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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是美的,美在它的形式,它的韻律和節奏,美在它的意象和情感,也美在它的語言。提到詩歌語言,人們幾乎都能感受到它的“精煉性”“形象性”“生動性”的特征,然而,現代詩歌語言的本質性特征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這些屬性,而是變異性、寫意性和跳躍性。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往往被人感覺得到卻又往往被忽略,那就是現代詩歌語言的溫度。
筆者認為,所謂現代詩歌語言的溫度是指通過現代詩歌語言的物質外殼所反映出來的與作者情感密切相關的或冷峻或熱烈或平易溫和的語言風貌特點。語言溫度不是簡單的可以用攝氏度和華氏度表達的度數,它是可以幫助讀者理解和感受詩歌情感的可感的“軟指標”。它一般可以分為冷峻沉著的、熱烈奔放的、平易溫和的幾種風貌。
這種風貌特點與語言風格有關,但不是語言風格,如賀敬之的詩歌高昂奔放,他的詩歌語言則熱情深摯;艾青的早期詩歌深沉憂郁,詩歌語言則低沉哀傷。這里的“高昂奔放”“熱情深摯”“深沉憂郁”和“低沉哀傷”互相關聯又互相有別。這種風貌特點可以是不同風格的詩人和作品都具有的一種特點。它更多的與語言中所飽含的作者的各類情感、詩歌韻味及詩歌表達形式有關。
現代詩歌語言的溫度其實與古代詩歌一脈相承。從《詩經》的憤激諷刺(如《碩鼠》《相鼠》《伐檀》等篇),到《離騷》的憂愁郁悶,再到漢代五言詩《古詩十九首》真誠直率,阮籍旨趣遙深、難以情測,到大唐李白熱烈奔急、杜甫深沉厚郁,韓愈的雄奇橫放,李賀的幽冷奇艷,等等等等,其語言無一不是有著各自明顯的 “溫度”,讓后人從或激烈或熱情、或哀抑或悲憫、或冷峻或平易中感受著每一位詩人不同的生活經歷和心路歷程,感受著每個時代的冷暖溫熱。那么繼承了古代詩歌語言溫度的現代詩歌的語言溫度都有哪些具體表現呢?在這里,筆者就一些詩歌典例嘗試做一些探究。
詩人經歷不同境遇不同性格各異,造就了各自不同的詩歌風格,也就有了不同的語言溫度。那么,現代詩歌語言到底有哪幾種常見的不同“溫度”呢?
第一、熱烈奔放的。此類詩歌往往情感豐富熱烈,語言奔放豪邁,多見于政治抒情詩。郭沫若的 《爐中煤》:“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負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負了我的思量。/我為我心愛的人兒/燃到了這般模樣!//啊,我年青的女郎!/你該知道了我的前身?/你該不嫌我黑奴鹵莽?/要我這黑奴的胸中/才有火一樣的心腸。//啊,我年青的女郎!/我想我的前身/原本是有用的棟梁,/我活埋在地底多年/到今朝才得重見天光。//啊,我年青的女郎!/我自從重見天光/我常常思念我的故鄉。/我為我心愛的人兒/燃到了這般模樣!//”詩歌開頭“啊,我年青的女郎!”喊出了蓄積已久的眷戀祖國的熱烈感情。接著從祖國與“我”的關系、煤的外形與內心的比較、煤的來歷出身等幾個方面隱喻了自己長久積蓄心中的愛國之情、報國之志。全詩豪放明朗,節奏鮮明,音調和諧流暢。詩歌溫度熱烈似火。郭老的許多詩歌都具有這特點,如《晨安》《地球,我的母親》《太陽禮贊》等無不感情強烈飽滿而熱情飛揚,鼓舞人心,激動人心。再如賀敬之《回延安》,那感情就像是一個久別母親的孩子再次見到了母親那樣激動興奮,帶著強烈的自豪。“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的跳,/灰塵呀/莫把我眼睛檔住了……/手抓黃土我不放,/緊緊貼在心窩上。”這種激動和興奮無法掩藏,感染力極強。“二十里鋪送過柳林鋪迎,/分別十年又回家中。/樹梢樹枝樹根根,/親山親水有親人。……/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紅旗手中的書。……/母親打發我們過黃河。/革命的道路千萬里,/天南海北想著你……//”這里的自豪感是革命的豪情萬丈。全詩熱情十足,讀之心隨詩動。賀敬之的《桂林山水歌》用傳神而又或含蓄或直接的語言、活潑自如的韻調表達出對祖國美好河山的贊頌之情。這些詩歌也都讓人感受到詩歌中熱烈的溫度。
此類詩歌還有很多,如楊喚《二十四歲》、郭小川《團泊洼的秋天》等等。
第二、冷峻沉著的。此類詩歌往往情感豐富蘊藉,含蓄飽滿,語言冷峻喑啞沉著低緩。多見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苦難詩詩。如艾青《我愛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首詩中作者用了“嘶啞的喉嚨”“暴風雨”“悲憤的河流”“激怒的風”“溫柔的黎明”等飽含悲抑情感的意象抒發了國難當頭、山河淪亡的年代詩人對祖國、對土地執著的愛至死不渝,感情深沉濃烈厚重,語言溫度低回沉重。
