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
摘 要:俳優戲是指樂舞或以戲謔為主的雜戲,通常用滑稽語言配以音樂、舞蹈或雜技等藝術形式來取悅君主或主人的表演。俳優戲最根本的特質是以諷刺為核心,來諷刺政治之得失、社會之不良風氣和藝術的缺失等多方面的內容。這種諷刺傳統在相聲藝術中繼承并發揚,成為相聲藝術的三大功能之一,被稱為相聲的靈魂。
關鍵詞:俳優戲;相聲;諷刺
一、俳優及俳優戲
(一)俳優的職責
春秋戰國時期,在周王朝和各諸侯國的宮廷內,出現了一種專供統治者調笑解憂取樂的演員——俳優。俳優,古代亦稱倡、伶、優伶或倡優,統稱為優。優,據《說文解字·人部》記載:“優,饒也。從人,尤聲。一曰倡也。”許慎認為:優,形聲字,本義為富饒,另一個意思是倡優。“優”小篆寫作“”,其實是會意兼形聲字,從人從憂(猿猴類動物形),憂亦聲,會像猴子一樣會表演的人之意。所以,優是指古代樂舞雜戲演員,即俳優。
(二)俳優戲的表演形式
俳優戲即是通過滑稽語言配以音樂、舞蹈、雜技等藝術形式來取悅君主的表演。《禮記·樂記》曾記載過一段先秦時期的俳優戲。
子夏對曰:“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侏儒,糅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也。”[1]
這一段落出自魏文侯與子夏關于古樂與新樂之別的精彩對話。古樂,即古之雅樂,正統、嚴肅;而新樂,猶如今天的流行音樂,輕松、活潑。表演者舞蹈動作可以參差不齊,唱歌的曲調可以邪惡放蕩,其間夾雜著徘優侏儒的逗趣語言和滑稽表演,男女混雜,父子不分,觀眾者會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表演完畢后,讓人無法給以評論,也無需君主借古喻今發表講話。我們從演奏新樂時的俳優表演不難看出:先秦俳優戲的表演形式多而雜,尚未分工明確,集舞蹈、音樂、說笑滑稽表演于一身,最主要是在宮廷為君主排憂逗樂。
二、俳優戲的藝術特質——以諷刺為核心
(一)政治諷刺
1.刺苛政
【賤田園】
唐德宗貞元二〇年,春夏之際大旱,關中地區收成不好。宰相李實為政兇狠暴戾,在災難面前,隱瞞實情,租稅照收,搜刮民財,來穩固官位。老百姓窮苦不堪,只能拆屋賣瓦木、賣麥苗,來交稅。于是優人成輔端作俳優戲,反映秦地老百姓艱苦之狀,其中說到:“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石米,三間草屋兩千錢。”(《舊唐書·李寶傳》)[2]
“兩百年歷史的關中大地,何曾想現在竟如此貧賤,一頃麥苗換五石米,三間草屋才兩千錢”,正直的優人成輔端用對比、夸張的語言發出這樣的感嘆,道說出了關中老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抨擊了宰相李實為政的兇狠暴戾。
2.刺用度奢靡
【令麋鹿觸寇】
秦始皇有一次提議擴大皇家苑囿面積,畜養禽獸供貴族玩樂。針對此事,優旃諷諫道:“善!多縱禽獸于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史記·滑稽列傳》)[2]
如此耗費錢財的提議,優旃不直面抵觸龍顏,而是和顏悅色、極盡夸張之能事:“太好了!多養些禽獸在里面吧。如果敵人從東面來侵犯,就讓麋鹿用角去抵觸他們就足以應付了!”玩笑之間,諷刺了該項議題大而無當,不能防御外寇侵擾,只會勞民傷財,助長奢侈浪費之風。秦始皇欣然接受。這是先秦俳優的諷諫風格——順勢而攻,放大君主的論點,最后歸謬到荒唐的言論,在喜笑顏開之際,問題迎刃而解。
3.刺科舉腐敗
【熟蹄】
明孝宗弘治十二年已未科會試,學士程敏政主考,仆輩假通關節以要賂。舉人唐寅因此拉攏關系想科舉中式。但此事被官員華昶等揭發,下獄落職。在舞弊事件未發現時,孝皇內宴,優人呈戲。
