高了知識產權領域里部分專利等上訴案件的二審法院的級別,也即上收了高級人民法院的某些職權。同時,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的規范目的更是出于進一步統一案件裁判標準、推動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以及保護知識產權的需要。而反觀實行三審終審制的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均選擇在法律審(第三審)的制度框架下設置“飛躍上訴”制度。法律審的功能價值主要在于維護法的一致性以及實現個案正義,并“在事實審法院所認定事實之基礎上審理原審判決之適用法律有無錯誤”22黃國昌:《為誰存在之金字塔型訴訟制度——對新修正民事訴訟法第三審許可上訴制之評析》,載《臺灣本土法學雜志》2003年第5期,第479頁。,因而“飛躍上訴之第三審法院所能厘清者乃實體法之法律爭議”23Z?ller/Gummer, Zivilprozessordnung, 23.Au fl, 2002, §566, Rdnr.1. 轉引自姜世明:《民事訴訟法新修正:上訴審及其他程序部分》,載《月旦法學教室》2003年第6期,第109頁。。同時,雖然它們在各自法律條文的表述上存有差異,但總體而言,其實質內容與立法目的皆是出于“法律續造或保障司法統一的需要”24同注釋?,第126頁。或是基于處分權主義以使“當事人可以在一定要件下處分其審級利益”25同注釋?,第71頁。,即“當事人可以約定不得控訴但可上告”26[日]高橋宏志著:《重點講義民事訴訟法》,林劍鋒譯,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30頁。。
緣于《規定》第2條確定的越級上訴制度與域外之“飛躍上訴”的適用范圍并不相同,加之審級制度與規范目的也存在本質上的差異,而法律概念應被要求符合事件本質特性之需要及被要求其正當性之說理。27參見姜世明:《民事訴訟法學之制高點——進入一個博大精深的美麗殿堂》,載《月旦法學教室》2011年第2期,第113頁。因此,對于《規定》第2條所確立的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應當從本土法治環境出發“在現行法內”通過法教義學的規律性分析和體系化理解進行合理解釋。我國的越級上訴乃是指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就專利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民事與行政案件作出的第一審裁判,同時滿足條件的,當事人可以直接上訴至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
為維護一審裁判應有的權威和防止當事人濫用上訴權,許多國家或地區均對二審程序的啟動設立了一定的條件。28參見李昌超、左婷:《民事上訴要件檢視及其優化》,載《理論探索》2017年第6期,第114頁。雖然越級上訴性質上仍為上訴,但作為一種新穎、獨特的訴訟程序,其合法要件需要以司法實踐為導向,同時以法教義學為基礎并結合當事人“跳躍”法院級別上訴的特殊性與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獨特之處進行檢視。
法定的越級上訴對象,是指當事人依法可以“跳躍”上訴的判決和裁定。我國臺灣地區的飛躍上訴制度“僅適用于就第一審法院依通常訴訟程序所為之終局判決,而不及于依簡易訴訟程序或小額訴訟程序所為之終局判決。”29同注釋⑨,第66頁。而從現行民事訴訟法與行政訴訟法的相關規定以及司法實務出發,知識產權案件的越級上訴對象包括以下幾種。
1.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民事案件第一審判決
根據《規定》第2條第(一)項30《規定》第2條第(一)項,不服高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計算機軟件、壟斷第一審民事案件判決、裁定而提起上訴的案件。的規定,在民事爭訟案件中,越級上訴的對象應為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依照普通程序或簡易程序審理的專利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民事案件第一審判決。值得注意的是,專利類的越級上訴案件僅包括發明專利和實用新型專利兩種,并不包含外觀設計專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兩類案件的專業技術性更強,審理要求更高,與科技創新的關系更為密切,對于創新型國家建設的意義也更為重要。”31周強:《關于專利等案件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的說明——2018年10月22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上》,載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125521.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3月13日。而外觀設計專利在技術創造性、專業技術性、疑難復雜性等方面顯然與發明專利和實用新型專利存有差異,本質屬性也截然不同。32參見張愛國:《我國外觀設計保護創造性要求之檢討與重設》,載《法商研究》2014年第3期,第108-109頁。本文認為,立法者選擇不將外觀設計專利納入到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中,并不能說國家層面不重視外觀設計專利的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只是因為知識產權法庭作為先行探索,先將創造性、專業性以及復雜性程度更高的發明專利和實用新型專利納入其中,更能夠總結實踐經驗,以期三年后能夠擴大越級上訴制度的適用面,使之不僅僅囿于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案件。
