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 濤
近年來,隨著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人工智能技術在醫療、交通、大數據等領域皆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時下,人工智能技術被廣泛應用于各個領域,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扮演著替代人類某些工作的“人”的角色。人工智能的應用不僅體現在傳統技術領域,在文藝創作方面同樣表現搶眼,編寫歌曲、創作小說、繪畫乃至于寫詩作賦都信手拈來。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誕生,打破了以往只能由人類創作作品的認識,而當這些由人工智能產生的創作物具備可觀的市場價值時,人工智能創作物能否同人類創作的作品一道,被納入法律保護范圍?當他人以營利為目的侵犯這類創作物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能否予以相應處罰?這些疑問都成為人工智能技術高速發展背景下亟待解決的問題。
關于人工智能創作物屬性的定性,學界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人工智能創作物符合作品在形式方面的特征,應當承認其作品屬性;另一種觀點則堅決反對,認為其本質上仍然屬于執行人類編寫的程序的結果,進而拒絕接受其屬于作品的論斷。
一般認為,版權的客體是作品,而作品的創作者只能是自然人,囿于人工智能的“非人”屬性,其創作物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因而得不到法律保護。在學界,有學者傾向于認同人工智能創作物類似于人類創作的作品,指出人工智能創作物在形式上與人類創作的作品并無本質區別,強調獨創性中“人”的創作的要件,其實質是探討權利歸屬的問題,這與作品享有版權所需的在表現形式上應具有的獨創性條件,并非同一個問題;將“人”作為“獨創性”的唯一主體并且不區分權利客體與權利歸屬之間的區別,不符合法律推導的基本邏輯。[1]另有學者指出,人工智能的發展經歷了從輔助人類創造的工具到擁有自主創造能力的過程,雖然人工智能創作物遭遇了《著作權法》只保護人類創造的理念和制度障礙,但這并非是不可逾越的制度鴻溝。構建以人類讀者為基礎,而不是以人類作者為中心的版權法律理論,即可有效解決人工智能創作物的法律地位問題。[2]相反的觀點則主張,在目前的人工智能尚不擁有自我意識的階段,人工智能的創作只是程式化的系統算法的成果,與獨創性所要求的智力創作還有相當的距離,本質上仍然是執行人類的“智力成果”的過程。應用于人工智能的算法、規則和模板一旦編制完成,使用不同計算機應用該軟件處理同一材料,只要使用正確的方法,無論操作主體是誰,且軟件本身不因為存在缺陷而出現計算錯誤,所獲得的結果就具有唯一性,這就從根本上抹煞了實施者發揮聰明才智的創作空間,排除了處理結果具有個性化特征的可能性,從而不符合獨創性的要求,不能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3]
通過以上梳理不難看出,學界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物屬性的定性還遠未達成共識。有學者主張,對于人工智能作品的歸屬問題,首要考量的是投資人的利益,應該按照合同優先的原則確定人工智能的設計者、所有者和使用者之間的權益,明確解決紛爭的方式和途徑,如果事先并未明確權屬,則應該以所有者權利為核心構建權利框架。該主張在認同人工智能創作物可視為作品的前提下,在投資者、設計者、使用者之間進行利益平衡,通過合同的方式在有關各方意思表示真實的前提下約定人工智能成果的權屬問題,對于合理解決紛爭具有很強的實踐意義。但這種主張從根本上扼殺了人工智能本身的價值和作用,否定了人工智能成為“作者”的可能性,其實是不承認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獨創性,把人工智能歸類于輔助人類創作工具的實質范疇。上述不認同現階段人工智能創作物的“作品”屬性的學者同時也認為,針對由人工智能“創作”的、具有與人類產出成果相似特點的“作品”,若操控人工智能的人沒有向外界展示這一作品的真實產生過程,反而在該內容上署名并表示自己是創作者,則因署名而具有法律上推定為作者的效力。
筆者認為,承認人工智能創作物與人類作品高度相似、幾無差別,無疑表明人工智能創作物與人類作品已無實質區別。人工智能的操控者不對外披露智力成果的生成過程,相反,還在該內容上署名,宣稱自己是作者,進而享有著作權;而如果向外界真實披露,該成果就不是作品,這不是一種依據客觀標準對既有事實的客觀判斷。一方面固守人類才能創作的唯一性,另一方面又有條件地承認人工智能創作物不真實披露情形下的“作品”屬性,這與《著作權法》鼓勵原創作品創作的立法目的相悖,實不足取。
筆者認為,每一個新的法律制度的構建與解釋,皆服務于特定的社會問題和主流價值,最終都服務于特定立法目的。《著作權法》理論要求作品要體現出作者自身的獨立思想,而這個思想并不意味著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之間必須存在本質區別,而旨在于獨立創作之要義。因此,只要人工智能創作物尚屬首創,就應該肯定其具有獨創性特征,并據此認定該創作行為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創作行為,其創作出的創作物屬于依法應受版權保護的作品。
