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琨若魚

有人在身后用手指輕點我肩膀,回頭一看:是那位年齡約70歲的女士。“衣服穿反了。”她輕聲說。我這件亮黃色的絨衣,肩胛連接處故意做成明邊,鼓了一圈出來,已令多人誤解。撩開左下方衣襟,我把標簽給她看:“沒穿反”。她“哦、哦”地倒退幾步,返回座位。
我們都是圖書館的常客,面熟,但沒交流過。突然有些后悔,我何不干脆承認穿反了,何必證明她是錯的?日本歌伎大師勘彌曾扮演徒步旅行的百姓,正要上場,門生眼尖:“師傅,您鞋帶松了。”“謝謝你。”他系緊鞋帶,走到門生看不到的舞臺入口處時,又蹲下把鞋帶弄松——松垮的鞋帶,可以表達長途旅行者的疲憊。有人問:“您為什么不當場教那位門生呢?”“別人的親切必須坦率接受,要教導演戲的技能,機會多得是。”
女人在夏天穿襯衣,也多煩惱,如胸部易將紐扣間的門襟撐開。有長者曾善意提醒:這里加一顆紐扣就好了。我低頭,忙碌了一天,襯衣不再周正,頓時臉紅,旋即回憶今天近距離和哪些人接觸過,惱恨連連。倘不自知,一切似乎自然、正常,但被提醒后,對方以為是佑護,本人卻多少感受到一種“戳穿”感。
電影《芳華》里劉峰接何小萍來文工團的第一天,悄聲告訴她自己看過她的檔案,知道她父親是勞改犯的事,并表示自己不會告訴別人。出生于木匠家庭的劉峰,格局并不大,以為這樣做可以讓何小萍放心,反而在姑娘初來乍到時,制造出巨大的心理負擔——檔案里都寫著呢。這也導致了何小萍與其他女孩相處時,潛藏了自卑。
是善意還是揭穿?若是可以糾正的失誤,能有人及時指正避免出錯,這是善意;但對已經發生了的無可挽回的失誤,是否該保守“公開的秘密”?
是接受還是否定?若勘彌當即表明,松鞋帶是刻意的藝術創作,門生肯定認為自己造次、愚笨,逐漸藏愚守拙,失去主動和質疑。大師在做人的教育和真理的傳授間,以為做人更重要。
正當我左思右想之時,那位70歲的女士,在離開圖書館前來到我座位邊,悄悄說了聲“對不起啊”。唉,我否定了她的關心,我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