2.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行政案件第一審判決
由于“授權確權行政案件是審理民事侵權案件的前提和基礎,是各類知識產權案件的重要中樞,其與行政處罰等行政案件在管轄、當事人、屬性、意義等方面存在差異”33《設立知識產權法庭助力世界科技強國建設 加大司法保護力度 推動營造良好營商環境——最高人民法院相關負責人就〈關于知識產權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答記者問》,載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137471.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3月14日。,因而《規定》第2條通過第(二)項34《規定》第2條第(二)項,不服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對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專利、外觀設計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授權確權作出的第一審行政案件判決、裁定而提起上訴的案件。、第(三)項35《規定》第2條第(三)項,不服高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對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專利、外觀設計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計算機軟件、壟斷行政處罰等作出的第一審行政案件判決、裁定而提起上訴的案件。分別對適用越級上訴的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行政上訴案件作出規定。
(1)北京知識產權法院作出的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授權確權行政案件第一審判決
根據2014年8月31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次會議通過的《關于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的決定》第2條第(二)項的規定,不服國務院行政部門裁定或者決定而提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授權確權行政案件由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專屬管轄。為使“立法機構制定的原則、規范不會被無視或擱置”,所有的教義學論者及司法人員均應遵循“從現行法出發”的基本思維路徑。36同注釋⑤,第27-28頁。因而《規定》明確僅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就此類案件作出的裁判可適用越級上訴。但《規定》第2條第(二)項僅僅明確了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這三種授權確權行政案件適用越級上訴。也就是說,對于其他授權確權行政案件的第二審仍應由各高級人民法院進行審理。
(2)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行政處罰等行政案件第一審判決
根據《規定》第2條第(三)項的規定,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行政處罰等行政案件是適用越級上訴之案件類型最多的一種,第(三)項明確化的就有八種行政處罰案件。同時,第(三)項并未作封閉式規定,因而適用越級上訴的行政上訴案件實際上較為多樣。在符合越級上訴的合法要件的前提下,當事人就此類案件的判決不服提起上訴的,知識產權法庭應當依法進行審理。
針對知識產權審判中的“二合一”“三合一”問題,最高人民法院早在2002年發布的《關于專利法、商標法修改后專利、商標相關案件分工問題的批復》就提出,“對無效行政案件存在關聯民事訴訟的,由知識產權審判庭審理;沒有關聯民事訴訟的,則由行政審判庭審理。”此后,不僅學界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激烈討論,知識產權審判“二合一”“三合一”試點工作亦在全國自下而上廣泛開展。最高人民法院在2016年印發的《關于在全國法院推進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審判“三合一”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明確表示,“由知識產權審判庭統一審理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但“北京、上海、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暫不實施‘三合一’工作”。