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藝
共處亞歐大陸的中國與匈牙利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繁榮的文化,民歌作為世界各民族傳統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音樂和語言方面具有獨特的承載屬性,通過曲調和唱詞進行傳播的民歌藝術形式對于本民族歷史和文化的記錄與傳承起到了重要作用。古人云“移風易俗莫善于樂”,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民族文化與音樂藝術的緊密關聯。中國與匈牙利相距約7000公里,兩國擁有各自優秀且多樣的民族藝術形式。匈牙利不僅蘊藏著豐富多彩的民族音樂資源,而且近幾個世紀以來,出現了如埃爾凱爾、李斯特、巴托克、柯達伊等多位卓有成就的音樂家,挖掘和創作了大批以民族音樂為基礎的優秀作品。盡管地域相隔遙遠,但中匈兩國的傳統民歌在調式和曲調結構等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一現象很早就引起匈牙利音樂界的注意,20世紀上半葉,匈牙利音樂家巴托克、薩波奇、柯達伊等人便開始關注兩國民歌音樂中可能存在的關聯性①參見杜亞雄:《論中匈民歌的親緣關系》,《中國音樂》,2012年,第2期,第13-14頁。。
2018年5月15日,由中國藝術研究院、匈牙利藝術研究院共同主辦的“中匈音樂文化交流工作坊——中國與匈牙利民歌的親緣關系研討會”,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成功舉辦。來自中國與匈牙利的著名學者通過對兩國民歌的梳理、比較和分析,在文化遷移背景下對不同族群間的音樂親緣關系展開了探討。在研討會上,中國音樂學院杜亞雄教授、匈牙利藝術研究院西普什·雅諾什(S í pos J á nos)分別進行了主題發言。來自匈牙利李斯特音樂學院的研究生納達斯第·法妮·艾斯特爾(Nadasday Fanni Eszter),來自中國裕固族的鐘玉梅和妥應杰、中國蒙古族的阿拉騰巴根、中國鄂溫克族的阿莉曼等進行了現場演唱。時任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的連輯先生、中國音樂學院劉勇教授、民族出版社副總編輯艾力肯、匈牙利藝術研究院院長委員會委員法爾卡什·阿達姆(Farkas ád á m)等多位專家和學者出席研討會,并參與了相關題目的討論。
研討會由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項陽研究員主持,他希望會議能夠充分發揮文化交流與學術研討的功能,為今后兩國在文化藝術領域展開更為深入廣泛的合作奠定基礎。中國藝術研究院連輯先生在致辭中向來自匈方和中方的專家學者及各族歌手表示熱烈歡迎和崇高敬意。連輯認為,中匈兩國的一些民歌在旋律、內容、情感表達和情緒渲染上具有高度一致性,這猶如人可以重合起來的兩只手,相信匈牙利藝術家聽到現場演唱的中國民歌也會有相同感受,在中國進行考察時也會有尋親的感覺,希望兩國藝術家能夠在今后的文化藝術交往中取得更好的進展和成就。
中國音樂學院杜亞雄教授在主題發言中,圍繞中匈兩國在語言和曲調上的共性特征,對我國多個民族的民歌和匈牙利具有古代特征的民歌進行了比較分析,指出二者在音樂本體方面的緊密聯系。通過對前人研究成果的總結、文獻材料的梳理以及不同族群語言、習俗等方面的剖析,杜亞雄教授給出了匈牙利古代民歌在基本面貌和音樂脈絡等方面的重要結論,并對匈牙利古代族群的語言和族源問題進行了推論。
來自匈牙利藝術研究院的西普什·雅諾什(S í pos J á nos)先生在發言中總結了近三十年的相關研究成果,他在把握中匈兩國民歌具有五聲性曲調共同特征的基礎上,對東歐到中國之間的區域給出了音樂版圖的劃分,對不同族群的民歌曲調特征進行了梳理和歸納。他還對匈牙利的語言屬于芬—烏戈爾語族,而民間音樂與突厥人和其他具有五聲音調的族群有關聯這一現象進行了描述和解讀。
在研討會中,杜亞雄邀請來自不同民族的歌者對具有相似性曲調的兩國民歌進行現場演唱。其中的匈牙利民歌部分全部由來自李斯特音樂學院的研究生納達斯第·法妮·艾斯特爾(Nadasday Fanni Eszter)演唱。第一組進行比對演唱的是匈牙利民歌《篝火燒起來了》和中國裕固族民歌《剪頭發歌》(鐘玉梅演唱);第二組進行比對演唱的是匈牙利民歌《孔雀之歌》和兩首中國民歌,分別是內蒙古民歌《黃色沙灘》(阿拉騰巴根演唱)和中國鄂溫克民歌《婚禮喜宴歌》(阿莉曼演唱);第三組比對演唱的是匈牙利民歌《風來自多瑙河》和中國保安族民歌《上新疆》(妥應杰、鐘玉梅演唱);第四組比對演唱的是匈牙利民歌《伊娃》和裕固族民歌《黃鶯媽媽》(鐘玉梅漢語演唱);第五組比對演唱的是匈牙利民歌《孤獨的小鳥》和河北民歌《小白菜》(鐘玉梅演唱);第六組比對演唱的民歌是匈牙利的《搖籃曲》和中國裕固族的《搖籃曲》(鐘玉梅演唱);除了比對演唱外,為了解釋兩國民歌所具有的曲調結構特征,中國歌者在現場還演唱了中國裕固族民歌《路上的歌》(妥應杰演唱)等歌曲。
現場演唱的各組民歌盡管來自中匈兩國的不同民族和地域,但每組間進行比對的中匈民歌都呈現出明顯相近的曲調和結構特征,其中,在旋律線條和樂句關系上極其相似的是第三組比對歌曲匈牙利民歌《風來自多瑙河》和中國保安族民歌《上新疆》,以及第五組比對歌曲匈牙利民歌《孤獨的小鳥》和中國河北民歌《小白菜》②《孤獨的小鳥》是一首古老的匈牙利民歌,在研討會上由芬妮用匈牙利語演唱。為便于比對,此曲的譜例與唱詞引自杜亞雄《中匈民歌的親緣關系》一文,文中將此曲譯為《兩只小鳥》,載于《中國音樂》,2012年第2期,第14頁。,譜例如下:
譜例1 《孤獨的小鳥》與《小白菜》