人工智能創作物非“作品”屬性的另一個理論障礙來源于人們對人工智能主體地位的爭議。有學者指出“不論何種人持何種看法,在認定版權制度的本質是鼓勵用頭腦從事創作之人這一點上,意見是一致的”。[4]“作品是作為有血有肉的自然人對于思想觀念的表達,由非人類創作的東西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5]此外,我國《著作權法》第二條將著作權的主體限定為“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以及符合條件的“外國人、無國籍人”,亦充分表達了只有人才能成為作者這一立法觀點。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自保護版權的法律制度誕生以來,每一次科學技術的重大飛躍,都伴隨著版權產業的深刻變革,版權制度也隨之作出調整、完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技術都只是扮演著輔助工具的角色,在創作行為中更多的是承擔著代替創作者書寫及使作品載體多樣化的工作,從未獨立地作為版權法律主體存在過。但對于人工智能而言,其是否和往常一樣,承擔的只是一種輔助工具的角色呢?就目前而言,人工智能創作成果的過程已經幾乎脫離了人為的干預,不再是簡單的機械延伸,而是人工智能的再創作。基于此,有學者呼吁應當順應科學技術的發展,賦予人工智能以有限的主體地位,以便于更好地保護和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的智力成果。對于人工智能主體地位的構建,學界主要提出了“類法人”和“電子人”兩種模式。
“類法人”模式。眾所周知,權利能力之于人并非絕對的依附關系,其鏈接點在于社會人格,在于一種社會認同的價值觀。在當下的法治語境中,借助法人制度的立法模式賦予人工智能以人格具有可供借鑒的理論和實踐基礎。法人作為一種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產生的衍生主體,在其創立之初,亦飽受來自社會各界的質疑和爭議,但法人制度的創立和運行有力地證明了一個事實,即法人制度非但沒有威脅到“人”這一概念在法律上的原有地位,反而作為一種延伸使“人”的效能得到更進一步的發揮和釋放,因此,法人制度也被學界稱為近代法律發展史上對人的價值的實現產生重大貢獻的制度發明。由此可知,從技術應用的角度上講,人工智能主體地位的確立,并不為現行的法律制度所排斥。在人工智能語境下,擬制出一個類似于法人的主體并不為現行法律所排斥,從擬制自然人的角度賦予新的主體以相同或者類似的法律地位具有可行性依據。在俄羅斯學者近期起草的該國第一部機器人法草案《格里申法案》中,該國通過比較法人制度,對于人工智能機器人的法律地位與責任的認定,將其歸于法人的行列,這無疑是人工智能成為權利主體的重要嘗試。可以想見,在不遠的將來,世界范圍內會有越來越多的關于人工智能主體法律地位的法律被制定和施行,“類法人”制度將會是較為成熟的備選方案之一。
“電子人”模式。“電子人”概念的明確提出,源于2017年2月歐洲議會通過的《關于機器人民事法律規則的決議》,這一決議對賦予符合條件的人工智能載體以獨特的法律地位,使其能夠獨立承擔法律責任進行了充分的探討。我國也有學者持類似的觀點,認為“未來在必要的時候,《刑法》可以考慮賦予智能機器人刑事責任主體地位”。[6]人工智能已不是完全按照既定程序工作的純粹客體,在法律上應設定“電子人”的概念。依據在于,實踐中人工智能主體化已有先例(如:沙特賦予女性機器人索菲婭[Sophia]以公民身份)或官方建議。從人類歷史演進的角度看,自然人、動物和無生命體皆有成為法律主體的先例表明,發展“電子人”法律主體概念存在制度空間;從法理上分析,現有法律主體根植的本體、能力和道德要素,“電子人”皆已齊備。
筆者認為,無論是“類法人”模式還是“電子人”模式,設立新的法律主體的目的皆避不開權利義務的承擔問題。“類法人”模式的優勢在于,借鑒已較為成熟的“法人”概念,賦予人工智能以財產,由執行機關或者意思機關實施行為,法律后果由人工智能承擔。但是從本質上看,“類法人”還是自然人作用的體現。對于“電子人”模式而言,構建新的完全獨立于人類的法律主體的意義在于,“電子人”依照自己獨立的思維指導行為,對行為產生的后果負完全的法律責任,是在法律效果上和自然人等同的法律主體。然而在當前弱人工智能語境下,尚且不從倫理和道德等人文方面討論人工智能成為“人”的趨向,單從責任承擔的向度考察,人工智能亦無法在基于自身原因造成侵害后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更遑論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了。因此,相較而言,“類法人”模式更適合人工智能在目前的功能定位,也更符合人工智能在現有法律框架下進行權利義務承擔和歸責問題的討論。