魯迅的《夢》:“很多的夢,趁黃昏起哄。/前夢才擠卻大前夢時,后夢又趕走了前夢。/去的前夢黑如墨,在的后夢墨一般黑;/去的在的仿佛都說,“看我真好顏色。”/顏色許好,暗里不知;/而且不知道,說話的是誰?/暗里不知,身熱頭痛。/你來你來!明白的夢。//”這是魯迅在1918年5月以唐俟為筆名發表在《新青年》上的一首新詩,主要表現了對當時社會變革的迷惘與期望。盡管已經做過的“前夢”“后夢”都是黑色的,但還是在盼望那“明白的夢”早些到來。“黃昏”預示著舊制度即將走向滅亡。這首小詩語言的溫度則可以從作者某些用詞看得出來,比如“起哄”“趕走”“墨一般黑”“許好”等帶著鮮明感情色彩的詞語,讓我們似乎看到作者對舊社會的迷惘和對新社會的希望。語言里透著憎惡和期盼的溫度。
李金發大約寫于1922年的《棄婦》一詩,詩人以自己豐富的想象、獨特的意象、象征性的手法和細致入微的語言表達了對棄婦內心的悲哀、孤獨和絕望的痛苦的同情,然又似乎另有所指。如果簡單地理解它的語言溫度,從標題就可大體判斷出它的凄涼寒冷。
第三、平易溫和的。此類詩歌多見于相對平和的年代,或詩人相對平和的生活環境中所作的作品。因為這樣的環境,詩人心態比較平和安靜,所表現的主題也往往更加個人化。痖弦 《土地祠》:“遠遠的/荒涼的小水湄/北斗星伸著杓子汲水//獻給夜/釀造黑葡萄酒//夜/托蝙蝠的翅/馱贈給土地公公//在小小的香爐碗里/低低的陶瓷瓶里/酒們嗶噪著/待人來飲//而土蜂群只幽怨著/(他們的家太窄了)/在土地公的耳朵里//小松鼠也只愛偷吃/一些陳年的殘燭//酒葫蘆在草叢里吟哦/他是詩人/但不嗜酒/酒們嗶噪著//土地公默然苦笑/(他這樣已經苦笑了幾百年了)/自從那些日子/他的胡髭從未沾過酒//自從土地婆婆/死于風/死于雨/死于刈草童頑皮的鐮刀//”這首詩寫的是普普通通的荒涼的土地祠,但寫得詩意蔥蘢,富于想象之美的魅力。全詩諧趣橫生,強烈地刺激著讀者的聯想和想象。詩人首先以“夜”作土地祠的背景,以“小水湄”作土地祠的環境,一開篇,想象即如朝露般的清新:“遠遠的/荒涼的小水湄/北斗星伸著杓子汲水/獻給夜/釀造黑葡萄酒。”在這體現痖弦風格的一再為論者所引用的名句中,語言沒有第一類詩歌的熱烈奔放,也不像第二類詩歌語言那樣冷峻低沉,它是在平靜中尋找著詩意,那樣平易溫和。
當然也有以這種平易溫和的語言外殼包裝著激動興奮或難以抑止的感情的情形。林徽因《別丟掉》:“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夢似的掛起,/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作者在全詩中興許只是表達纏綿而又執著的愛情的呼喚,但作者似乎在有意壓抑著自己內心的熱烈和癡狂,以“流水”“山泉”“黑夜”“松林”“明月”“隔山燈火”“滿天星斗”“山谷中的回音”等常見而離離落落散布的意象來反復著一種情感。表面看,語言可謂平易溫和,情感卻很執著堅定。
這類詩歌也見于那些喜歡更情緒化地表達的詩人的作品。艾青寫于1979年3月的《盼望》:“一個海員說,/他最喜歡的是起錨所激起的那/一片潔白的浪花……/一個海員說,/最使他高興的是拋錨所發出的/那一陣鐵鏈的喧嘩……//一個盼望出發/一個盼望到達//”這首詩是寫海員們的生活的,著重在寫海員們的心情。詩集中地寫起錨和拋錨時海員的心情時,以海員的話來表達,更具真實感和親切感。相比較于詩人反映舊社會苦難的詩歌而言,語言平和得多了!
當然,有些詩歌的語言溫度似乎并不太明顯,讀者也不易簡單從語言溫度去把握其情感基調。正如李白的《將進酒》,以熱烈奔放的語言外表掩飾著內心失意的苦悶。這是屬于外熱內冷型的。也有表面看起來語言冷靜溫和,內心感情火熱的一類。在此不再贅述。
臧克家的名作《有的人》一詩語言溫度卻又是另一種特殊性,就是全詩可以說是冷熱對比鮮明,即有兩種溫度。詩歌就是通過兩種不同溫度的語言表達對魯迅一樣的熱愛人民的執著的歌頌和對騎在人民頭上的“有的人”的抨擊,從而指明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那么,研究詩歌語言的“溫度”為什么是很有必要的?首先,對閱讀詩歌有相當的指導意義,它可以幫助讀者初步判斷詩歌的情感基調,有利于讀者由淺入深地理解詩歌,不過還要結合詩歌的創作背景,學會知人論世;其次,可以豐富詩歌語言的特點和屬性。雖然現代詩歌語言的本質性特征有變異性、寫意性和跳躍性,但如果知道詩歌語言的溫度特性,豈不更加豐富了它的內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