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兵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23)
我認為,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理論是晚期馬克思主義的邏輯發(fā)端,因為他將馬克思關于社會存在和人的本質的關系“本體論”運用到空間問題的沉思上來。所以,在傳統(tǒng)空間研究看到物理空間或先天觀念構架的地方,列斐伏爾通過透視物性的“第二自然”,看到了社會關系的歷史性空間的生產與再生產,這是一個巨大的認知飛躍。當然,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理論并非一種一般社會歷史觀,而是歷史唯物主義在空間問題上的深化,并且,這一新的認識將成為列斐伏爾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理論基礎。
在《空間的生產》一書的第三版序言(1985)中,晚年列斐伏爾算是總結性地給出了他自己關于空間概念的定論。應該指出,在時隔11年后的這篇序言中,出現了一些新的思考點,比如“第二自然”、“去中心化”等概念。在這里,列斐伏爾確定了自己的空間概念的獨特質性。他說,空間曾經成為哲學反思的對象,但它始終沒有脫離傳統(tǒng)經驗常識與科學中那個“空域”(milieu vide)和“無關內容的容器”(Conlenantindifférentaucontenu)的構序線索。但是,列斐伏爾認為,他眼中的空間不是實體意義上的空無,也不是一個放置東西的容器。他對空間概念的重構,緣起于一個非實體的“相對性”(relativité)(1)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vii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這是很難理解的構境層面。顯然,這個relativité不僅不會是牛頓力學中的實體框架,也不是愛因斯坦相對論中的物理學意義上的東西,更不是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中最基始的觀念構架,而是一個發(fā)生于社會生活中的由人們的活動在客觀現實中建構起來的關系性存在。它雖非直觀,但卻客觀存在。這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所指認的非直觀的社會存在是同質的。在后面的論述中我們將看到,空間中的人們活動的現實在抽象結晶為一些可直觀的物性的存在(“第二自然”)的同時,卻遮蔽了社會空間本身。
這里先讓我想到的相近構序線索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對意識本質的定位,即意識是“我對我環(huán)境的關系”。這一構境意向是從黑格爾那里緣起的,在后者那里,純物性的存在是沒有關系性的,而關系(反思)是一切主體性的前提。馬克思發(fā)現,意識的本質恰恰是一種主體面對現實的關系性存在。(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99-200頁。中譯文將此處的Daseinsweisen譯作“生存方式”,我改譯為“定在方式”。這個定在方式很有意思,馬克思在全書中三次使用此詞。文中的Zusammenhange一詞均改譯為“關聯”。文中最后一段中的Begriffsbestimmungen 被譯為“邏輯規(guī)定”,我改譯作“概念規(guī)定”。 參見Marx/Engels: Die deutsche Ideologie MEW Bd. 3, Text,Berlin: Dietz Verlag.1969.S.167.在列斐伏爾這里,空間不是一個放置物品的物性地方,哪怕是愛因斯坦已經改良過的與時間捆在一起、帶著速度變量的相對性的空域。列斐伏爾基于relativité的空間,首先是一個存在論構序中主體性的社會關系性存在,這里存在著哲學空間概念的構序從一種客體向度向主體向度的深刻轉換,但這種從主體關系性來看待空間的構境意向中,列斐伏爾卻又堅持了社會空間存在的客觀性。依我的解讀,列斐伏爾的關系性社會空間概念,正是馬克思社會存在的深刻重構。這是列斐伏爾空間概念與過往所有空間概念的根本異質性。列斐伏爾在其自傳《輕視的時代》中說道:“有人選擇其他梳理現代復雜世界的方式,比如,文學、無意識或者語言。我選擇空間,我的方法前后一貫,我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個概念之中,我要努力揭示其全部的內涵。”(3)Henri Lefebvre. Le temps des méprises. Paris: Stock, 1975. p.218.轉引自愛德華·蘇賈:《第三空間》,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頁。請一定注意列斐伏爾所說的方法上的“前后一貫”。