根據《意見》要求,除三家知識產權法院外,相應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刑事上訴案件應由原審法院的上一級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審理。37參見《關于在全國法院推進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審判“三合一”工作的意見》,載http://gongbao.court.gov.cn/Details/8 622d4b6e92256eb4cdfb4dcdd6585.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5月13日。但在《規定》生效后,技術類知識產權民事、行政上訴案件應由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審理,而不再由原審法院的上一級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審理。首先,從效力位階上講,應以《規定》為先。其次,為維護司法管轄之正常體系,統一司法裁判,消解既有法體系之間的不協調關系,由知識產權法庭統一審理更為適宜。最后,為充分發揮知識產權法庭的功能價值并切實助力知識產權司法體制改革,此類案件亦應由知識產權法庭審理。但余留的問題是,《規定》未將知識產權刑事案件納入,致使本已在全國法院推進的知識產權“三合一”審判組織模式又有所松動,實為一大缺憾。
3.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在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民事與行政案件中作出的管轄權異議裁定、不予受理裁定、駁回起訴裁定
根據《規定》第2條第(六)項的規定,對于在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民事與行政案件中發生的管轄權爭議應由知識產權法庭審理。而現行法明確規定,當事人對駁回管轄權異議裁定不服的,可以向上一級法院提起上訴。但事實上第(六)項規定的“管轄權爭議”與現行法中的“管轄權異議”制度并不相同。管轄權異議系“本訴被告對受訴法院對本案的管轄權提出的質疑”,38張衛平著:《民事訴訟法》,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頁。而管轄權爭議是指雙方當事人就管轄權問題進行爭辯。在專利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民事與行政案件中發生管轄權爭議時,如若被告主張管轄權爭議,應當準用現行法對管轄權異議制度的規定,即被告可對駁回管轄權異議裁定提起上訴。但結合《規定》第2條的規定,其二審法院應為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而非其上一級法院,由此合于越級上訴的實質,但高級人民法院一審的除外。在現行法下,原告或第三人無權提出管轄權異議,但最高人民法院出于便民服務、高效審判以及統一司法裁判的目的,在專利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案件中也例外地賦予了原告與第三人就此類案件的管轄權問題進行爭辯的權利。但即使原告或第三人就管轄權問題提出異議,人民法院不予認可的,其也不能就此提起上訴。另外,即便是原告或第三人對管轄權問題進行爭辯,使得案件從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轉移至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也不存在越級上訴的問題,而應當是移送管轄或管轄權轉移的問題。同樣,雖然在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中的“罰款、拘留申請復議”“報請延長審限”等也由知識產權法庭管轄,但由于當事人享有的該項訴訟權利與上訴權無關,自無越級上訴之理,而應將此種案件視作級別管轄的特殊規定。
盡管《規定》第2條第(六)項僅載“管轄權爭議”,并未列明“不予受理”與“駁回起訴”。但在既有法體系內,原告在第一審案件中對不予受理裁定以及駁回起訴裁定均享有上訴權。從法理上講也應當賦予原告在中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院審理的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民事與行政案件中對不予受理裁定與駁回起訴裁定提起上訴的權利。原告提起上訴的,同樣由知識產權法庭審理。
“所謂上訴利益,又稱為不服利益,是指第一審的原告或被告在第一審中因自己主張或申請的全部或一部分被一審法院的判決所否定、排斥而承受的不利益。”39廖中洪:《論我國民事訴訟審級制度的修改與完善》,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7期,第57頁。由于我國民事訴訟法與行政訴訟法均未明確上訴利益為上訴的合法要件,缺失的這一閘門導致大量無意義的上訴案件涌入二審程序,不僅浪費了有限的司法資源,同時還導致更多需要救濟的上訴案件無法得到上訴審法院的及時審理,極不利于社會和諧秩序的建立。40同注釋28,第115頁。而在這一方面,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走在了前面。例如按照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第466條第(一)項、第(三)項的規定,就財產權訴訟,當事人對第一審法院的終局判決提起“飛躍上訴”的,因上訴所得的利益(上訴利益)必須超過新臺幣150萬元。又如德國,對于財產權利訴訟,“飛躍上訴”合法要件所要求的第一審法院的終局判決,其上訴標的價值(也就是上訴利益)應超過600歐元,或者有對于該上訴標的價值之限制不適用的情形(即上訴許可制度)。因而從“細化規范、精致運行訴訟程序、精算訴訟成本”41同注釋38,第354頁。的角度考慮,在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中增設“上訴利益”也是必要且可行的。
