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兵 趙平靜 白 樺
(四川外國語大學, 重慶 400031)
其中,在語用層面,Du Bois提出了“共鳴原則”(Principle of Resonance),認為,說話人經常有意使用平行或對仗的語言形式,以產生共鳴的效果,為此有時甚至付出貽誤語句的其他目的的代價[1]17-18。Du Bois把“共鳴原則”表述為:在等同的情況、適切的條件下,要把共鳴最大化。[1]18Du Bois認為共鳴原則與合作、禮貌等同屬語用原則,在言語互動中共同發揮作用。[1]18至今無人對這一原則進行證明。
審視漢語時,我們欣喜地看到,從古到今、從文言文到白話文、從詩歌到散文、從書面語到口頭語,漢語無不充斥著豐富多樣的平行結構,無不遵循共鳴原則。只不過,漢語指稱這種現象的術語更為豐富,而且漢語研究者們一直將其當作修辭手段,從修辭的角度進行研究和欣賞,沒有上升到指導言語交際的語用原則的層面。本文將從平行結構充斥漢語的現象、成因及其功能等方面,為共鳴原則提供證據,進一步增強其說服力。
關于術語,本文將借鑒高婉瑜[5]58的觀點,把漢語的對偶和排比視為沒有明確界限的連續統。以此為基礎,我們把漢語的對偶、偶對、排偶、對仗、對句、對舉句、對句文、對語、對反、駢儷、駢偶、儷句、儷語、麗辭、儷辭、對聯(楹聯、楹貼、對子)、排比等等統稱為平行結構,因為它們都符合上述平行結構的定義,即:前后語句形成了語言結構上的平行;而且,由于這種平行,讓人感覺到二者存在映射關系,進而產生了共鳴,出現了豐富的額外意義。另外,我們把對偶等對音韻規整、結構對仗要求嚴格的稱為嚴式平行結構,把其他要求不那么嚴格的稱為寬式平行結構。
漢語中存在豐富多樣的平行結構,平行結構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眾多的熱愛者、廣泛的應用范圍。我們暫時無法給出準確的量化數據,但這里略舉幾位學者的論斷,作為佐證。
從時空上講,對偶萌芽于《詩經》,發展于屈賦,轉折于魏晉南北朝詩,定型于唐律。[6]76-77“從最早的先秦文獻,到六朝駢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直至現代漢語詩文,對偶一脈相承。漢語所特有的‘對聯’都是對偶句。”[7]14于廣元也說:從歷時看,對偶從先秦產生開始,歷代一直廣泛運用,直至今日;從共時看,在各種文體之中,在各類人員身上,在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對偶都得到廣泛使用;在當今世界,凡有華人身影之處,皆有對偶出現。[8]58
從使用者和使用范圍上講,朱承平強調:從宮殿廟堂到俚俗民間,對偶廣泛流傳,不僅深受王公將相、文人墨客的喜愛,也滲透到民俗文化和童蒙教育之中;即使在白話文主導的當今,對句仍然隨處可見,廣泛應用于新聞標題、廣告影視、對聯題贈、公文演講、文學創作等等方面。[9]224
CRD法即交叉中隔壁法,在隧道施工中,先掘開隧道的一側作為施工部分,作中隔壁和橫隔壁,再挖開隧道的另一側,完成橫隔板施工的方法。簡單說,就是把大的隧道分為上下左右若干個斷面,在每個單面進行單獨的施工,隨后將所有斷面施工連接起來,形成一個大的隧道[1]。其優勢在于可以利用土層結構本身的暫時穩定性,加以進行網狀支護形式,圍巖或者土層表面形成一個密貼性薄壁支持結構,并采用橫隔板和中隔板承擔部分壓力[2],提高了施工安全性,保證了隧道施工效率。
由于平行結構在漢語中“無時不有、無處不在”,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10]82學者們甚至認為嚴式的平行結構是中國語言、文化的特有現象,是“漢語言文化的有意味形式”[10]82。“對仗是中國語言的特有格式,……是一項美好法則,……,是中國語言藝術的瑰寶之一”。[11]48郭焰坤認為,對偶是漢民族喜聞樂見的、極具民族特色的修辭方式,植根于漢語的獨特的語言形式,發端于漢民族的獨特的思維模式。[6]76沈祥和甚至得出結論:漢語修辭是對偶的修辭,漢文化是一種對偶文化。[12]54