也由此,列斐伏爾指認說,他所重構的社會空間是“某種‘行走在大地上’(sur le terrain)的現實(réalisation)(4)黑格爾曾經說過:“神自身在地上的行進,這就是國家……國家不是藝術品,它立足于地上。” “國家是地上的精神”。“國家是神的意志,也就是當前的、開展成為世界的現實形態(tài)和組織的地上的精神。”(參看[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59、269、271頁)——中譯者注。,即在某種被生產出的社會空間(espace socialproduit)之中的現實,是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rapports sociaux de production et de reproduction)”(5)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顯而易見,不同于牛頓—愛因斯坦的物理學空間,也不同于柏格森的個人生命綿延的時間構境,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一是指活生生發(fā)生于大地上的生活現實,但是,這種現實不是對象物,而是人的活動“行走”和被生產出來的人的社會活動空間,或者倒過來說,沒有人的活動就沒有社會空間。其實,在這一點上,這個社會空間很像布爾迪厄的社會—文化場的概念,我自己在多年以前也提出過實踐場的概念。(6)參見張一兵:《論社會實踐場》,《江海學刊》1988年第5期。二是列斐伏爾進一步確認,這一空間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這是他對空間的relativité本質的精準構序。社會空間的本質不是人在其中活動的物理場所,它的建構是編織這些活動的關系構式,是不同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在這一點上,許多后繼的列斐伏爾的闡釋者都錯了,在所謂的“空間轉向”中,他們把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首先看作是物理空間和地理環(huán)境,這從一開始就背離了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的構境意向。比如,戈特迪納在介紹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的社會空間定義時,一上來就說:“空間是一個物理位置,一塊地產,同時也是一種存在自由和精神表達。空間包括行為的地理場所和參與行為的社會兩個方面。”(7)[美]馬克·戈特迪納:《城市空間的社會生產》,任暉 譯,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29頁。而作為列斐伏爾社會空間本質的社會關系卻被界定成了空間的“次要特性”(8)[美]馬克·戈特迪納:《城市空間的社會生產》,任暉 譯,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頁。,這是大錯特錯的。
其次,列斐伏爾試圖說明,這種關系性的空間是生產的。我們都知道,人們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與再生產,是馬克思廣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性范疇,但是,通常生產都是在物質生活資料或者人的自然生產的構序層面被討論,而列斐伏爾所指認的空間的生產,更多地是指一定的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正是這種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構成了一定社會存在的本質。為此,列斐伏爾十分詳盡地分析道:“空間作為一種互動性(interaction)的或者追溯性質的產物,它介入于生產活動本身之中:對生產工作、運輸、原料與能源流的組織,產品的分配網絡。就其生產性地位作用而言,并作為一個生產者,空間(或好或壞地被組織起來的)成為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一個組織部分。因此,空間這個概念不能被孤立起來或處于靜止狀態(tài)。它變成辯證的東西:產物—生產者,經濟與社會關系的支撐物。難道說它不是在發(fā)揮著再生產的作用,即在生產設施的再生產、擴大的再生產中發(fā)揮作用嗎?難道說它不是那些‘在當場(sur le terrain)的實踐中能實現的社會關系的一部分嗎?’”
列斐伏爾的空間是一種由人的互動活動建構起來的,這還是那個relativité的進一步詮釋。它的基礎性活動恰恰是馬克思所指認的鑄就一個社會生活前提的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對生產工作、運輸、原料與能源流的組織,產品的分配網絡”。甚至,它就是歷史唯物主義中那個著名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具體實現,空間就是一個客觀的生產者,它生產和再生產著社會存在。你看,列斐伏爾的空間概念與傳統(tǒng)認識中那個空域有多大的差別!
