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昀
1983年國慶前夕,日后被譽為我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鄧小平在給北京景山學校的題詞中寫道:“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叭齻€面向”直到今日,也是我國教育工作中時常被提及的指導方針。如今,隨著國家經濟發展水平顯著提升,我國教育事業的現代化與國際化程度也越來越高。
自2018年秋季開始,教育部最新發布的2017年版普通高中課程方案和14門課程標準正式投入使用。外語科目方面,在英語、日語、俄語的基礎上,新修訂的課程方案中增加了德語、法語和西班牙語科目。這意味著,未來的考生在參加高考時有更多選擇余地,英語不再是外語考試的唯一項目,德語、法語、日語或西班牙語得以成為新選項。
在新的高考改革面前,家長和培訓機構都聞風而動,看到了讓孩子盡早接觸英語以外的小語種學習背后的可能性,而有些學校早已走在了前面,從小學一年級起便開設了“二外”課程。一方面,小語種教育已初步呈現出“從娃娃抓起”的格局;而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時代機器翻譯的不斷革新,也引發了人們關于外語教育未來命運的熱烈討論。

過去提到一所學校實行“雙語”辦學,國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往往是“中文+英語”的教學模式。英語是全球普及程度最高的“世界語言”,學好英語就等于掌握一門國際化的溝通工具,英語教學長期以來也一直在中國的教育事業中占據重要地位。
但時過境遷,如今英語已不再是我國推行外語基礎教育中的那個“唯一”。在上海市,創辦于1963年的上外附中如今開設了德、法、日、俄、西等6個語種的外語課程,是全國開設外國語課程最多的中學之一。在上外附中,學生從預備年級開始就可以選擇雙語班級,除了主修英語,還可根據興趣主修一門小語種。從2017年起,根據國家對稀缺語種人才的需求,上外附中增設阿拉伯語、希伯來語、意大利語等課程,鼓勵學有余力的學生選修兩門以上小語種。在上外附中校長束定芳看來,“雙語并行”的教學模式有助于拓展學生國際視野,提升思維能力。
未來的考生在參加高考時有更多選擇余地,英語不再是外語考試的唯一項目,德語、法語、日語或西班牙語得以成為新選項。
此外,光明中學早在2003年,便為每位中學生提供了學習法語的機會。除了法語特色班每周有4課時的法語課,其余年級從高一開始開設一學期的普及課程,每周1課時。隨后,該課程也逐步推廣到光明初級中學、興業中學、格致初級中學、大同初級中學、市八初級中學、光明小學等校。而2012年,光明中學在高一年級開設以法語為第一外語的“中法未來工程師實驗班”,并與法國魯昂工程師學院合作,法語班學生高考后既可報考國內大學,也可直接進入法國、加拿大魁北克的大學就讀。
如果說上外附中與光明中學的第二外語教育是依托其自身作為“老牌”名校所擁有的多年辦學經驗與積累的資源基礎之上的話,那么位于閔行區的華東師大二附中紫竹雙語學校,則是將“第二外語”的基礎教學作為這所新學校自2017年建校起便定下的辦學特色。“我們的‘雙語,就不再是過去傳統意義上的中文和英語,而是英語與另一門外語的組合,這也是我們‘面向世界的辦學宗旨在實際操作中的體現”。華二紫竹雙語學校教育教學主管權雪蓮對《新民周刊》表示,學校根據學生自身普遍接觸過英語學習的語言環境的現實情況,2018年9月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便為所有學生開設了每周1課時的法語課程(拓展型課程)。
“雖然這些孩子已經掌握了一些英語,導致我在進行純法語的教學時他們經常會面臨不同語言間轉換上的困難,但你要知道小朋友們在這個年齡時語言天賦非常出色,我結合一些電腦上的幻燈片與自己的肢體語言,發現他們完全能聽懂我在說什么”,華二紫竹雙語學校的法語外教盧卡斯(Lucas Fran?ois Levien)向《新民周刊》表示,他會在法語課上用不同字體進行板書,而坐在下面的一年級小朋友能夠清晰地分辨法語與英語的內容。