域外國家或地區在立法上對上訴利益的確認存在兩種方法:第一,計算上訴標的之金額或價額應以上訴利益為準計算之。42張文郁:《上訴利益》,載《月旦法學教室》2007年第6期,第12頁。第二,通過上訴許可的方式來確認上訴利益。43參見黃宣:《民事上訴利益研究》,西南政法大學2015年博士論文,第12-13頁。而對于上訴利益的核心——“不利”的認定標準則主要有形式不利說、實質不利說、折中說以及新實質不利說。公允地講,四種學說各有優劣。為便利當事人判定與人民法院甄別,本文采形式不利說,即“從形式上比較判決主文和當事人之訴之聲明,若判決主文之宣示完全符合當事人之訴之聲明,則判決對該當事人即無不利。反之,若判決主文宣示之范圍小于當事人之聲明時,則該判決對當事人即有不利。”44同注釋42。試舉一例,原告訴請法院判決被告償還借款10萬元,而法院判決被告償還原告8萬元,對原告來說,法院判決主文宣示范圍較原告訴請少2萬元,則原告對此受有不利,故原告就此具有上訴利益;而被告請求法院駁回原告訴請的請求并未得到滿足,也就此遭有不利,因而被告也具有上訴利益。因此,在知識產權法院、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審理的專利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民事與行政案件中,“對于原告而言,如果原審裁判滿足了訴訟請求,則原告就沒有上訴利益;對于被告而言,如果原審裁判滿足了被告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的請求,則被告對該裁判沒有上訴利益。”45同注釋38,第354頁。但當事人就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一審終局裁判是否確定地具有越級上訴利益,仍應由原審法院在收到當事人的上訴狀后就該越級上訴是否具有上訴利益進行形式審查,再報送知識產權法庭進行認定。具言之,原審法院經審查認為當事人具有越級上訴利益的,應當出具意見書,連同紙質和電子卷宗以及全部證據一并送交知識產權法庭,由知識產權法庭對上訴人是否具有越級上訴利益進行判定。如果原審法院經審查認為當事人不具有上訴利益的,應出具上訴人不具有上訴利益的建議書,并在法定期限內一并報送知識產權法庭。但是,意見書或建議書均不具有約束力,皆僅具有參考效力。
在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對“飛躍上訴”的適用要件均有細致規定。如德國“飛躍上訴”的合法要件包括第一審法院的終局判決、對造的同意、許可申請、第二審上訴的舍棄、確定力的阻斷、訴訟卷宗送交的要求、對許可申請的裁判。46同注釋?,第48-50頁。但除此七項外,“因飛躍上訴僅系上訴第三審之次方式之一,自須受第三審許可要件之拘束。”47Rimmelspacher, Die Rechtsmittel im Zivilprozess nach der Reform, JURA 1/2002, 17. 轉引自姜世明:《民事訴訟法新修正:上訴審及其他程序部分》,載《月旦法學教室》2003年第6期,第109頁。換言之,“民事訴訟事件之審理,仍應適用民事訴訟法之規定。”48吳明軒:《智慧財產民事訴訟之審級結構》,載《月旦法學教室》2008年第7期,第82頁。然而,雖然我國的越級上訴制度與域外之“飛躍上訴”存在本質上的不同,其合法要件也自然不必相同,但均需遵守“‘從現行法出發’這一基本的教義學思維(習慣)”49同注釋⑤,第28頁。。因此,雖然我國對越級上訴的適用要件作出明文化規定的僅為《規定》第2條的受案范圍與管轄法院二者,但除此二者外,由于越級上訴性質上仍為上訴,因而越級上訴的合法要件也應受上訴提起條件的拘束。在此就民事訴訟事件而為所論。上訴的提起條件包括有法定的上訴對象、有法定的上訴人和被上訴人、在法定期間內提出上訴、符合上訴案件管轄的規定和提交上訴狀五項。50同注釋?,第301-302頁。因而越級上訴的程序性要件也應遵守上訴合法要件之形式要件。也就是說,越級上訴的合法要件除有法定的越級上訴對象與上訴人應具有越級上訴利益外,還應符合法定的越級上訴程序:(1)有法定的上訴人與被上訴人;(2)上訴人應在判決書送達之日起15日內、裁定書送達之日起10日內提起上訴;(3)上訴人應當向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提起上訴;(4)上訴人應向原審人民法院提交上訴狀,上訴狀應當表明一審法院與上訴人對案件事實的認定判斷以及當事人就法律問題上訴的理由,并應明確《民事訴訟法》第165條規定的其他相關事宜;(5)依法繳納訴訟費用。
一般而言,知識產權法庭在審理越級上訴案件時,應當遵循現行法關于上訴審理程序的相關規則,如由審判員組成合議庭等。但鑒于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獨特性,越級上訴制度在審理規則方面應與普通的上訴審程序有所不同。