其三,這種主體性的空間生產也有自己的產品(produits),并且,“把空間構想為某種社會產品,這并非一件輕而易舉之事。除非我們采取一種新穎的與意想不到的問題式(problématique )”。這就是說,在物理學的問題式或者康德的認識論問題式中,我們都無法理解空間會有一個生產和產品的問題,這必須轉換到一種全新的問題式中來。在他看來,“空間作為一種產品,并非指某種特定的‘產品’——某事物與或某物體——而是一組關系(un ensemble de relations)”。但是,這種不是物性對象的作為社會關系的產品,而它實現和表征出來的時候,人們卻不認得它了。這是因為,社會空間的產品的可視存在恰恰是第二自然存在。列斐伏爾說:“空間(與時間)所生產出的產品不能被看作是出于機器或人手的隨隨便便的某‘對象’或者‘物(choses)’,而是第二自然(natureseconde)的基本特征,是社會活動(I′action des société)作用于‘第一自然’,如感性的資料、物質與能量之上的結果。”(9)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ix.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
這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批判性的思想構境。第一層構境是我們前面已經指明的列斐伏爾此處討論的空間(時間)并非通常科學視域中的物理學意義上的空間,而是特指處于人類社會歷史存在中的活動性社會空間,它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第二構境層是在這種空間中產生出的產品既不是自然對象,也不是由人的手工勞動和機器制造產生的人工對象物,他格外標識出來的是,作為主體性社會活動作用于第一自然——“感性的資料、物質與能量之上的結果”, 在社會空間中的客觀存在卻表現為非主體性的第二自然。在列斐伏爾晚年(1983)寫下的《走向一種左翼文化政治學》的文章中,他說:“這兩個術語我是從馬克思那兒借用來的,他沒有發(fā)展這兩個概念這樣說明了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的關系。”關于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的關系,列斐伏爾作了下述的說明:“第一自然包括森林、大海、沙漠;第二自然則涵蓋著城市與機器,而且還包括一個精心設計的身體,一個‘工作的’身體,它與都市環(huán)境以及都市裝飾密不可分。第二自然猶如第一自然一樣擁有同樣的要素,但它是作為人類工作的產物發(fā)展起來的。”(10)Henri Lefebvre. 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 Lawrence Grossberge.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87.p.80.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依索亞的表述,列斐伏爾這里的第二自然的空間,“是業(yè)已轉換并在社會得到具體化的空間性,緣起于人類有目的的勞動的應用”(11)[美]愛德華·索亞:《后現代地理學:重申批判社會理論中的空間》,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122頁。。
準確地說,這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現象描述,而是一個極為深刻的批判性的構境。當然,這同樣是難以入境的。為此,我們可以將列斐伏爾此處的構序意向與馬克思1845年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第一條的構境作一個對比性分析。在那里,馬克思批判了費爾巴哈式的舊唯物主義直觀實體論,即新世界的入口不是非歷史的抽象感性物性對象,也批判了黑格爾式對主體性的觀念唯心主義夸大,將新世界觀的基礎重新確立為主體性的客觀物質實踐,即列斐伏爾此處所說到的“社會活動”。馬克思對新世界起點的界說就到此為止了,可是列斐伏爾對空間產品的判定則更進一步,主體性的實踐活動結果在特定的社會空間中卻以第二自然的方式表現出來。這個第二自然是黑格爾確定的重要理論構序點,他是指認人通過勞動將自然物質提升到觀念對象化的主體性存在,可是卻在市民社會中重新顛倒地表現為非主體性的自然性存在,黑格爾將這種主體存在中的特殊自然存在指認為區(qū)別于天然自然的“第二自然”。
所以,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概念就具有了雙重構序:一是這種空間的本質是關系性的存在,二是這種關系性的存在卻常常表現為非關系的“自然”物。
其實,當列斐伏爾把社會空間的表征指認為第二自然的時候,他已經從廣義的空間界定進入到對社會空間概念的狹義社會歷史構序之中。然而,他并沒有標識出這一個轉換。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概念不屬于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所指認的上層建筑的范圍,而是“生產力、社會結構及財產關系的一個結果”。其實,馬克思從來沒有將空間概念歸到上層建筑的范圍,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和《資本論》中,馬克思倒真是在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中談及社會存在的空間和世界歷史的空間。可是,當列斐伏爾用財產關系來表征空間的時候,這已經是特指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中的社會存在了。
顯然,列斐伏爾更關注的是當代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在他看來:“現在空間已經進入到了生產力和勞動分工的領域;它和財產(propriété)有了關聯——這一點非常清楚——和交換、和組織機構、和文化、和知識都有了關聯。空間可以被出售;它具有了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valeur d'échange et valeur d 'usage)。”(12)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當空間具有交換價值的時候,這一定是進入到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中來了,典型的勞動分工之下的交換和財產關系就是資本主義。
列斐伏爾果然開始討論社會空間的歷史了。他明確指出 ,空間“隨著生產方式(mode de production)的改變而改變!顯而易見的是,它將隨著社會變化而改變——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這里有一種空間的歷史(histoiredel’espace)”(13)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請一定注意這個mode de production!其實,到這里我已經可以指認一個重要的構序邏輯的轉換。在寫作《空間的生產》一書時,先前支配列斐伏爾的人本學異化邏輯已經被徹底解構了,現在他的方法論中的主導性話語結構就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這是一個認識論(方法論)上的斷裂。在上述的文本分析中,我們已經看到了列斐伏爾所使用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生產與再生產、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概念,也遭遇了狹義歷史唯物主義中的勞動分工、交換和第二自然等概念。不難看出,列斐伏爾此時此處在討論社會空間概念時,完全是在用歷史唯物主義作為自己自覺的構序話語。這是一個巨大的改變,是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人本學邏輯向晚期馬克思主義的重要轉換!
