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臺上的孤獨
——談陳子昂的詩歌藝術成就

◆王婭麗

(甘肅省靖遠縣第四中學)

據唐朝李亢專記世事之獨異者的《獨異志》所載，陳子昂來到京城長安，有人在長安街頭兜售胡琴，價高得出奇，陳子昂把琴買了下來，把自己居住的地址告訴了眾人，并說翌日設宴專門恭候大家前來捧場演出。第二天，來了很多人，陳子昂盛宴款待賓客，等到酒酣耳熱之際，發(fā)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說，蜀人陳子昂有詩文數十卷，來到京城也數年，卻不為人所重視，反而對這把在我看來不值一文的胡琴卻青睞有加。說著，陳子昂舉起胡琴摔的粉碎，在眾人驚愕之際，他把自己的詩文取出來，一一贈給賓客。一時間，京都嘩然，陳子昂的作品也迅速走紅。不久，他就被建安王聘為記室，后來又做了拾遺。

靠炒作一夜成名的陳子昂，步入仕途后卻長期沉淪下僚。陳子昂在等待機遇，機遇似乎也在等待陳子昂。

機會終于姍姍而來——武則天要改朝換代稱帝了。這個消息引發(fā)了朝野的極大震蕩，這在當時不啻于引爆了一個原子彈。陳子昂卻把武則天稱帝作為一次改變自己人生的重大機遇，運用自己無與倫比的才華，揮筆寫下了《上大周受命頌》《大周受命頌四章》《慶云章》等一系列作品。就這樣，初唐著名的文學家陳子昂就站到了武則天的陣營之中了。有了著名文學家的捧場，武則天心頭的負罪感似乎淡化了許多，陳子昂因此得到提升。

有這樣一段歷史故事，長壽二年重陽節(jié)，武則天命朝廷學士隨行游龍門并要求學士們賦詩，從中選出詩魁，予以重獎。此時，陳子昂雖位卑官低，但詩名頗盛，受女皇重視亦隨行。此行女皇收到詩篇約30首，她抽選了其中自己寵愛的侄兒武三思，尚方監(jiān)丞宋之問，麟臺正字陳子昂的詩，交上官婉兒，命她一首一首的念，然后一起評議。上官婉兒最后展開陳子昂詩稿，上官婉兒手捧詩稿面露難色。直到女皇催促，她才壯著膽子朗聲讀道：

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

黃屋非堯意，瑤臺安可論！

吾聞西方化，清凈道彌敦。

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

云構山林盡，瑤圖珠翠煩。

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奈愚適增累，矜智道逾昏。

詩中對武則天過分尊崇佛教，廣建寺廟，勞民傷財之舉深為不滿，故以此詩警喻。詩一讀完，場上啞雀無聲，氣氛十分緊張。女皇環(huán)視眾臣后，面帶笑容向狄仁杰問道：狄愛卿，對這三首詩，你有何看法？狄仁杰乃是一位剛正不阿的賢相，沉思片刻直率地說：武三思才華橫溢，文思敏捷，詩歌能助圣上雅興；宋學士詩道心聲，是不可多得頌歌；陳學士直言廣建佛寺耗財之時弊，為民清命，身系朝廷，字字鏗鏘，真乃時代強音也！女皇聽后點頭稱道：子昂《感遇詩》不僅緊扣時政，正視現實，忠言直諫，不趨炎附勢，不溢美嬌情，今日之詩魁當子昂莫屬。言畢，武則天親賜一條龍珠玉帶并當眾發(fā)布命令，提升陳子昂為右拾遺。

陳子昂曾經嘗試過改變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在神功元年即697年，他隨武則天的侄兒武攸宜出征討伐契丹，他試圖通過在邊塞建功立業(yè)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武攸宜對領兵打仗一竅不通，而且驕傲自大。陳子昂求功心切，不時為武攸宜出謀劃策，對此，武攸宜十分不滿，于是找了個借口就將陳子昂降職了。建議未被采納，只有潛默于下列，偶登薊北城樓，寫了題為《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的組詩，慨嘆時光流逝，壯志難酬，抱負無法實現的悲憤。他寫下了千古絕唱《登幽州臺歌》：