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的《關于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決定》突破了四級兩審終審制的審級結構,創新性地在我國確立了獨具本土特色的越級上訴制度。一是為統一知識產權案件裁判標準,加強知識產權司法保護,推進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助力司法體制改革。二是回應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在《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里提出的“完善審級制度,一審重在解決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二審重在解決事實法律爭議、實現二審終審,再審重在解決依法糾錯、維護裁判權威”的法治目標。根據《決定》要求,二審應當著重解決事實爭議與法律爭議,簡言之,我國的第二審應當是“事實審”與“法律審”。因此,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的確立雖然突破了第二審法院為上一級法院的規定,但仍應以堅實的法教義學修養為基礎在“系統內部進行論證”,并通過“粗疏的現行法容納新的訴訟方式”以“促進制度及理念的更新”。51同注釋⑤,第29頁、第34頁。從知識產權法庭運行的高效性來看,如果要求知識產權法庭對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就法律適用的事實問題進行全面重新審理,其可行性是存疑的。52參見管育鷹:《專利授權確權程序優化問題探討》,載《知識產權》2017年第11期,第30頁;李明德:《關于我國知識產權法院體系建設的幾個問題》,載《知識產權》2018年第3期,第24頁。另外,“隨著信息交流的日益增強,人們對法律適用的統一也有了更為迫切的要求。”53張衛平:《民事訴訟法律審的功能及構造》,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5期,第41頁。因此,在堅持《決定》完善審級制度的要求下,我國的越級上訴制度大可不必如域外國家或地區一般將其設立在第三審程序的規則框架下,即無需改變兩審終審制的審級結構,設置專門的法律審程序。“在三審制下,第三審僅作書面審和法律審,對案件事實部分不予過問,因而作用極為有限。”54柴發邦主編:《民事訴訟法學新編》,法律出版社1992年版,第119頁。再加上,如果要改變兩審終審制的審級結構,耗費的時間成本不言而喻。但是,法律審仍然存在“統一法律解釋與發展的職能”,55傅郁林:《審級制度的建構原理——從民事程序視角的比較分析》,載《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4期,第87頁。為使其功能也可在兩審終審制下得以充分發揮,“實現法律適用的法治統一性要求”,56同注釋?,第300頁。可以在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中嵌入法律審程序的功能價值,以解決兩審終審制下上訴審法院有限的法律審功能。也就是說,如德國司法改革的路徑一般,使“二審程序將職能重點由事實問題轉向法律問題”。57同注釋55,第87-88頁。簡言之,在越級上訴中,知識產權法庭應當將精力放在處理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案件中的疑難法律適用問題,規制法律適用與法律解釋以及“解決知識產權裁判尺度不統一、訴訟程序復雜等制約科技創新的體制性難題”58同注釋①。等方面,即“以法律審為主,一般不進行事實審(含技術事實)”。59易繼明:《構建知識產權大司法體制》,載《中外法學》2018年第5期,第1265頁。即便是進行事實審,為避免知識產權法庭勞于對個案事實的認定判斷,在對事實問題進行審查時應當通過高效簡便的方式進行,不宜分配過多的司法資源在個案事實的判斷上。雖然知識產權法庭的主要職責是審查一審法院是否依照法定的程序規則來審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以及一審法院是否正確適用實體法規范作出裁判,但仍應貫徹“通過依法審查一審裁判是否合法和有無根據以對下級人民法院的審判活動實施審判監督”60陳剛:《我國民事上訴法院審級職能再認識》,載《中國法學》2009年第1期,第186頁。的審級職能。對越級上訴審理法院的此種職能定位,事實上還存在傳統上訴審程序不可比擬的優勢:一可“保證最高人民法院在統一司法裁判和規制全國各級人民法院有關法律適用和法律解釋功能的發揮”;61同注釋39,第58頁。二可進一步優化科技創新法治環境,“推進我國知識產權司法體制改革,建立專門化的知識產權司法體系”62同注釋59,第1260頁。,以“更好地滿足科技創新對知識產權專門化審判的司法需求”;63周強:《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知識產權法院工作情況的報告——2017年8月29日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九次會議上》,載http://www.npc.gov.cn/npc/xinwen/2017-08/29/content_2027585.htm,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2月10日。三可巧妙地在現行法內對我國的審級制度進行創新性發展。
眾所周知,法律適用的統一性具體地體現為“同案同判”,而《規定》的主要趣旨正是“統一知識產權案件裁判標準”,因而對于知識產權法庭審理越級上訴案件的這一職能定位并非“草率決定”。事實上,從本質上來講這一意旨與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飛躍上訴”制度的“法律續造或保障司法統一”的需求也是一致的。因為不論統一裁判標準也好,法律續造、保障司法統一也罷,皆主要通過法院審查法律適用是否合法而產生,而究其本質,主要是通過法律審的功能價值來加以展現。從這個層面來看,《規定》所確立的專利等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已有使上訴審程序的職能重點向法律審偏移的趨勢。
