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丹
摘 要:環境法調整對象是否包含人與自然關系是一個備受爭議的問題,本文通過對學者觀點的歸納總結,梳理出兩大學派對此觀點論據的質疑與反駁過程。據此,筆者認同環境法調整對象不包含人與自然關系,而是通過調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達到協調人與自然關系目的的觀點。
關鍵詞:環境法;調整對象;人與自然;環境倫理;人類中心主義
一、引言
對于環境法調整對象的討論共有兩個層次,首先,第一層為環境法調整對象是環境社會關系,還是環境利用行為,對此存在“關系說”和“行為說”。公丕祥教授在《法理學》一書也清楚寫道:“法律作用的最直接對象是人的意志行為,法律是通過影響意志行為來實現對社會關系調整的?!币灿械膶W者認為法律調整的是社會關系,例如王社坤學者在其文中認為作為環境法調整對象的社會關系可以稱為環境利用關系,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各類環境利用人之間由于環境利用而產生的關系;二是由于國家對環境利用的介入而形成的國家和環境利用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也有學者認為,關系說和行為說并不是完全對立的,法律調整的社會關系是由人的行為構建產生的,張文顯教授明確指出:“法律的調整對象是行為,而所謂社會關系不過是人與人之間的行為互動或交互行為,沒有人們之間的交互行為,就沒有社會關系。法律是通過影響人們的行為而實現對社會關系的調整”。本文寫作是在第一層“關系說”的基礎上進一步討論環境法調整關系是否包含人與自然關系。對搜索到的48篇文章進行歸納總結,可梳理得出,關于環境法調整對象是否包含人與自然關系主要存在兩大派別,分別是支持環境法調整對象包含人與自然關系的“廣義調整論說”和不支持包含人與自然關系的“狹義調整論說”。
二、“廣義調整論說”
廣義調整論是以蔡守秋教授為代表的支持環境法調整對象可以包含人與自然關系,以《調整論》(蔡守秋,2003)為代表,該書指出:“環境法既調整人與人的關系又調整人與環境的關系,這是環境法的基本特征,因為凡是對環境有影響的人為活動都可能同時產生人與人的關系和人與自然的關系,這兩種關系是共存、互容、密不可分的。”由此可以看出該派別的主要觀點是:環境法在調整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同時,也能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該學派以“非人類中心主義”為其主要理論基礎,其中主要有三大學派:由辛格的動物解放論和雷根的動物權利論構成的動物解放權利論;由施韋澤的敬畏生命理論和泰勒的尊重大自然理念表述的生物平等主義;由大地倫理學(萊奧波爾德)、深層生態學(內斯)、自然價值論(羅爾斯頓)闡發的生態整體主義,我國傳統的儒家、道家思想如“天人合一”“天人和諧”也可視為環境倫理學的雛形。
三、“狹義調整論說”
狹義調整論堅持環境法調整對象只包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包含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人們通常講的人與環境的關系實際上是一種自然科學上的生態關系。該學說以馬驤聰為代表的一部分學者認為環境保護法調整的是人們在開發、利用、保護、改善和管理環境資源的活動中產生的社會關系,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但是對環境社會關系的具體內容則有不同表述。呂忠梅學者認為,環境法調整的社會關系是人們在開發、利用、保護、改善環境過程中所產生的社會關系,具體包括了生態環境保護關系和污染防治關系。曹明德學者認為環境法調整的社會關系是生態社會關系,主要包括了宏觀生態社會關系、生態環境保護關系、環境污染和公害防治社會關系。
四、兩方觀點辯論
狹義調整論方以廣義調整論方違背了法律關系的基本內涵,違背了法律關系主體的條件以推翻其存在基礎,同時,也對其觀點提出了相關問題加以質疑,期待廣義調整論方的回復。這些問題包括:①若環境法可以調整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自然可以成為法律關系的主體,那么自然要素之間的關系能否被環境法調整,例如,動物和動物之間、動物和植物之間;②如果環境法可以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那么其他部門法是否也可以調整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民法可以介入家畜傷人事件,那么是否可以介入野生動物傷人事件,動物傷人甚至殺害人是否像人一樣根據刑法追究其刑事責任等。針對狹義調整論派學者的質疑和發問,支持廣義調整論的學者們紛紛對其質疑進行了回答,并對狹義調整論的觀點提出了自己的質疑。