根據我國《刑法》第二百一十七條的規定,侵犯著作權罪,是指以營利為目的,違反國家著作權管理法規,侵犯他人著作權益,違法所得數額較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本罪侵犯的法益是國家對著作權的管理制度和他人的著作權和鄰接權,屬于復法益。關于“以營利為目的”的界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兩高”)聯合公安部于2011年出臺的《關于辦理侵犯知識產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作出了明確的規定。即:①通過他人作品刊登收費廣告;②通過信息網絡傳播他人作品,或者利用他人上傳的侵權作品,在網站或網頁上提供刊登收費廣告服務,直接或間接收取費用;③通過會員制方式在信息網絡傳播他人作品并收取費用;④其他利用他人作品牟利的情形。據兩高于2004年12月出臺的《關于辦理侵犯知識產權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一條的規定,“未經著作權人許可”是指沒有得到著作權人許可或者超越許可使用他人作品的情形。具體包括:①未得到著作權人許可而使用其作品;②有著作權人簽發的許可使用授權,但超出許可使用范圍;③有著作權人的許可使用授權,但合同期滿后仍繼續使用。對于“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在司法實踐中的認定,可以根據著作權人或者有權機關出具的涉案作品版權認證文書以及證明出版者、復制發行者偽造、涂改授權許可文件或者超出授權許可范圍的證據,綜合予以認定;在難以取得證據的情形下,如果能證明涉案作品系非法出版、復制發行的,且行為人不能提供著作權人授權的有關憑證的,視同“未經著作權人許可”,但存在以下例外情形:①著作權人及其代理人放棄主張權利;②涉案作品不屬于我國《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③著作權保護期限已屆滿。具體到人工智能領域方面,長期以來刑法學界的目光都主要聚焦在利用人工智能或人工智能本身實施犯罪的問題上,卻鮮有精力顧及人工智能創作物被人類侵犯進而涉嫌構成侵犯著作權罪情形的探究。面對日常生活中越來越多的人工智能生成的文學、美術、音樂等作品,當他人違反《刑法》的規定,侵犯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合法權益達到犯罪標準時,《刑法》應嚴格按照罪刑法定原則提供保護。在當下弱人工智能場域,當自身權益受到侵害時,人工智能生成的作品的著作權保護最終還是要落實到人工智能的所有者、使用者甚至設計者之上,當以上的三個主體分置獨立時,具體由哪個主體參與訴訟流程有待進一步討論。筆者認為,相較于設計者和所有者,使用者因實際占有和使用人工智能本身,有天然的參與訴訟的優勢。首先,設計者按照所有者或者使用者的要求設計了人工智能的一般算法規則,人工智能通過自身的深度學習掌握某一專業領域的技能,這個過程中,設計者幾乎已經脫離了對人工智能的控制,由其提起權利要求不具有現實性;其次,所有者購買人工智能后,如果通過合同的方式交由使用者使用,由其充當訴訟主體亦會增加人力和經濟成本;最后,由使用者承擔訴訟主體可以及時有效地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的作品,有利于促進版權制度目標的實現。
在現行的法律框架內,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要得到包括《著作權法》和《刑法》的一體保護,需要解決人工智能創作物屬性的定性和人工智能本身成為“作者”的可行性問題。筆者認為,全面否定或者全面肯定人工智能的主體地位皆與當下的社會現實和法律制度存在抵牾。一方面,全盤否定人工智能成為權利主體的可能性,將導致人工智能創作物成為無主作品,任何人都可以無償利用,這不但會挫傷新作品的創作以及新的人工智能產品的研發積極性,也不利于版權市場已發展成熟的合規性和穩定性,同時將會使專業的人類職業創作者因高效的人工智能的激烈競爭而退出資本市場;另一方面,在當下弱人工智能階段全面肯定人工智能的主體地位,亦不符合社會發展實際。人工智能本身所擁有的智能還遠未達到同人類智慧相媲美的程度。由此,筆者認為,在特定領域有限地承認人工智能的主體地位才是化解矛盾的首選,通過在法律層面承認人工智能創作物的作品屬性和“類法人”制度的創建,即能在現有法律框架內較好地解決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定性和保護難題。
注釋:
[1]易繼明.人工智能創作物是作品嗎?[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5)
[2]梁志文.論人工智能創造物的法律保護[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5)
[3]王遷.論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在著作權法中的定性[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5)
[4]鄭成思.版權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31~32
[5]李明德,許超.著作權法(第二版)[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29
[6]劉憲權.人工智能時代的刑事風險與刑法應對[J].法商研究,20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