那么漢語充斥平行結構、偏愛共鳴原則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們認為,既存在普遍因素的影響,又有漢文化獨有的原因;既存在語言內的動因,又存在語言外的動因。
下面我們首先從普遍因素和漢文化的獨特因素兩個方面進行分析。普遍因素主要包括語言的體驗性和象似性、會話中的“概念協議/合作”和啟動(priming)效應,以及人類心理、認知和本能中的對稱傾向。漢文化的獨特因素主要從語言內動因和語言外動因兩個層次進行討論:語言內動因包括漢語的獨特詞法、句法特性,以及漢語平行結構的語用特性;語言外動因包括中華民族的哲學觀、認知思維方式、審美觀等等。
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具有體驗性和相似性:首先,從語言的源頭講,語言是基于身體經驗產生的,其最基本形式主要是對身體部位、空間關系、力量運動等的感知而逐步產生的;其次,從語言表達的概念化講,認知、意義是基于身體經驗的,語言符號遵循著“現實-認知-語言”的進展程序,在很多情況下是象似于客觀現實的。[13]37
對偶等平行結構的產生有著深刻的客觀依據,一定程度上是人類對于客觀現實的親身體驗和象似摹狀的結果。人類利用自己的身體對客觀現實進行體驗,最先體驗的對象是以自身為參照的空間,如地點、方向、運動等等;然后,由近及遠,由具體到抽象,由身體和空間到其他語義域逐步發展起來。[13]37自然界中存在著大量平衡對稱的規律,例如,人類和動物的身體都是左右完美對稱的,植物的形狀也大體是對稱的。所以,人們自然而然覺得對稱是個好的形狀,自然去尋找、追求事物的對稱性;延伸到中國人的生活,對稱的事物難以計數,從古到今的各種建筑構成便是明證之一。王水蓮也認為,平行結構的詞匯和語義選擇揭示了人的身體體驗和日常生活體驗;平行項排列的順序表現了真實世界中現象的真實,揭示了人類認知世界的哲學抽象。[14]139
我國學者很早就認識到語言的體驗性和象似性是對偶等平行結構的認知基礎。據《文心雕龍·麗辭》,由于古人認識到自己的手足、身體、事物及其內部規律存在對稱性,所以形成了對稱的概念,進而在文辭運裁時自然成對,形成對稱的語言形式。[8]60
心理學中分布式認知的研究表明,人類在會話中存在“概念協議/合作”(conceptual pact/coordination)和啟動效應,因而在同一會話中傾向于再次選用之前語句的語言資源和結構,進而可能形成平行結構,促成共鳴。
如Brennan & Clark考察了會話中的詞匯同步(lexical entrainment)現象,即會話參與者傾向于使用相同的語言手段去指稱同一實體。[15]1482-1493他們認為,會話參與者這樣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會話的之前部分,參與者在互動中已經達成了一種臨時的概念協議或者共同的概念化,一致同意在當前會話中以同一種方式具體識解這個實體,并臨時使用同一個詞匯或短語去指稱它。[15]1482-1493Brone & Zima認為,這種概念協議/合作不應僅僅局限于詞匯選擇,語法選擇也應該存在這一過程;因而,在同一會話互動中,參與者在語法選擇上也可能達成臨時的一致協議,選用對方使用的語法手段和語言結構,借以“表達與對方的互涉和(至少是部分的)概念化合作”。[16]464-465
Pickering & Garrod認為,會話并不僅僅存在概念協議/合作,在很大程度上還涉及情景模式的自動或無意識的互動協調,即參與者經常被對方的語言輸入啟動(primed),傾向于使用自己剛剛處理過的對方的語句;雙方在語言各個層面(音位、語義、句法)的相互一致反過來會促進情景模式的協調。[17]這種啟動效應也是人們使用平行結構的動因之一。
目前研究表明,人類的心理、認知和本能中存在著明顯的對稱傾向。
首先,格式塔心理學認為,人類模式識別的格式塔原則之一就是對稱性原則:在識別模式時,人類有個明顯的傾向,即認為對稱的模式是個“好”模式。[18]59-60