扮出一人,以盤捧熟豚蹄七,行且號曰:“賣蹄呵!”一人就買,問價幾何。曰:“一千兩一個!”買者曰:“何貴若是?”賣者曰:“此俱熟蹄,非生蹄也。”(明·徐咸《西園雜記》上)[2]
優人用盤子捧著七只熟豬蹄,邊走邊叫賣:“賣蹄啊!”一人前來購買問價。賣豬蹄的人說:“一千兩一個!”買的人說:“怎么這么貴啊?”回復道:“這都是熟蹄,不是生蹄。”“熟蹄”即“熟題”,“蹄”與“題”諧音雙關,很形象地諷刺了科舉舞弊、官場腐敗的內幕。
4.刺刑政松弛
【胡涂去得】
明憲宗成化末年,刑政松弛。俳優阿丑于皇上面前作表演優戲。
作六部差遣狀,命精擇之。既得一人,聞其姓名,曰:公論。主者曰:“公論如今無用!”次一人,問其姓名,曰:公道。主者曰:“公道亦難行。”最后一人曰胡涂,主者首肯曰:“胡涂如今盡去得。”(明·文林《瑯玡漫鈔》)[2]
阿丑扮作六部官員派遣任命官員的樣子,命令手下人精心挑選。得到一名候選人,問其姓名,說叫“公論”,主管官員說:“公論,當今沒有用處。”接下來又來一人,問他姓名,他叫“公道”,主管官員說:“公道,也難辦啊。”最后來了個叫“糊涂”的人,主管官員點頭同意說:“胡涂如今還可以。”此處用三翻四抖和語音雙關的修辭手法,諷刺了明代法制松弛、沒有公道、糊涂了事。
(二)社會諷刺
1.刺奢侈
【陳癩子】
唐宣宗時,營丘有一豪民巨富姓陳,染大風疾,大家都叫他陳癩子,私下忌諱“癩”字。一次壽宴完畢,有個參加完表演的俳優何岸高求見,想即席吟詩一首以表盛情相約,當時陳君處于中堂,坐碧紗幃中,左右侍立,手執輕簍白帚者數輩。何岸高說道:“詩云:‘三十年來陳癩子,如今始得碧紗幪。”(五代·范質《玉堂閑話》)[2]
這句是采用了仿句的修辭手法。原句詩文出自唐穆宗時宰相王播的詩《題木蘭院二首》其中一首:“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后鐘。三十年來塵撲面,而今始得碧紗籠。”王播年少孤貧,以文辭自立。早年,客揚州惠昭寺(木蘭院),隨僧齋餐,備受冷落。二十八年后,重游故地,有感于舊事,賦詩二首。其中“三十年來塵撲面”,是說作者王播二十八年來東奔西走,為生計而奔忙,滿面風塵。“而今始得碧紗籠”,字面意思是說未顯達時所題之詩如今被人用綠紗籠罩起來,其實喻指今天所取得的官位和成就。頗寓世態炎涼之感,為人所傳誦。優人何岸高并非取原詩世態炎涼之意,而是由“塵撲面”聯想到染大風疾而身患癩疾的“陳癩子”的形象,現在居然也坐在由眾人服侍的碧紗幃中,儼然就像功成名就的大臣一樣,言語中無情地諷刺挫敗了貪奢的豪強。
2.刺貪妒
【怕婦大好】
唐中宗時,御史大夫裴談的妻子蠻橫愛嫉妒,裴談很害怕她,如同害怕自己嚴厲的父親。當時韋庶人沿襲了武則天的風紀儀范,中宗也很怕她。有一次,內宴作俳優戲,俳優唱《回波詞》:“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里無過李老。”(唐·孟棨《本事詩》)[2]
此條仿擬《回波詞》而作,風趣幽默地諷刺了裴談和唐中宗這兩位宮廷內外大人物都懼內,借此也恭維了韋后,為諂媚奉迎之語。自此之后,《回波詞》成了嘲笑懼內的代言詞。
(三)藝術諷刺
1.刺作品抄襲
【被撏撦至此】
北宋祥符、天禧年間,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憑借文章在朝為官。作詩都效法李商隱,號“西昆體”,后來多有剽竊李商隱的語句。曾有一次宮廷內宴,表演俳優戲。
優人有為義山者,衣服敗裂,告人曰:“吾為諸館職撏撦至此!”(宋劉攽《中山詩話》)[2]
“西昆體”是北宋初年由楊大年為代表的館職文人,追求辭藻華美、對仗工整的詩體。該詩體內容空虛,缺乏真情實感,刻板地搬用李商隱的詩題、典故、詞藻,遭到了俳優的反對、嘲諷。優人扮作唐代詩人李商隱,穿著破敗的衣服,告訴別人:“我被眾館職人員拉撕剝取到這種情形。”“撏撦”這里運用了比喻義,特指在寫作中對他人的著作率意割裂、取用。
2.刺文風荒惡
【被石頭擦倒】