生產方式如何改變?這種改變又怎樣改變空間的生產?或者說用列斐伏爾自己的話來說,“在(某一給定社會的)生產方式及其空間之間是否會有一種聯系——直接的、即刻的、能迅速被掌握、因此是透明化的聯系?沒有。”雖然生產方式決定空間生產,但這并非是一種線性的決定關系。列斐伏爾告訴我們,社會空間的結構是復雜的,“發(fā)現(découverte,新的或未知的空間、大陸或宇宙的發(fā)現)—生產(每個社會的空間化組織化特征的生產)—創(chuàng)造(création,各種作品的創(chuàng)造:風景、具有紀念碑性意義和裝飾風格的城市)。該過程是逐步性的、發(fā)生性的(具有‘起源’, genese),但遵循著這樣一個邏輯:同時性(simultanéité)的一般形式(la forme générale );因為每種空間化機制都立足于各種智慧(intelligence )的并置(juxtaposition ),立足于那些來自于我們同時生產出的要素的物質性組合(assemblage )”(14)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
這是列斐伏爾社會空間的三個層面:一是物理空間意義上對新大陸或者未知領域的發(fā)現,這當然是社會空間存在的自然物質基礎;二是社會空間本身的生產,這被表征為“每個社會的空間化組織化特征的生產”,這是我們上面已經知道的空間生產與再生產;三是空間生產的物性結果的創(chuàng)造,這里有人工風景、紀念碑和城市。當然,這三者中社會的空間化組織化特征的生產是本質性的,第一個層面是外部物質基礎,人活在這個星球的物理空間之中;第二個層面表征了人的生存活動的一種“同時性的一般形式”,或者是馬克思在廣義歷史唯物主義所說的人與自然、人與人的共時性斷面中的關系結構,即“怎樣生產”的方式。顯然,列斐伏爾強調了馬克思并沒有突顯的共時性關系空間構序。并且,列斐伏爾還專門指出,這種同時性的活動結構必須有兩個立足點:一是立足于不同智力的并置,這其實是指對象化到活動結構中的智性能力和不同活動個體精神能動性的協動;二是立足于人們在一定的生產條件下已經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工物的體系,這不是簡單的外部物質對象,而是保證第一次社會空間建構得以復構生成的物性組合(模板)。我覺得,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概念是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社會存在和社會生活論的深化。
當然,列斐伏爾意識到,他所指認的社會空間的發(fā)生是一個逐步的歷史過程。比如,在13-14世紀的歐洲,首先發(fā)生的是“鄉(xiāng)村(campagne)改變了,它經歷了一個從封建制到佃農制度的過程;一條條柏樹林蔭道從小農場引向地主的大宅院,因為地主老爺生活在城市里,在那里他是一個銀行家,或一個重要的商人。城市也改變了,建筑也隨之而變:建筑的門面、排列方式以及城市的地平線都變了。這樣一種新的空間生產——透視(perspectif)——是和當時的經濟轉型(transformation économique)緊密相連的:生產與交換的增長,新的階級的興起,城市的增加等等”(15)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
在列斐伏爾的眼中,我們從馬克思那里熟悉的封建制生產方式的改變,是從社會空間的視角被微觀化的,它具體發(fā)生于鄉(xiāng)村道路的改變,城市的門面和地平線的改變,這些雖然都屬空間存在的第三層面,即人們的“生產出的要素的物質性組合”,但它們卻反映著一定社會歷史條件下的人們每天生產勞作和生活活動的重構發(fā)生方式,它極深刻地以第二自然的方式映射一定的經濟轉型,即從封建的土地所有制的生產關系到資產階級生產與交換中心(城市)發(fā)展和改變。重要的觀點還有,正是這種發(fā)生在社會空間中經濟關系的可透視場境的存在,決定了當時美術繪畫中“托斯卡納(Toscane)透視法(16)透視畫法是以現實客觀的觀察方式,在兩維的平面上利用線和面趨向會合的視錯覺原理刻畫三維物體的藝術表現手法。的發(fā)明”,以及“錫耶納學派(17)錫耶納學派是13至15世紀之間意大利的一個畫派,它致力于晚期歌特式宗教藝術創(chuàng)造活動。雖然其中的一些藝術家使用了透視法,但通常人們還是把透視法的發(fā)明與弗洛倫薩學派聯系在一起。——中譯者注。[écoledeSienne])透視法的產生”。列斐伏爾直接說,透視法“首先表現在實踐和生產中”!這正是歷史唯物主義中社會存在決定意識的基本觀點的體現。
特別需要提醒的是,如果我說過,社會存在在晚上是不存在的,那么在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理論中,這種不存在是指第二個空間的生產層面,當晚上人們都去睡覺的時候,作為第一層面的地理環(huán)境和第三層面的物質要素組合在場的道路和街道上的門面都是實在的,不在的是在道路上的人的行走和門面里的人的勞作經營。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關注的恰恰是社會空間的第二個層面,即社會生產和生活本身。正是這種道路上行走的方式、門面排列方式和勞作的方式本身的改變,支撐著生產方式的根本改變,從而決定經濟轉型、生產關系的質變。這是一個社會空間的微觀活動建構論與歷史唯物主義宏觀邏輯的整合。