如今不僅是上海,在中國其他城市,越來越多的學校和華二紫竹雙語學校一樣致力于“雙語”教學的新一輪轉型,而家長們對于自家孩子的外語基礎教育的重視程度,也與之密切相關。上海培英教育的市場經理洪嫣告訴《新民周刊》:“現在很多家長普遍存在一種心理,覺得別人家小孩正在學的東西,我們家小孩也得學。不僅要學,而且水平不能落后”,而平時在學校里老師出于統一教學進度的需要而難以兼顧每一位學生,也讓培英教育這一類培訓機構擁有了自己的市場,他們紛紛針對小學生而推出法語、德語與西班牙語的零基礎體驗課程。
除去家長對于教育問題上的“危機意識”,他們愈發熱衷于孩子們的外語教育,也出自最實際的應試需求。未來我國會有越來越多的考生在參加高考時選擇英語之外的外語考試科目,這不可謂不是家長與孩子在面臨英語競爭壓力日益增長的現實情況時的另一種嘗試。“與其千軍萬馬拼英語,不如學會一門二外,能夠在應試時選擇競爭更小的小語種”,這句如今已被眾多培訓機構用以宣傳的話語,道出了不少家長的心聲。
從應試的角度來看,這樣的考慮似乎“不無道理”:一方面英語教育在我國已實行多年,學好英語是越來越多的中學生的“標配”,與之對應的是英語應試的難度也不斷加大。另一方面,小語種基礎教育由于近年來才逐步推行,選擇人數尚不夠多,因此考試難度相對低。根據業內長期從事日語教學的人士分析,就高考難度而言,高考日語要求考生需掌握2000個單詞,而高考英語則需掌握3000至4000個單詞,且目前英語的題庫量遠遠超過日語。正是當下中國現實的教育土壤,催生了家長們“另辟蹊徑”的可能性。
但在同濟大學教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張端鴻看來,國家層面對于外語基礎教育的革新與家長們不斷重視這二者之間并不存在直接聯系。“我們國家之所以在外語教育政策上做出一些調整,一是加強本國語言文字教育,增強民族文化的需要,二是順應全球化發展與跨文化交流的需要,三是希望通過多樣化的選擇,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給孩子更多選擇,同時難度適當降低,應用程度提高,從而減輕負擔?!睆埗锁檶Α缎旅裰芸繁硎荆爸行W校布局其他語種教育,是順應外語教育政策調整的行為,同時也是教育走向現代化的一種必然選擇,并不是為了給家長和孩子提供一種新的應試渠道。但是在現實當中,由于基礎教育總體上還是沒有能夠扭轉應試教育的傾向,一些家庭和學??吹搅诵碌膽嚥┺臋C會,才出現了這些新的應試策略?!?/p>
此外,張端鴻還指出,“從小學習外語”與“從小就開始二外教育”,本質上看并不是一回事,“從年齡發展規律來說,小學就開始學習外語是很符合孩子年齡特征的。但是一個孩子在學習母語的同時,還要學習兩門外語,這就不一定符合身心發展規律了。一是語言學習之間會打架,二是增加了孩子的學習負擔?!?/p>
華二紫竹雙語學校的權雪蓮老師也坦言,雖然該校從一年級開始便讓所有學生能夠有學習法語的機會,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后,難免會有學生遇到學習上的困難或是興趣難以為繼,因此在學校的中學部,法語學習是完全根據學生自己需要來進行選擇,而小學階段諸如法語等第二外語的學習仍以感受文化氛圍為主要目的。
對于外語基礎教育與應試之間的關系,張端鴻認為,如果還是從應試角度來看待外語學習,是一種非常落后的觀點。未來的語言教育絕對不會是作為應試科目的需要,也不會是作為簡單翻譯工具的需要,而是要滿足人們真正深度的跨文化交流需要。
全球最大的在線翻譯公司“一小時翻譯”首席執行官奧弗·紹山在2018年聲稱,未來1至3年內,預計會導致大約50萬名翻譯失業。
近兩年來,關于人工智能的討論愈演愈烈。中國天才圍棋少年柯潔在與人工智能機器人AlphaGo的對戰中落敗后淚灑賽場的畫面令人動容,而那也不過是人工智能為代表的科學技術在當下對于人類社會產生的巨大挑戰中的一個縮影。