宋仁宗天圣年間,每次賞花釣魚會時,皇上會命群臣賦詩,往往有人預先構思草擬好。有一次,永與軍進獻山水石。正巧碰上聚會宴飲,命在場大臣為山水石作賦,其中有很多是為了出其不意而肆意創作的內容空洞、粗制濫造的作品。宴會中間,優人入戲。
各執紙筆,若吟詠狀。其一人忽仆于界石上,眾扶掖起之。既起,曰:“數日來作一首賞花釣魚詩,準備應制,卻被這石頭擦倒!”(宋·范鎮《東齊紀事》)[2]
俳優模仿大臣作賦的樣子,拿著紙筆,吟誦玩味。忽然有一位大臣撲倒在標志地界的石碑上,大家把他攙扶起來。那人站起來說道:“多日一直在作賞花釣魚詩,準備完成皇上的命令,不曾想卻被這一石頭給擦傷絆倒!”在這次夸張又不脫離真實、諷刺又不失幽默的表演中,把那些創作內容荒惡、豪無新意詩賦的大臣的各種窘態惟妙惟肖地展現出來,引起在場觀眾的捧腹大笑,也驚醒了出題的皇上,一些官員因此而降職,“翌日,降出其詩,令中書銓定。秘閣校理韓義最為鄙惡,落職,與外任。”
三、俳優戲對相聲的影響
俳優戲的主要社會功能是諷刺,而諷刺正是相聲的靈魂,這種現實主義傳統,“自有這個曲藝形式起,就是如此。社會上有不平事,老百姓有怨氣,小到惡媳虐姑,大到貪官欺民,弄個包袱抖出來,大家哈哈一笑,萬事大吉。”[3]
清朝末年有一段相聲叫《大人來了》,開啟了相聲諷刺的先鋒。《大人來了》講述的是清末北京九門提督出門,有囚首喪面、破帽鶉衣的衛兵開路,手拿皮鞭吆喝道:“大人來了,駱駝抱起來!”“大人來了,驢車趕到溝里去!”“大人來了,老太太把孩子摔死!”[4]這個相聲段子沿用了五代后晉優人楊于度表演的參軍戲《侯侍中來》和明代優人阿丑表演的俳優戲《知有汪太監不知有天子》的藝術構思和語言技巧,用夸張的手法諷刺了清末官吏的橫行霸道、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丑惡嘴臉。這種敢于把諷刺的鋒芒指向各種官場的腐敗黑暗、社會的不良風氣和人性的丑陋嘴臉,讓人在笑聲中同它們告別,是諷刺藝術特定的社會功能,也使得相聲在侯寶林時代達到了輝煌[5],而且啟迪著后來的相聲藝術創作。
其他諸如此類的諷刺型相聲代表作還有:侯寶林和郭全寶的相聲《離婚前奏曲》諷刺了干部們坐上高位、腐化墮落、棄舊娶新的不良現象;侯寶林和郭啟儒的《夜行記》諷刺了不遵守交通規則的人;馬三立和張慶森的相聲《開會迷》一個教條主義的官迷,為了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召開各種大小會議造成的后果;馬季的單口相聲《宇宙牌香煙》諷刺了市場上生產銷售假冒偽劣產品的行為;馬志明和謝天順的相聲《夜來麻將聲》諷刺了社會風行的賭博惡習、挪用公款和單位內的官僚主義作風;姜昆和李文華的《如此照相》諷刺了文革時期的社會現象;牛群和李立山的相聲《巧立名目》諷刺了領導公款吃喝的腐敗行為;馮鞏和牛群的相聲《小偷公司》諷刺了政府機構的設置臃腫、人浮于事的現象;郭德綱和于謙的相聲《我要上春晚》諷刺了娛樂圈荒唐混亂的現象。
四、結語
諷刺是相聲的靈魂,是對古俳優戲諷諫傳統的繼承,是相聲從嶄露頭角到如今成為藝術大家庭里一員不可或缺的元素。大眾對于諷刺藝術表現出的理解和欣賞,體現出的是心態的放松,也是社會心理健康的標志。我們的時代越來越進步,文化生活越來越自由,就越需要諷刺類型的相聲出現并蓬勃生長,“讓它們重新獲得老百姓的喜愛,回歸語言藝術的自然生態。”
參考文獻:
[1]楊天宇.禮記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任中敏.優語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3]張鳴.相聲的莫名尷尬[J].人民論壇,2008(3).
[4]朱子儀.幽默:笑的文化[M].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1.
[5]文匯報筆會編輯部.槍挑紫金冠:2012筆會文粹[M].上海:文匯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