其次,從認知上講,語言結構的象似性之一即是對稱象似動因。[8]59[18]139-198即與對稱的概念相適應,語言產生了對稱的形式,對稱的語言形式象似于對稱的概念。人類生活存在很多對稱性概念,要用語言來表達,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對稱的語言形式。周艷芳得出結論,人類認知概念的對稱性推動和導致了語言中對偶的形成。[20]40
再次,伍鐵平還認為,對稱是人類的本能。[21]29人類從原始社會開始,已經發展出對稱的概念;兒童也表現出對稱的趨向,兒童的對稱趨向反映了原始人類的對稱本能。到了成年階段,對稱的本能更是表現在各個方面,如構詞法,字詞格律(包括平仄、韻腳、格等),修辭中的對偶、排比等等。
漢語一字一義、一字一音、更趨意合的特點,易于產生平行結構,易于創造工整對仗的效果。
首先,漢語以單音節詞(字)作為表意基本單位,一字一義,構詞時一般以雙音節為基本結構類型。漢語的字獨立性極強,輕便靈活,易于排列組合,產生整齊劃一的排偶的效果。以字組詞時,合成詞一般以兩個音節聯合表意,如“途徑、價值、關閉、治理、富強”等等;其他構詞類型如偏正、陳述、支配、補充等,也基本都是雙音詞;一方面,這為對偶準備了豐富的語言材料,另一方面,詞語的雙音化,也必然誘使人們在詞語單位之上,在語句層面使用成雙成對出現的語句。[10]82
其次,漢語是意合的語言,很少受形態成分的制約,不需要很多形式手段表達意義關系和句子內部的語法關系,連接成分少。另外,詞序靈活,有很強的重組再生能力,各種成分在成句時往往不是依賴語法關系,而是依靠語義的聯系,只要符合語義的表達就可成句,順來倒去皆成文章;甚至在不影響表意的前提下,可以在平行結構內部改變詞序,暫時打破句法規則。而且漢語語法簡潔,為了對偶的需要還可省去很多成分,如虛詞,甚至主語、謂語動詞。[10]82這為嚴式對偶的形成提供了較大的空間和良好的條件。
漢民族崇尚形式簡約、意義豐富,漢語重視語言簡潔、意蘊深長。
以對偶為代表的平行結構在構成形式上極其簡約,在表達上非常經濟,但從語用價值上看,卻具有增勢廣義、強調突顯言語焦點、類推聯想和營造和諧音律的特征,具有豐富的表意功能。在理解時,平行結構利用整個表達中語義場或框架的統領或支點作用,將每個構成成分的語義最大限度地聯系起來,較少受到句法規則的影響,甚至可以為了意義暫時犧牲句法規則,[20]40以達到語言表達省力的目的。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前兩個雙音詞構成名詞的對舉,后一個單音詞是形容詞的對舉,全句中沒有一個動詞,但并不影響我們的理解。兩行詩形成工整的對仗結構,讓我們首先想到了古代戰時塞外奇特壯麗的風光,構成一個大的語義場或框架。而后,兩個名詞的對舉使我們進一步清楚了景物的相互關系,形容詞的對舉讓我們明白了主要景物的性狀。邊疆沙漠,浩瀚無邊,所以用“大”字。邊塞荒涼,一柱烽煙就顯得格外醒目,所以用“孤”字。“孤”字寫出了景物的單調:無人無物。其后出現的“直”字卻表現了煙的挺直和勁拔,也暗示了場景的無風孤寂,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緊急軍情與戰場拼殺。沙漠一望無際,所以只能用“長”形容穿流其中的黃河。落日,給人感傷的印象,又用“圓”字形容,極其醒目,加強了景物框架中別無他物、單調寂寥的感覺。
以對偶為代表的平行結構兼具簡約的語言形式和豐富的表意功能,是語言經濟性的體現。這一語用特性完美滿足了漢人和漢語的要求。
中華民族的整體論、求取中和、對立統一的思想,以及哲學方法論,極大地影響了平行結構的形成、創作和理解。
首先,整體論。中國哲學的本質是整體論。[20]39中國哲學從《易經》開始,至今都關注對天、地、人的整體的、聯系的探索。中國哲學的基礎是有機自然主義,把宇宙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或者說單一的有機體。在這種哲學思想指導下,漢語的句子分析只是綜合指導下的分析,漢語的語法是整體思維、綜合知解的。漢語雖然較少用形式標記表示句子內部語法關系,但漢人的思維善于內外結合,形成一體,從整體上去理解句子。