上訴審的審理范圍提出的問題是,法院在第二審的審理應當就哪些事實問題和法律適用問題進行審理。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68條的規定,第二審法院應就上訴請求有關的事實和適用法律進行審查。即基于當事人處分原則,對于當事人的上訴請求沒有涉及到的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原則上并非上訴審的審理范圍。因而,對于民事類越級上訴案件,知識產權法庭僅對與當事人上訴請求和上訴理由所涉及的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進行審查。但一審裁判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或者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他人合法權益的除外。
與此不同的是,根據《行政訴訟法》第87條的規定,第二審人民法院審理上訴案件,應當對原審法院的判決、裁定和被訴行政行為進行全面審查,并不受當事人上訴請求范圍的限制。因此,知識產權法庭在審理行政類越級上訴案件時,仍應堅持此項原則,對上訴人之上訴請求與上訴理由、原審裁判以及被訴行政行為所涉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進行全面審查。
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69條與《行政訴訟法》第86條的規定,上訴案件的審理方式原則上為開庭審理,例外時不開庭審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33條也規定了第二審法院可以不開庭審理的上訴案件。雖然越級上訴性質上仍乃上訴,但由于越級上訴審理法院的職能重點應當是在法律問題的解決上,因而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的審理方式應與普通上訴案件不同。首先,雖然知識產權法庭可根據案件情況到實地或原審法院所在地巡回審理案件,但由于知識產權法庭設在北京市,仍會不可避免地提升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和負擔。因而對于不服不予受理、駁回起訴與管轄權異議裁定的越級上訴案件,在合乎越級上訴合法要件的前提下,知識產權法庭直接通過書面審理的方式一并解決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即可。其次,為能充分展現對程序正義的重視,完整體現出第二審程序吸收當事人對一審判決的不滿的功能和作用,最高人民法院作為終審法院的第二審案件,當事人要求開庭審理的,應當開庭審理。64同注釋38,第357頁。因此,結合越級上訴審理法院的職能定位,為避免知識產權法庭消耗過多的司法資源在個案事實的認定上,從訴訟經濟的角度考量,除知識產權法庭根據案件情況巡回審理案件外,知識產權法庭應當通過不開庭審理的方式審查一審判決所認定的事實,但當事人要求知識產權法庭開庭審理且知識產權法庭認為理由正當的,則應當開庭審理;在事實問題無爭議的基礎上,知識產權法庭應當通過書面審理的方式解決法律問題。65對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分進行研究的有,諸如陳杭平:《論“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分》,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2期,第322-336頁;陳學權:《刑事陪審中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的區分》,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第53-70頁;高翔:《陪審員參審民事案件中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分》,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3期,第179-188頁;張衛平:《民事訴訟法律審的功能及構造》,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5期,第581-605頁;傅郁林:《論最高法院的職能》,載《中外法學》2003年第5期,第581-605頁;齊樹潔著:《民事上訴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等等。拘泥于國民法律素質有待提升,單純的不開庭審理與書面審理可能無法完全吸收當事人對原裁判的不滿,因而為提升越級上訴審理程序的充實度,可以借鑒域外的強制律師代理制度。也就是說,越級上訴合法的,知識產權法庭應當建議雙方當事人委托具備法律職業資格的人員擔任訴訟代理人,但當事人具備法律職業資格的除外。同時,由于知識產權法庭在解決法律問題時僅作書面審,因而知識產權法庭在處理事實問題時,開庭審理的,應當認真詢問、聽取雙方當事人或訴訟代理人對案件適用法律的意見。不開庭審理的,則應當通知雙方當事人或訴訟代理人出具法律適用意見書。