譜例1中的樂譜分別記錄了兩首民歌的旋律走向,其中第二行為流傳于我國冀東、內蒙古等地區的羽調式版《小白菜》,杜亞雄指出該首民歌既有主音為“徵”的版本,也有主音落歸到“羽”音的情況,這符合我國古代時期形成的“宮商角徵羽”對應“中西東南北”的音樂方位觀念。
譜例2《風來自多瑙河》
法 妮演唱
施 藝記譜

譜例3《上新疆》
妥應杰、鐘玉梅演唱
施 藝記譜

譜例2和譜例3為筆者聽記的研討會現場演唱的兩首中匈民歌,這兩首歌曲在演唱時的律動、速度和調高都有所差別,但通過譜面可以明顯看到二者相近的節奏型、五聲性的骨干框架以及以“羽”為主音的調式類別,在實際演唱效果上更是令人有著相近的曲調感受。
在樂句發展方面體現出五度模進手法的三組歌曲包括:第一組比對演唱的匈牙利民歌《篝火燒起來了》和中國裕固族民歌《剪頭發歌》,第二組比對演唱的匈牙利民歌《孔雀之歌》和內蒙古民歌《黃色沙灘》,以及第四組比對演唱的匈牙利民歌《伊娃》和裕固族民歌《黃鶯媽媽》(譜例略)。杜亞雄指出這三組歌曲集中體現了被柯達伊稱為“A5A”的五度結構曲調特征③關于中匈兩國民歌在曲調進行中呈現的五度結構特征,以及用A5A來表示上下樂句相距五度關系的手法,可參見杜亞雄《裕固族民歌的音樂特色》,《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1年,第3期,第32頁。:
譜例4《篝火燒起來了》
法 妮演唱
施 藝記譜