(一)廣義調整論方的質疑
首先,廣義調整論方認為狹義調整論方所依托理論基礎的人類中心主義是導致環境問題日益加劇的根源。正是由于人類奉行人類中心主義,盲目自大和無危機感導致了我們所面臨的環境危機,因此,人類必須重新認識世界,重新認識人類在世界中的位置,重新構建與人之外其他自然存在的關系。
其次,現行法律規范中的技術規范很多,都是由自然規律上升而來的,自然規律是可利用的。技術規范是人類在長期與自然相互作用過程中所形成的符合自然規律和環境保護要求的規則,本身就包括了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確認和調整。因此環境法在調整人與自然關系的可能性上又邁出了一步。
再次,廣義調整論方認為1987年發布的《我們共同的未來》所提出的可持續發展旨在促進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發展,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是可持續發展建立的基礎,也是可持續發展的目標。廣義調整論支持者認為當前環境法追求的可持續發展目標表明了環境法價值的轉型,“環境法已經經過了現代人類的中心主義、生態中心主義、可持續發展價值觀、生態文明價值理念的認識路徑,在這種轉型的路徑中體現了理論蘊含的價值目標”。蔡守秋教授也指出,可持續發展戰略的提出,不僅是當代人有感于環境資源問題的惡化日益嚴重地威脅到人類生存和發展而做出的一種生存選擇,而且是標志著人類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一場深刻變革,這種價值觀與生活方式的變化同人類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認識和思考分不開。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混淆了環境倫理和環境法追求的法律價值,如上述的法律和道德混淆。
最后,從現實的環境立法上看,我國和外國已經存在一些純粹考慮動植物利益和“情感”的法律、法規或法令。例如:《澳大利亞州動物福利法》《美國動物福利法》《美國動物和動物產品法》《歐洲議會關于保護用于實驗和其他科學目的的脊椎動物的決議》等。在我國,如臺灣地區的《動物保護法》第1條規定:“為尊重動物生命和保護動物,特制定本法?!痹摲ǖ?條規定:“任何人不得惡意或無故騷擾、虐待或傷害動物。再如,瑞士政府宣布,從2018年3月起水煮活龍蝦將在瑞士被視為殘酷的行為。瑞士人需要在煮龍蝦之前擊暈或殺死龍蝦。在我國,《實驗動物管理條例》(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2017)雖然是出于實驗目的要求善待實驗動物,但也是保護動物、重視自然的進步。此外,法律確立環境資源的產權制度、相鄰權制度、環境資源損害賠償和補償制度等,就是以平衡人與人之間的環境利益為出發點,進而謀求人與自然的平衡。
(二)廣義調整論方的回應
廣義調整論方在闡述支撐自我觀點的論據后,針對狹義調整論方的質疑做出了回應。
針對狹義方所提出的違背傳統法理學知識第一點反駁如下。首先,傳統法學認為法是調整社會關系的,但并沒有說法律僅調整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從邏輯上它無法否認某些法也可以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所有法都是調整社會關系的”這是正命題,并沒有包括“所有法都不能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等負命題。其次,有的學者說,該理論在創建之初就沒有將自然納入,用這個理論去檢驗人與自然關系的對錯本來就是無意義的。恩格斯曾指出:“一門科學提出的每一種新見解,都包含著這門科學的術語的革命?!杯h境法作為一個新興的法律部門,在發展道路上必定會遇到新的難題和挑戰。周旺生教授認為:“40年來法律關系理論研究一直是個頗為薄弱的環節,法學專著中所講的法律關系片面限制在民事權利義務方面”。再如童之偉教授所說,當前法理學界所認同的法律關系權利義務說具有很大缺陷,這個缺陷就是它用作核心范疇的權利義務概念不能涵蓋公法關系中的權力,只能適用并合理解釋于私法,不能合理解釋公法關系。郭紅欣學者針對李愛年教授在《環境法不能直接調整人與自然關系》一文中的質疑回應道,環境法調整人與自然關系不是對傳統法理學的否定,只是對只調整人與人關系的傳統法學的超越,這是是一種深化、發展。并且,堅持廣義調整論的學者還提出了環境法律關系構成要素的新內容:“環境法律關系的要素仍然是主體、客體和內容。主體是環境法律行為的發起者;客體是環境法律行為的作用對象,主要有環境、資源和其他對象;內容是環境法律行為本身,主要包括享受權利和行為和履行義務的行為及權利義務”。