列斐伏爾列舉的第二個例子,是反映資本主義現代性空間概念的建筑學中的包豪斯運動(18)“包豪斯”(Bauhaus),是德國魏瑪市的“公立包豪斯學校”(Staatliches Bauhaus)的簡稱,后改稱“設計學院”(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習慣上仍沿稱“包豪斯”。在兩德統(tǒng)一后位于魏瑪的設計學院更名為魏瑪包豪斯大學(Bauhaus-Universität Weimar)。她的成立標志著現代設計的誕生,對世界現代設計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包豪斯也是世界上第一所完全為發(fā)展現代設計教育而建立的學院。“包豪斯”一詞是格羅皮烏斯生造出來的,是德語Bauhaus的譯音,由德語Hausbau(房屋建筑)一詞倒置而成。在設計理論上,包豪斯提出了三個基本觀點:①藝術與技術的新統(tǒng)一:②設計的目的是人而不是產品:③設計必須遵循自然與客觀的法則來進行。這些觀點對于工業(yè)設計的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使現代設計逐步由理想主義走向現實主義,即用理性的、科學的思想來代替藝術上的自我表現和浪漫主義,走向真正提供方便、實用、經濟、美觀的設計體系,為現代設計奠定了堅實的發(fā)展基礎。(Bauhaus)。列斐伏爾認為,建筑學中的包豪斯運動是資本主義現代性空間實踐的理論反映。他們以“‘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空間的實踐者(praticiens,建筑師與設計師)甚至是理論家的身份而脫穎而出。他們通過自己的作品和教學而幫助讓這種空間構造創(chuàng)造出來(contribuérent sa construction),使它們現實地‘降生到大地上’(àsa réalization《sur le terrain》)”(19)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i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應該指出的是,這是列斐伏爾直接讓社會空間建構中的一個特殊主體——建筑-設計師出場了。這可能也是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理論與歷史唯物主義的不同,馬克思主要關注了了勞動者和人格化的不同社會關系的社會主體,他在《資本論》中曾提及了建筑師與蜜蜂的差異,但他并沒有注意到社會空間建構中將一定歷史條件下社會空間物性組合需求對外化為現實的構序主體。當然,列斐伏爾批評包豪斯“忽略了生產方式這個概念,正是它既生產出它的空間并與之伴隨至終”。因為他們并不知道,作為建筑設計師,他們也只能去滿足一定的社會空間在特定質性經濟活動、政治文化活動實踐的建設設計要求。比如他們所面對的現代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列斐伏爾認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的生產,“在現代性的光環(huán)之下,被所謂‘現代性’生產出來的空間帶著獨有的特征:同質化—碎片化—等級化(homogénéité-fragmentation-hiérarchisation)”(20)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這似乎是一個相互矛盾的關系。列斐伏爾認為,現代性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的性質并非是由主體性的建筑設計師決定的,這是一個悖論。“現代性的空間區(qū)域的同質化,出于各種原因:要素與原料(以及相應地它們所包含的部分要求)的制造、管理、控制、監(jiān)督和溝通的方法。然而現代性的空間雖然具有同質性,這同質性卻并非出于設計規(guī)劃。它是虛假的‘整體’(faux ensembles),卻是事實上的統(tǒng)一體,——其中都是相互孤立絕緣的小單元。”(21)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
資本主義現代性空間的本質是標準化的、同質性的,這是工業(yè)化生產的基本要求,可是,與市民社會中個人主體的原子化相一致,人的活動和生活的空間卻是相互隔離的。在工業(yè)流水線上,作為事實上統(tǒng)一體的勞動生產在物理空間是鄰近的,可卻是沒有主體際關系的,他們每一個人都只與整個生產程序上的一個客觀勞動片斷的動作相關。在現代性城市中,作為事實統(tǒng)一體的人們的居室并不遠,很可能每天乘坐同一部電梯,但人們之間并不相識。這是一個悖論(paradoxalement)!列斐伏爾說,在這種虛假的生活居住建筑中,“這種現代性的同質空間分裂破碎為小的地塊。它制造出貧民區(qū)(ghettos)、隔離群(isolats),琳瑯滿目、密如蜘網的獨棟住宅(groupes pavillonnaires),還有那些與周圍環(huán)境以及市中心沒有什么關系的虛假樓群(pseudo-ensembles)。職是之故,就有了這樣一種嚴格刻板的等級制:住宅區(qū)、商業(yè)區(qū)、休閑區(qū),還有邊緣化空白區(qū),等等”(22)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