其次,求取中和、平衡的思想。儒家求取人和,以中庸之道為至德。道家強調“天和”,“一上一下,以和為貴,浮游乎萬物之祖”(《莊子·山木》)。漢語的對偶,兩行對齊,作用于視覺,能給予明顯的上下左右對稱的平衡感;作用于聽覺,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音節循環往復,節奏勻稱相對,能給人“力”的平衡感受,完全順承東方崇尚和諧的審美意向。[10]84
再次,對立統一的思想。中華民族祟尚“對立統一”,“一陰一陽之謂道”。對偶就是一個完美的對立統一體:一方面,對偶的兩句使用的語言資源不同,意義有差異,甚至相反(如對偶中的反對)。但在另一方面,兩句在平仄上構成一定的韻律模式和規律,構成一個大的音韻整體;在意義上形成更大的語義場或框架,在這個框架之中,它們又是相互聯系的,構成一個大的意義整體。
最后,在方法論上,對偶中不少具體的創作手法脫胎于傳統的哲學方法論[22]32:一是對偶的歸類直接脫胎于辯證方法論的歸納法。受《易傳》以陰陽之道歸納宇宙萬物的方法論的影響,對偶在運用中對字、詞、形象、意境等都有具體的歸類要求,必須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二是對偶的平仄運用方法極為明顯地受到了“陰陽"學說中相對法的影響。“陰陽”學說特別著重方法的相對性。以律詩的平仄運用為例,平仄在律詩中的運用,可以概括為兩種:一是平仄在本句中是交替的,二是平仄在對句中是對立的。無論是本句的交替,還是對句的對立,在方法上都是相對法的運用。[22]32
從大的審美觀講,中華民族從古至今特別重視對稱美,如建筑、美術、書法等等,已成共識,毋庸再證。這在語言表現形式上,就形成了對偶這一修辭手法。
從具體的文學審美效果來講,對偶等平行結構在音韻效果、篇章結構、意義擴展、時空構建方面,有著極其重要的審美價值。[23]50-52一是對偶能夠實現齊整、規則的音韻效果。對偶的上下兩句節奏相同,間歇相同,但讀音平仄相對,抑揚頓挫相交。[12]54二是對偶等平行結構有助于建立嚴整的篇章結構。平行結構后一語句的出現,將二者各自所在的部分聯系起來,構成一個更大的語篇結構;很多作家正是巧妙利用平行結構的這種篇章功能,在合適的位置安排平行結構,賦予作品以嚴整的結構。三是對偶等平行結構有助于實現圓潤豐富的意義。[23]50-52對偶是一種建立在詞語無限變換基礎上的重復,重復相同的句式和詞類,能夠使內容變得更為豐富,擴大寫景、抒情、敘事的廣度和深度。四是對偶等平行結構有助于建構時空開闊的審美效果[23]52。對偶的運用正可以使律詩時空開闊,極大增強語義張力。篇幅雖然短小,但其中融合了無限的時空關系,溝通了人與自然、宇宙的關系;也是對時間與空間、歷時與共時關系的串通。
從作品的參與雙方來講,由于對偶等平行結構符合中華民族的哲學思想、認知思維方式和審美觀,所以能夠“讓中國人得到滿足”[12]55。一是從對偶本身看,語句排偶化成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傳統,這一藝術形式本身就讓偏愛對稱的中國人得到語言、文化、心理諸多方面的滿足。[12]55二是從創作方面看,對偶既是一種修辭手法,又是獨立完整的藝術作品。對偶甚至被中國人當成了發揮才智、炫奇斗巧的手段。[12]55三是從閱讀方面看,詩文里無數巧妙的對仗、對句提高了讀者欣賞的興趣。
在語用層面,Du Bois提出了“共鳴原則”,我們進一步深入討論了漢語充斥平行結構、偏愛共鳴原則的原因,主要包括普遍因素和漢文化的獨特因素。普遍因素是指語言的體驗性和象似性,會話中的“概念協議/合作”和啟動效應,以及人類心理、認知和本能中的對稱傾向。在漢文化的獨特因素中,語言內動因包括漢語的詞法、句法特性,以及平行結構的語用經濟性;語言外動因包括中華民族的哲學觀和認知思維方式,以及審美觀等等。漢語充斥平行結構、偏愛共鳴原則,進一步證明了“共鳴原則”的適用性。諸多普遍因素和漢文化的獨特因素為這一語用原則提供了深層的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