針對違背法理學知識第二點自然無意識不能成為法律關系的主體辯駁如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隨著社會發展、經濟發展,法律關系的主體不斷擴大,例如:嬰兒和法人,這些在之前也都不被認為是法律關系的主體。針對法律主體必須有意識一說,反駁道:現代法律所確定的法律主體中,除了自然人外,其他主體的人格都由法律創設,除了自然人是有意識的以外,其他主體如企業、機關、社會團體、國家等,都是無意識的,但法律卻賦予其法律主體地位。有學者指出:“從環境法面臨的現實狀況來看,確立自然的法律主體地位已經成為了一種必須。首先,自然權利的設置與實現良好的溝通與對話機制已經建立,生態運動的發展,包括動物保護運動、自然保護運動發展,通過非政府環保組織在國家機關與公眾間創造了溝通與對話機制。其次,現代科學的發展已經證明了人僅是自然界的一環,僅是自然界諸多物種中的一種?!辈⑶以搶W者還提到,目前我們的環境正在遭受著巨大的不正義,如果還僅僅從人類利益角度出發,不能避免“公地悲劇”,應當賦予自然法律主體資格,給予自然表達的機會。從另一個層面,支持該觀點的學者還提出,基于笛卡爾主客二分的研究范式下的主體觀念是自戀情結的表現,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專利,實際上,無論是從人類整體的行為還是個人行為看,人都遠遠不是一個主體,遠遠沒有成為自覺。
針對關于自然法律實施的相關問題時,提出模仿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行為能力人,設置代理人的制度,為自然尋求代理人,舉例我國目前實行的環境公益訴訟就是以有資質的機構代自然進行訴訟。另外,對于“人為自然設定權利義務征得自然同意了嗎”的問題沒有做出正面回應,而是轉而向狹義調整論方發問,即“民法上為死人、嬰兒設定權力經過他們的同意了嗎”“這設定的權利是滿足他們需要的嗎”。
(三)狹義調整論方的再次反駁和質疑
針對廣義調整論方的質疑和反駁,狹義調整論方再次提出自己的反駁。
首先,廣義調整輪方認為狹義調整論方依托的“人類中心主義”的理論基礎是導致環境危機的主要根源,狹義方反駁道:造成環境問題日益加劇原因有二,其一,環境法對破壞環境的企事業單位的處罰過于輕微、處罰標準過于模糊;其二,環境法沒有對環境行政機關本身規定切實可行的問責制度和監督制度。此外,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人類認識的進步,“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已經有了新的內涵,即為了后代人的可持續發展,人類要保護環境,順應自然規律,與生態環境和諧相處。
再次,針對廣義方提出的技術規范問題,狹義方回應:現在科學技術越來越發達,各式各樣的技術規范和標準也越來越多,這些標準作為法律規范,雖然仍然保持著它們作為純粹技術規范的屬性,但是它們所調整的已不再僅僅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而更主要的是主體之間的關系。例如,排污總量控制制度,根據某地環境承載能力等多種因素某地區分得的排污指標是確定的,那么在總排污量確定的情況下,具有富余指標的排污單位可以將其銷售給缺乏排污指標的單位,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排污權交易制度。從中可以看出,雖然排污總量確定,體現了標準的確定,但在總量確定的情況下實現排污指標的二次分配,將排污指標作為商品放入市場流通,這調整的仍然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李愛年教授在《環境法不能直接調整人與自然關系》也提出,環境法調整人與自然關系違背了法學基本原理,混淆了法律規范和技術規范。王燦發教授指出:“純技術規范調整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只規定人們如何對待自然、如何使用工具等,而不涉及相互的權利義務,違反技術規范可能會受到自然懲罰,但只要該規范沒有成為法律規范,國家就不會讓其承擔違反規范的法律義務,因此,認為技術規范可以調整人與自然關系是可以的,但說法律可以調整人與自然關系是行不通的”。