現代性的資本主義社會空間是同質性的,因為這是由同一性的工具理性夷平的,可是在它的城市建筑和設計中,卻人為地制造出破碎的不同區(qū)域,以生成資產階級所需要的特定等級。過去封建等級依出身而定的場所(宮殿和大宅),現在是由金錢占有量來決定的。有所不同的地方是現代性的場所不再是深宮和大宅門的禁地而是開放的,實質的差異為窮人的眼福和有錢人的空間消費實踐。有如今天南京的金鷹和德基,你能看到人流如織,但真正能夠在這些地方常規(guī)消費的畢竟是極少數。
列斐伏爾告訴我們,這本《空間的生產》的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試圖描述我們居住于其中的空間及其起源,而且試圖通過被生產的空間來追蹤今日之社會的起源(genése)”,或者說,是“對社會空間的歷史與起源的逆溯式研究”(23)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v.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這是他對自己這時整個社會空間理論研究和言說主旨的挑明。很明確,他也是想要討論社會存在的起源,但是與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不同,他選取了一個全新的社會存在的共時性結構視角——被生產的空間。這里當然存在一個重要的改變,即從時間維度向空間維度的轉換。用索亞的話來說,就是列斐伏爾“將原先在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里十分肯定地附麗于時間的東西歸因于空間”!(24)[美]愛德華·索亞:《后現代地理學:重申批判社會理論中的空間》,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180頁。
列斐伏爾反復強調說,他的 “社會空間研究所涉及的是一種全體性(globalité)”,因為他要由此去追述社會存在本身的起源,這個宏愿與馬克思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相類似,但是,所不同的地方是他關于社會空間的“這種整體性研究并不排除精準而具體的‘實地研究’”(sur le terrain)(25)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v.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在形而下的實證觀察中,這既有“區(qū)域、地方與國際和世界層面的空間相互蘊含和交疊”的宏觀邏輯線索,也有“區(qū)域、都市與建筑”之間的微觀線索。在學科方面,他的社會空間研究會深入到關于鄉(xiāng)村、都市和建筑規(guī)劃等一系列具體的學科,甚至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qū)或者一個城市的“局部的實地研究”和測量之中。我們在后來哈維、卡斯特等人的研究中,看到了這種研究方向的延續(xù)。當然,列斐伏爾也清醒地看到,從形而上學走進實證觀察,“這種研究的危險之處在于,它將共生者孤立了開來、將相互勾連者分割了開來。因此,它認可或茍同了碎片化(ragmentation)。這導致了毫無節(jié)制的‘離心化’和‘去中心化’實踐,由于這些實踐掩蓋了生產,它們就使得空間中的網絡、節(jié)點和關系脫節(jié)錯位、并進而使得社會空間本身也脫節(jié)錯位”(26)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iv.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
局部的實證研究容易掉進現實第二自然的碎片化,人在空間中活動的具體實踐會掩蓋真實發(fā)生的空間的生產,或者說社會關系的生產,從而喪失對整體的把握。這是列斐伏爾力圖避免的。
列斐伏爾再一次重申,在他現在的社會空間研究中的核心觀點是:“生產方式對其空間和時間的組織與生產是和對一定的社會關系(certains rapports sociaux)的生產同時進行的。生產方式便是如此運作的。”(27)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v.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甚至可以說,一定的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就是社會空間生產的本質。具體地說,“生產方式將這些關聯投射(projette)到現實中,然后這一現實反作用于這些關聯,不過社會關系和空間關系之間卻并不存在一種具體的、既定的對應關聯”(28)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v.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如果說,馬克思討論了生產方式在一定社會歷史存在和發(fā)展中的根本性作用,那么,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研究則是進一步具體思考了生產方式如何將具體的物質生產和社會關系的生產對象化于現實存在之中,以建構起微觀的社會生活的場境空間。其中,列斐伏爾也讓我們留心現實的社會空間對物質生產社會關系本身形成的特定作用和非同步性。