巨大挑戰同樣對外語教育在未來的前景產生沖擊,而這一切要歸結于人工智能技術驅動下的神經網絡翻譯技術的問世。日本自動翻譯領域的領軍人物隅田英一郎曾在2017年接受采訪時表示,自動翻譯大致經歷了三代,即大約60年前基于規則的機器翻譯(RBMT)、1988年起開發的統計機器翻譯(SMT)、以及2014年開始興起的神經網絡翻譯。其中,神經網絡翻譯結合了大數據和深度學習這兩項具有人工智能典型特征的技術,自誕生以來,已導致機器翻譯領域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么這一技術讓如今的機器翻譯變得有多智能呢?據悉,神經機器翻譯的“神經元”可以收集和處理信息,模仿人類大腦的神經元建立聯系。它克服了傳統方法將句子分割為不同片段進行翻譯的缺點,充分利用上下文信息,對句子進行整體編碼和解碼,從而生成更為流暢的譯文。

全球最大的在線翻譯公司“一小時翻譯”(One Hour Translation)首席執行官奧弗·紹山(Ofer Shoshan)在2018年聲稱,未來1至3年內,基于神經網絡翻譯技術的機器翻譯將會承擔翻譯市場上的近一半工作,而這預計會導致大約50萬名翻譯失業。
在國內,市面上使用這一技術的機器翻譯應用也越來越多,阿里巴巴、騰訊、百度、科大訊飛、搜狗等公司都在這一領域抓緊“布局”,這使得如今國內很多城市的出租車司機靠著手機上的翻譯軟件,便能夠輕松和“老外”溝通;而近年來在中國舉辦的國際會議上,經??梢砸姷綑C器翻譯扮演現場同聲傳譯的角色。
鑒于人工智能對于機器翻譯領域帶來的技術革新,越來越多的人提出,現在以及未來,對于人類而言,耗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去學習一門外語已不值得,機器翻譯讓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們之間交流的難度大大降低。
那么未來外語教育真的會因此走向沒落嗎?至少目前看來很多人不以為然。洪嫣大學畢業于上海外國語大學日語系,之后又自學了法語與德語。在與《新民周刊》交談的過程中,她提到當年閱讀村上春樹的原版小說的體驗,“我覺得村上春樹的作品在中國能夠受到這么多人喜愛,與林少華先生那出色的翻譯是分不開的,原版小說中的文字在我看來并沒有中文版那么優美?!?p>
對于均質化、刻板化的內容,或許機器翻譯已能夠勝任。但文學與藝術作品就是要擺脫均質化并追求美與個性,所以在文藝作品的翻譯上,至少目前機器翻譯還難以達到人工翻譯的高水準。而這也指向了未來機器翻譯與人工翻譯不同的走向:對于日常生活中的簡單交談與工作中的基本需求,機器翻譯可以令其變得更加便捷;而對于那些富含人文精神的文藝作品而言,人工翻譯的重要性永遠不會被磨滅,從這一層面上看,語言不僅僅是人與人之間交談的工具,更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種必不可少的表現形式。
更重要的是,當下的外語教育的前途命運與社會環境、國家策略緊緊相連。如張端鴻所言,國家對于外語基礎教育的強調與自身的對外政策密切相關,這其中最明顯的當屬“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后國家對于其沿線國家對應的小語種人才的需求?!耙粠б宦贰毖鼐€65個國家中有53種官方語言,但當初2013年“一帶一路”倡議提出時,我國高校外語專業招生語種只覆蓋其中20種語言。之后隨著相關建設不斷推進,小語種人才需求呈井噴態勢,各相關語種人才供應紛紛告急。
“很多小語種人才的需求與國際關系密切相關。兩國關系好、有合作項目,相關語言人才需求就會激增,反之所需人才就會大幅度減少。有鑒于此,各高校開設相關專業時都十分謹慎,而且往往是四年左右才招一屆?!?全國翻譯專業學位研究生教指委主任委員黃友義曾表示,當原本人才儲備就不足的現狀遇到“一帶一路”所帶來的大量需求,如何破解小語種人才稀缺困局,便成為擺在國家戰略面前的現實挑戰。由此,國家對于外語基礎教育政策的調整也就不難理解。
可以預見的是,未來不同國家地區、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們在交流形式上會更加多樣化,同時因語言不通導致的交流障礙也會越來越少,但這并不意味著努力學好外語沒有“用武之地”,正如法國作家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寫道,“語言就是一架展延機,永遠拉長人之間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