同時,通過原則不開庭、例外開庭的審理方式來解決事實問題也應當根據最高人民法院便民服務、高效審判以及智慧法院信息化建設的需要,并緊跟人工智能的時代發展潮流而有所變化。具言之,知識產權法庭不開庭審理的,可以通過電子訴訟平臺或采取在線視頻等電子方式調查、詢問雙方當事人對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有無異議。而知識產權法庭開庭審理的,除知識產權法庭選擇根據案件情況到實地或原審法院所在地巡回審理案件外,最高人民法院可以“在4G通信網全面商用普及下以云計算底層設施作為計算、存儲資源支持,搭建用于在線審理的專線專網”66陳慧慧:《互聯網法院設置及運作中的若干問題》,載《人民法治》2018年第22期,第107頁。。但“據當事人申請或者案件審理需要,也可在線下完成部分訴訟環節。”67洪冬英:《司法如何面向“互聯網+”與人工智能等技術革新》,載《法學》2018年第11期,第172-173頁。同時,這種在線審理的方式仍應嚴格按照民事訴訟法規定的訴訟程序進行,遵循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和規律,與傳統的線下審理應無本質區別。68參見陳杭平、李凱、周晗雋:《互聯網時代的案件審理新規則——互聯網法院案件審理問題研討會綜述》,載《人民法治》2018年第22期,第93-99頁。對于具體的程序規則,則可以參照互聯網法院的案件審理規則。另外,隨著5G技術的逐步發展和應用,在線審理與線下審理的區別逐漸縮小,可進一步提升知識產權法庭法官自由心證的精準有效,并可逐步實現人工智能輔助判案。
根據《規定》第4條的規定,知識產權法庭可以通過電子訴訟平臺、電子郵件等電子方式送達裁判文書。但是,根據《民事訴訟法》第87條的規定,裁判文書并不適用電子送達的送達方式。換句話說,基本法明確裁判文書不適用電子送達,而司法解釋卻規定可以通過電子方式送達裁判文書。事實上,這是出于知識產權法庭的特殊定位與職能需求,結合智慧法院、智能法院建設對電子送達方式在人工智能時代發展潮流下的穩妥發展。同時這也是對我國法律科技的進一步推進,隨著信息技術以及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對傳統的訴訟規則、程序規則、證據規則等進行合理變革已然是時代發展所需。
根據《規定》第8條的規定,知識產權法庭應當將案件的立案信息、審判流程等向當事人和社會公眾依法公開,并且當事人與社會公眾可以通過電子訴訟平臺等方式進行查詢。作此規定主要是出于訴訟便民的考量,同時也是為了踐行公開審理主義。但《規定》第8條還規定有“裁判文書”,而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56條以及《行政訴訟法》第65條的規定,公眾可以查閱的是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書、裁定書,并不包括調解書等,且但書均規定有“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和個人隱私的內容除外”。程序法的理論基礎與實踐規則應當盡量保持一致,從而保證新的訴訟方式能夠和諧融入現行法內,減少其間的曖昧或不協調關系。事實上《規定》第8條本身也載有“依法公開”,因而司法人員在向社會公眾依法公開越級上訴案件的裁判文書時,仍應踐行《民事訴訟法》第156條與《行政訴訟法》第65條的規范內容。
知識產權法庭在收到原審法院送交的上訴狀、越級上訴利益意見書或建議書等材料后,如發現該上訴有逾越上訴期間或有其他不合法的越級上訴情形且無法補正的,越級上訴審理法院應作何處理?德國對不合法的“飛躍上訴”的做法是以“訴訟判決駁回”69同注釋?,第53頁。,日本對不合法的上告是以“決定駁回”70參見[日]新堂幸司著:《新民事訴訟法》,林劍鋒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645頁。,我國臺灣地區的做法則是以“裁定駁回”71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第442條規定,提起上訴,如逾上訴期間或系對于不得上訴之判決而上訴者,原第一審法院應以裁定駁回之。上訴不合程式或有其他不合法之情形而可以補正者,原第一審法院應定期間命其補正,如不于期間內補正,應以裁定駁回之。上訴狀未具上訴理由者,不適用前項之規定。第444條規定,上訴不合法者,第二審法院應以裁定駁回之。但其情形可以補正者,審判長應定期間先命補正。上訴不合法之情形,已經原第一審法院定期間命其補正而未補正者,得不行前項但書之程序。。由于中國大陸對上訴的要求整體較為寬松化,只要不服就應該啟動上訴審程序。實際上很難會出現人民法院受理當事人提起的上訴后在進入實質審理之前又發現不符合上訴合法要件的情形,因而現行民事訴訟法并未對此作出規定。但是,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的合法要件與我國關于上訴的提起條件并不完全一致。首先,雖然越級上訴的合法要件脫胎于上訴合法要件,但訴訟要件的精細化導致知識產權法庭甄別越級上訴是否合法的難度有所提升。其次,專利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案件較為疑難復雜,同時更新迭代頻繁,如果不對其進行有效過濾,在“訴訟爆炸”的今天可能更會導致知識產權法庭不堪重負,延緩其設立意旨與預設目標的實現。因此,當發生有逾越上訴期、缺乏越級上訴利益、不合程式等不符合越級上訴之合法要件的情形時,且當事人在知識產權法庭法官指定的期間內無法補正的,知識產權法庭應以裁定駁回。同時,對越級上訴合法要件的審查應當由承審案件的知識產權法庭法官在合議庭對事實問題進行正式審查之前通過書面方式進行審查,可將之稱為越級上訴的前置審查程序。