前人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首詩驀地而來，戛然而止，沒有起承轉合，沒有山移水動，也沒有借景抒情。抒情主人公有如巨人一樣屹立大幽州臺上，舉目四望，涌來的是無古無今的孤獨。沒人理會，更沒人理解，只有無法撫平的惆悵在內心涌動，終于化作兩行澀淚，滔滔而下。陳子昂脫口而出，唱出了積壓心頭的深沉而厚重的現實感和歷史感，這是從他那抑郁不得志的政治生涯中產生的情感和審美反思，在這樣的抑郁情感和審美反思中，我們不難體諒到他那種超然于一般封建士大夫對個人仕途的坎坷和理想的失落而產生的憤懣情緒，所吐露的是對人生命運、社稷興衰的由衷思考。這大概是盛唐詩歌所特有的那種恢弘氣魄及耐人尋味的由來。

陳子昂從軍立功的夢想也宣告失敗后，只好選擇了離開。在這期間他寫成了三十八首《感遇》詩，其中第二首流露出詩人個人的不幸遭際：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這首五言詩，通篇歌詠的是香蘭與杜若。詩的前四句贊美蘭若風采的秀麗，后四句轉而感嘆它的芳華的零落。“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由夏入秋，白天漸短。“遲遲”二字即寫出了這種逐漸變化的特點。用“嫋嫋”來形容秋風乍起、寒而不冽的主觀感受，形象十分傳神。

《感遇》是陳子昂所寫的以感慨身世及時政為主旨的組詩，共38首，本篇為其中的第二首。詩中以蘭若自比，寄托了個人的身世之感。陳子昂頗有政治才干，但屢受排擠打壓，報國無門，41歲為射洪縣令段簡所害。這正像秀美幽獨的蘭若，在風刀霜劍的摧殘下枯萎凋謝了。

此詩全用比興手法，詩的前半著力贊美蘭若壓倒群芳的風姿，實則是以其“幽獨空林色”比喻自己出眾的才華。后半以“白日晚”“秋風生”寫芳華逝去，寒光威迫，充滿美人遲暮之感。“歲華”“芳意”用語雙關，借花草之凋零，悲嘆自己的年華流逝，理想破滅，寓意凄婉，寄慨遙深。從形式上看，這首詩頗像五律，而實際上卻是一首五言古詩。它以效古為革新，繼承了阮籍《詠懷》的傳統(tǒng)手法，托物感懷，寄意深遠。和初唐詩壇上那些“采麗競繁”、吟風弄月之作相比，顯得格外充實而清新，正像芬芳的蘭若，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

陳子昂現存詩共100多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感遇》詩38首和《登幽州臺歌》等，具有慷慨悲歌的特色。陳子昂倡導的“風骨”“風雅”“興寄”等詩歌革新主張，是徹底清除齊梁綺靡輕艷詩風的切實有效的方法，使唐代詩歌走上一條密切聯系社會生活、干預政治、關心民生的健康發(fā)展道路。

陳子昂的詩歌，以充實的思想內容，質樸、剛健的語言風格，對盛唐詩歌產生了巨大影響。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大開拓了詩歌的表現領域，成為唐代現實主義詩歌的先驅。陳子昂的詩歌理論推陳出新，提出“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這樣富有新的時代特色的審美理想，并將唐代詩歌的審美品位標定在一個嶄新的高度。唯其如此，才有嗣后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論官商則大康不逮”的特征。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是古體還是律體，無論是思想內容還是風格聲律，都能在繼承的基礎上頗多創(chuàng)新。這可謂由“復”求“變”，“變”中有“復”。盛唐詩歌之所以能“變漢魏之古體為唐體，而能復其商雅；變六朝之綺麗為渾成，而能復其挺秀”，陳子昂功不可沒。就這樣，一個覺悟的智者，用他的理想和智慧開啟了一個時代，并帶領著無數智者走進了一個輝煌的藝術王朝，才使得中華民族的文明史上有了大唐詩壇的群星璀璨和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