在這里,列斐伏爾以今天已經“席卷全球”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具體空間建構中的交通為例。在他看來,在資本主義的經濟社會發(fā)展中,“首先有對現存空間(l'espace existant)的使用,如水道(運河、河流、大海),接著是公路,再隨其后的是鐵路的建設,然后是高速公路與航空港。如今,這些處于空間中的交通方式沒有任何一種徹底消失了——比如步行、騎馬、騎自行車等等。然而,在20世紀,一種新的空間(espace nouveau)在世界范圍內成型了,而且這尚未完成的新型空間的生產今天仍在繼續(xù)。這一新型生產方式(nouveau mode de production,這一新式社會)占有即使用了原有自己的式樣的空間”(29)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v-xxv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
從這里的例證可以明顯看出列斐伏爾社會空間論的具體討論域,同樣是在討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但是他關心的問題是這一生產方式在實際社會空間中發(fā)生的歷史過程。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現,在交通運輸上首先利用了現存空間中的條件,原先客觀環(huán)境中已經存在的河流和大海,人們的步行、騎馬、騎自行車的活動都是已經發(fā)生在傳統(tǒng)生產方式中的客觀條件和主體實踐,除此之外,資本主義新型的生產方式必須擁有自己新型的交通空間,這種新型空間建構是隨著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的需要,建設了鐵路、高速公路和航空港。與原來的航海船只、道路上行走和自行車相比,鐵路和高速公路從客觀條件上改變了空間運動的模板,而航空飛機的出現則打破了陸地物理空間的限制,空間實踐的速度和空間距離在資本主義經濟政治文化的全球流動需求下被徹底改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是抽象的,在船只、步行和自行車活動中建立的社會關系,與高速公路和航空飛行下的人對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完全不同的。對此,列斐伏爾說:“鐵路在工業(yè)資本主義及其國家(還有國際)空間的組織過程中發(fā)揮著根本作用。但與此同時,在都市范圍內電車、地鐵與公交車發(fā)揮著同樣的作用。而在世界范圍內則是航空獨占鰲頭。從前的組織解體(dèsintègre)了,生產方式吸收了這一結果。”(30)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v-xxv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這有三條社會空間物理設施的建設線:一是在一個具體的都市中,由電車、地鐵和公交車建構起來的個人活動空間;二是鐵路在國內工業(yè)資本主義運輸中的基本物流空間構架;三是航空飛行建構起來的全球資本主義空間范圍。在列斐伏爾看來,從前的社會組織解體了,而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吸收了原有的活動空間,但又創(chuàng)造了新的社會空間,“通過整合與瓦解(intégrant et désintégrant)國家性和地域性空間,一個世界性空間正趨于成型。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過程,涉及到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在全球范圍內的分工和創(chuàng)造另外一個更加合理的世界秩序這二者間的沖突。這種空間的和對空間的滲透已經在實現制度滲透獲得霸權(hégémonie)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歷史作用”(31)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Ed.Anthropos, Paris,2000.p.xxvi.中譯文參見劉懷玉譯稿。。
在列斐伏爾這里,由鐵路、高速公路和航空飛行建立起來的資本主義社會空間,不僅僅是運輸條件的改變,而是重構了一個國家和區(qū)域的空間實踐,以及一個世界性社會空間,由資本活動建構起來的“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在全球范圍內的分工”,這種“對空間的滲透已經在實現制度滲透獲得霸權”。當然,列斐伏爾認為有可能創(chuàng)造一種更加合理的世界秩序,這將取代資本主義的空間霸權。不過,在此,他并沒有展開說明這種新型的空間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