在經過前置審查程序后,知識產權法庭認為越級上訴合法的,首先應當依照原則不開庭、例外開庭的審理方式審查一審判決確認的事實。不開庭審理的,知識產權法庭應當認真審查上訴狀連同紙質和電子卷宗以及全部證據,調查、詢問雙方當事人對一審認定事實有無異議。如果一方當事人對一審判決認定事實確有異議且知識產權法庭認為其理由正當的,應當裁定撤銷原判、發回原審法院重審。在原審法院重審時,雙方當事人應當積極舉證、質證,協助法院認定事實,重審之后當事人又上訴的,知識產權法庭應當依照重審法院認定的事實,以書面審理的方式解決法律問題。若雙方當事人均對一審法院認定事實無異議,主審法官仍應在正式進行書面審理前詢問雙方當事人對一審法院認定的事實有無異議。如一方當事人有異議,知識產權法庭認為理由正當的,仍應裁定撤銷原判、發回原審法院重審;如果雙方當事人對此均無異議,則由主審法官主持依法進行書面審理,在一審判決確認的事實的基礎上審查法律問題。但在沒有被上訴人的越級上訴案件中,知識產權法庭僅需審查上訴人對一審法院確定的事實有無異議即可。這樣既有利于保障法律適用的統一性,也可充分尊重當事人和一審法院對事實的認定判斷,還兼顧了訴訟救濟的成本。72同注釋53,第42頁。知識產權法庭開庭審理的,無論是巡回審理還是在線審理,審理規則均應遵循現行法的規定。知識產權法庭開庭審理后,認為一審法院認定的事實不清或者有誤的,應當裁定撤銷原判、發回原審法院重審,重審之后當事人又上訴至知識產權法庭的,知識產權法庭此時應直接依重審法院所認定之事實解決法律問題。如果知識產權法庭認為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的,則應在聽取當事人、訴訟代理人意見后由主審法官主持書面審查法律問題。
知識產權法庭經過書面審理后認為當事人所提越級上訴合法但并無理由時,為了訴訟經濟起見,應以判決的方式駁回該上訴。所謂越級上訴無理由乃是指第一審判決并沒有違背法律法規,適用法律也并無不當之處。73參見[日]兼子一等著:《條解民事訴訟法》,弘文堂2011年版,第1535頁、第1648頁。
由于對法律問題的審查應以一審法院認定之事實為基礎,而知識產權法庭對一審判決確認的事實的審查有不開庭審理與開庭審理兩種方式。首先,如果知識產權法庭通過不開庭審理來處理事實問題,對于法律問題的審查則應當在雙方當事人對原第一審判決認定事實并無異議的基礎上或者在重審法院確認的事實上加以展開。但知識產權法庭須認真考量雙方當事人或訴訟代理人在其法律適用意見書中表明的觀點。其次,知識產權法庭通過開庭審理的方式來處理事實問題的,對法律問題的審查則應在一審法院認定的案件事實的基礎上展開。簡言之,知識產權法庭“必須受原審法院對案件事實認定的約束,對法律問題的判斷應當以原審法院認定的事實為基礎,不能夠重新對案件事實加以認定”74同注釋53,第48頁。。
但需要注意的是,雙方當事人對一審判決所確定的事實無異議,并不代表原一審判決所確定的事實就是清晰無誤的。但由于書面審僅審查法律適用是否合法,同時基于處分權主義的限制,知識產權法庭此時不能審查一審判決認定的事實是否存有問題。即便知識產權法庭在書面審理過程中發現一審判決認定事實不清或者存有錯誤的,知識產權法庭仍應以無理由判決駁回上訴,而不應當發回重審。但知識產權法庭在審查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過程中,發現原第一審判決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他人合法權益的,或者認為原判決嚴重違反法定程序或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的,知識產權法庭則應當裁定撤銷原判決,發回原審法院重審。
而對于合法且有理由的“飛躍上訴”,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均規定第三審法院應廢棄原判決。同時,德國還以是否達到終局判決的程度為標準規定聯邦最高法院應就該訴訟事件“決定自為判決或為發回、發交判決”75同注釋?,第45-53頁。。日本對此也有類似規定。我國臺灣地區僅規定了自為判決的情形,對于發回、發交判決則并未明確。在我國的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中,知識產權法庭經過審查,認為越級上訴合法且有理由的,也可借鑒域外做法——以判決的方式撤銷原判決。但是,為實現知識產權法庭“協調和統一法律適用的標準”76李明德:《關于我國知識產權法院體系建設的幾個問題》,載《知識產權》2018年第3期,第25頁。、指導下級人民法院審判工作的意旨,切實起到“掌握標準、把握尺度”77同注釋59,第1261頁。的作用。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在判決撤銷原判決之時,應當根據具體的案件情形就該訴訟案件自行改判,不得發回原審法院或發交給其他法院。
與對不服一審判決上訴案件的處理規則不同的是,對于當事人不服第一審裁定的越級上訴案件,知識產權法庭應依照《民事訴訟法》第171條的規定,一律用裁定的方式作出處理。同時,對于合法且有理由的越級上訴,知識產權法庭在自行改判時也應遵從現行法對不予受理、駁回起訴、管轄權異議裁定的上訴處理規則。
另外,由于知識產權法庭就越級上訴案件所作判決、裁定是終審的判決、裁定,一經作出即發生法律效力。因此,當事人就此裁判申請再審且符合法定的再審條件的,應當由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依法審理。同時,最高人民法院的再審,也應當是審查二審法院對于法律問題作出的判決是否恰當,而不去審查案件的事實。78同注釋76,第25頁。
《規定》所制定的越級上訴規則已自2019年1月1日起開始施行,適用范圍與管轄法院等應依司法解釋之規定。但在既有法體系下的越級上訴制度僅僅是初具雛形,簡要的司法解釋與內容未盡周延的制度設計,使得實務人士無法完全厘清越級上訴的相關規則,在實務上極有可能會產生不同的法律見解。故本文通過對粗疏的越級上訴制度進行“補丁式”的法律續造,以為司法實務人員提供一種可供選擇的法律論證機制,相應的補漏建議也可使越級上訴制度更加完備以契合既有實定規則。但本文也僅為引玉之磚,四級兩審終審制下,知識產權案件越級上訴制度僅將民事、行政“合二為一”,未將刑事案件納入,是否可以推行民事、行政、刑事“三合一”模式也需要從法教義學上予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