譜例5《剪頭發歌》
鐘玉梅演唱
施 藝記譜

下例中比對演唱的兩首歌曲皆為羽調式,第一樂句落在“角”音上,第二樂句落在主音上,上下兩樂句呈五度結構關系:
譜例6《孔雀之歌》
法 妮演唱
施 藝記譜

譜例7《黃色沙灘》
阿拉騰巴根演唱
施 藝記譜

在民歌唱詞方面顯現出共性特征的是第六組比對演唱的匈牙利古老民歌《搖籃曲》和中國裕固族民歌《搖籃曲》(譜例略),兩首民歌都運用了發音近似的“唄哩”(音譯)一詞作為襯詞。對于民歌中的語言研究也是杜亞雄教授在長期進行跨國家、跨民族音樂文化研究中所關注的重要題目。在主題發言中,他就中匈兩國民族語言的相似特征,語言在民族遷徙過程中所體現的流變屬性,以及音樂、語言與族群歷史之間的緊密關系展開了解析。
語言和音樂是構成傳統民歌的二元要素,其中,語言是各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不斷創造和發展出來的文明遺產。對不同民族的語言進行分析和比較研究,有助于對各民族族源以及族群遷徙歷史的研究。杜亞雄認為語言在流變過程中存在著不穩定性和變異性,而音樂在遷移和流變過程中則會體現出相對穩定和明顯的本源特征,這對于進行民族族源研究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杜亞雄教授以名字中的“雄”字為例(取“英雄”之意)講解,其在匈牙利語中為“Bator”,在我國蒙古族語、裕固族語和鄂溫克族語中也為“Bator”。在隨后講演中,他多次談及語言在反映不同族群間關聯性上的重要作用。他還列舉了早年在匈牙利訪學期間,以裕固族語來代替匈牙利語中部分單詞的例子,“如黃色、藍色、蘋果等詞匯,裕固族語的發音與詞義和匈牙利語幾乎一致”。通過詞匯對比和語言學研究,杜亞雄不僅發現我國裕固族語與匈牙利語中約有六百個詞匯相近,而且還通過史料查證與族群溯源,提出匈牙利在古時極有可能是一個講突厥語的民族,在遷徙和移居過程中,其語言逐漸發生演變,而音樂則相對穩定地流傳下來并保有原始特征的重要觀點。杜亞雄認為這一論斷的提出,回應了巴托克(B é la Viktor J á n os Bartók,1881-1945)在1937年于土耳其采風后,就匈牙利民歌與突厥人音樂之相互影響所提出的相關議題。杜亞雄還列舉了在民族遷移后語言極易變化和消亡,但音樂卻能較為可靠地保留原始面貌的例子。例如,自我國的滿族入關定居北京至今,語言雖逐漸消亡,但滿族的音樂卻保留了下來;遷移至美國的非裔族群雖然使用英語,但其音樂中仍展現了鮮明的民族特征。
西普什·雅諾什先生自1987年起,便對使用阿納托利亞語、土耳其語、阿塞拜疆語、卡拉恰伊巴爾卡爾語、哈薩克語、土庫曼語、烏茲別克語、吉爾吉斯語和蒙古語的國家和地區進行實地考察,并繪制了東歐到中國之間的音樂地圖。他曾用十年時間,在突厥語族群區域收集并記錄了約一萬首樂曲,這成為他以音樂學視角進行民族文化歷史比較研究的堅實基礎。他發現,“突厥人的語言和音樂幾乎沒有關系”。例如,與分布在阿達的哈薩克斯坦人的小范圍音階曲調相比,分布在蒙古的哈薩克族的音樂明顯受到了五聲曲調影響,盡管兩個地區所講的是相同語言。西普什·雅諾什就此展開更為廣泛的跨國界、多族群的區域音樂研究,根據語言和音樂的特點,勾勒出一條“運用五聲曲調的突厥人音樂帶”,即“從中國起,穿越蒙古、南西伯利亞突厥語族和哈薩克北部與東部地區,一直延伸到楚瓦什人、韃靼人和巴什基爾人居住的伏爾加河-卡馬-貝拉亞地區”。
在音樂方面,杜亞雄和西普什·雅諾什都談到了匈牙利古代民歌最典型的兩個特征:一是曲調為五聲音階,二是唱段呈現出第二樂句比第一樂句低五度的曲調結構(Fifth construction)。對于此觀點,杜亞雄在《論中匈民歌的親緣關系》④參見杜亞雄:《論中匈民歌的親緣關系》,《中國音樂》,2012年,第2期,第13頁。一文中有更為翔實的論述。兩國民歌的上述特征還通過研討會上的現場演唱加以了印證。此外,杜亞雄還談及匈牙利民歌中出現的一種小五度曲調結構,代表性歌曲為《孤獨的小鳥》,通過現場聆聽人們發現,這首民歌與我國冀東地區的民歌《小白菜》(羽調式版)十分相近,尤其是樂句在發展過程中呈現的曲調結構特征,即四樂句呈現出“向下、向下、轉折、向下”的旋律形態,更是與這首在我國北方地區廣泛流傳的民歌完全一致。杜亞雄曾在《論中匈民歌的親緣關系》一文中提出,這種第三樂句并非第一樂句低五度模仿的曲調結構,具有起、承、轉、合的旋律特征⑤參見杜亞雄:《論中匈民歌的親緣關系》,《中國音樂》,2012年,第2期,第15頁。。對于巴托克曾提出的最古老的匈牙利民歌有兩句體結構存在,部分民歌還有四度的曲調結構存在等情況,杜亞雄請我國民歌手現場演唱了裕固族民歌《路上的歌》,并通過講解說明在我國也有相應特征的民歌存現。