最后,對于廣義方提出的《我們共同的未來》所提出的可持續發展思想要以人與自然的和諧為基礎反駁道:可持續發展的側重點仍然是發展,環境問題的實質是發展問題,環境問題在發展中產生,也應該在發展中解決。可見人類制定環境法解決環境問題保護自然的目的實際上是發展而非單純的保護自然,而是通過協調人與自然關系實現人類自身的可持續發展,當人與自然的矛盾不可協調只能選擇時,人不可能也不應該把自然利益放在前面。汪勁教授認為,與傳統的可持續發展觀念相比,《我們共同的未來》中所提出的可持續發展更為強調對發展概念上的倫理道德和價值觀的更新,從而影響和導致人類行為和生產、生活方式更新。此外,汪勁教授指出對可持續發展的理解基本包含3個基本理念,分別是:第一,人類的發展和生活品質的改善必須建立在地球生態系統的涵容能力之內;第二,當代人在謀求自身發展的同時,還應當顧及未來世代人類的需要和福利;第三,對人類發展的基礎環境、資源、能源的開發和利用,應當維持在利用效率最大化和廢棄(污染)物質最小化之上。
此外,狹義方針對廣義方對自身違背傳統法理學知識做出的回應再次進行了反駁。首先,狹義方認為,廣義方企圖推翻傳統法理學知識,重構法律的基礎大廈僅是一種美好的愿望,想要突破“主客二分”的研究范式向“主客一體”轉變任重而道遠,這意味著法律部門的顛覆和重構,環境法這一學科能否承擔起該重任還值得商榷和考察。其次,對于為自然尋求代理人制度這一提議表示強烈反對。因為民法上的代理制度是在人類意志自由的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建立的:法定代理和指定代理是基于血緣親族關系和其他人類社會關系;委托代理需要被代理人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進行委托授權,如果代理人違背了被代理人的意志,被代理還可以更換代理人。而沒有意志的自然要素不可能適用人類法律體系中的“代理制度”。杜群教授提出:“生態法學的法定代理制,被代理人其他生物的利益最終不能超越代理人人類的利益,這也是它與現行自然人法定代理制度的最根本區別,也證明了生態法學所提出的制度選擇法定代理制度與現行自然人法定代理制在根本利益上的矛盾性和不融合性”。因此,以代理制度主張賦予環境主體資格的主張也是不能成立的。
五、筆者思考
筆者比較認同狹義調整論的觀點,基于現存的“主客二分”的研究范式基礎,環境法不可以直接調整人與自然關系,但可以通過調整人與人關系來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的目標。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應當是以自然為媒介的,表現為人-自然-人,協調人與人之關系為手段,實現人與自然關系的協調為目標。希臘著名智者普羅泰戈拉聲稱:“人是萬物的尺度”,從人類自身角度要達到人與自然的平等是不現實的,平等的概念是由人類創造的,平等的標準也是由人類確定的,在人與自然之間不存在中立的一方來平衡人與自然之間的天平,無法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平等。根據馬克思的矛盾理論“矛盾普遍存在于世界當中”,人與自然之間存在矛盾,自然要素之間存在矛盾,人與人之間也存在矛盾。但我們在分析問題時要堅持兩點論和重點論的統一:在分析問題時既要認識到主要矛盾也要認識到次要矛盾,但同時也要抓住主要矛盾和主要方面,抓主流。結合目前我們所面臨環境問題,人與人的矛盾是主要矛盾,由于資源有限和人類欲望的無限驅動,人類為追逐利益導致資源濫用和環境污染,因此只有解決了主要矛盾才能真正解決人與自然的矛盾。人與自然的矛盾解決不取決于自然,而取決于人類,中科院院士丁仲禮曾在訪問中說過:“地球不需要人類拯救,人類需要拯救的是人類自己”。因此,人與自然的關系實質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保護環境實質上是保護人類自己。
通過對兩個學派提問與回答,質疑與反駁梳理,筆者認為,在“人類中心主義”背景下,應當為其賦予新的時代內涵,人類要正確認識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摒棄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同時,將人與自然的關系納入環境法的調整對象中,使新的環境倫理道德觀念在法律中反映出來,這是實現環境正義的要求,在其他國家已經出現并且實踐積累了一定經驗,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不可一味地否定,可以將其作為基礎的環境倫理道德觀納入實證法立法指導思想體系,為環境法的發展提供一定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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