以五聲曲調為核心,其內涵可包括音調高低、音階排列、音級關系、音級穩定及傾向性等相關因素;而同樣是建立在五聲曲調基礎上的不同樂曲,其節奏類型、韻律特征、曲調結構、樂句發展等多方面因素,則共同構成其外延屬性,這是不同族群音樂具有相似風格的重要原因。此次研討會之始,兩位民歌藝術家通過演唱古代匈牙利民歌《篝火燒起來》與我國裕固族民歌《剪頭發歌》,展示了五聲性羽調式的曲調特征。杜亞雄以中國五聲曲調各調名所對應的方位學說,即宮、商、角、徵、羽分別對應中、西、東、南、北的五個方位為根據,提出羽調式曲調所屬的族群主要居住于我國北方各地區,這一觀點在其論文《中匈民歌的親緣關系》中也有提及。五聲性曲調研究最具輻射價值的,應是關于各族群歷史脈絡和文化淵源的研究。西普什·雅諾什認為,匈牙利民間音樂“最重要的層面是以五聲音階為特征”,而中國、蒙古國等國家的傳統音樂也是以五聲音階為基礎的,這使得包括他在內的匈牙利音樂學者,希望可以“追蹤”這一從東歐到中國都存在的音調現象。在最初的研究中,他的主要目的是探索匈牙利民間音樂與東方音樂藝術的關系,然而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這種目標逐漸擴展為更為廣泛的、覆蓋多民族區域的民間音樂關系研究。
在對使用五聲性曲調的族群的研究中,西普什·雅諾什發現了一些源自不同群體的、舊有的“階層性”特征,例如:在同為五聲性音調“區域帶”內的眾多地區,包括南部與伊朗接壤的國家和地區(阿塞拜疆、安納托利亞、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北部和東部與蒙古接壤區域中的族群(哈薩克人、西伯利亞土耳其人、楚瓦什人、韃靼人、巴什基爾人),以及高加索人所在的區域,其音樂雖然也存在五聲音調特征,但與蒙古-伏爾加-卡馬地區的五聲性音樂有著根本區別。再如,分布在區域北部和東部的雅庫特人(薩卡人),“他們屬于相對較晚到達該地區的族群,因此并未使用五聲性音調”,“居住在南部區域的突厥語民族,其音樂主要是以簡單的半音旋律為主的音階,也非五聲性音調”,“在土耳其、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的部分地區,則存在著更為復雜的非五聲性音調”。此外,西普什·雅諾什通過對五聲性音調“區域帶”的研究,提出了關于區域內各族群在遷徙與歷史演化方面的推論。在明確了“匈牙利-伏爾加-卡馬地區-蒙古”區域間音樂存在相互關聯的基礎上,他認為將相關研究進一步推廣到中國其他地區,是“緊密聯系兩國文化、增進人民情誼的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杜亞雄多年從事我國北方各地的民族音樂考察和研究工作,通過對中國古代文獻、英語文獻和阿拉伯語文獻的查證,并結合語言學研究成果,以及巴托克在1937年提出的“關于匈牙利民歌與突厥音樂、中國音樂之相互影響”的論題,談到他個人對匈牙利族群在歷史脈絡方面的觀點,他認為,當今進行匈牙利史前史的研究,應主要以人類學、民俗學和音樂學的研究作為根據。與此同時,他還向匈方的專家、學者和藝術家發出邀請,希望他們能夠到中國北方各地區進行考察,親身了解和感受各民族寶貴的民間音樂,共同挖掘更多關于中匈兩國具有親緣特征的文化藝術寶藏。
本次學術研討活動在與會者共同演唱的一首具有中匈兩國民歌共性結構特征的中國民歌中落下帷幕。從取得的效果來看,研討會高質量地完成了預設的學術目標,開啟了該項研究在學術交流層面的新局面。項陽研究員在總結發言時提出,能夠在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提出具有新視角、新高度、新理念的觀點、問題和方法,對于學術研究十分重要;對于五聲音調以及匈奴人、突厥人與歐洲某些族群的關系等相關議題,需要在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宗教學、傳播學等多角度、多層級的學術方向上進行整體把握和微觀研究;對中匈兩國民歌在音樂形態和文化內涵上展現出來的親緣關系特征應予以更為細化的論證,給出更為獨到的學術見解。本次研討會的成功舉辦可看作是中匈音樂文化交流的新契機,為兩國藝術科研機構建立起更為廣泛的聯系,使兩國的音樂學術研究不斷走向長遠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