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衛民
(長江師范學院 重慶民族研究院,重慶 408100)
回顧西方法治建構的歷史,可以說絕大部分是追求程序性權利保障的歷史。在西方“自然永恒正義”學說與中國傳統儒家實質正義觀的雙重影響下,長期以來,中國的司法理念被二元地割裂甚至對立起來討論,這導致的一個后果是,程序正義的詩情畫意或許符合一些法學家與法律精英的期待,卻使得審判機關難以滿足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整體需要;而一旦在改革過程中過分追求所謂司法的“社會效果”,又會在一定程度上阻礙法治理念的進步。可見,作為一種典型的西方法學話語和理論,單純的程序正義學說難以滿足中國法治建設實踐的需要。在構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的過程中,必須探索構建適合中國實際的有關司法正義的話語體系、學術體系和學科體系。
新時代中國所需要的司法正義,應當是一種與生產生活方式和社會意識形態相匹配的,體現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的整體正義觀。它具備以人民為中心的內在價值理念,建構兼及實體公正的程序法治制度,從而超越了長久以來程序與實體的二元論爭,將司法權威與“看得見的正義”真正融入“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最終實現真正的司法正義。
自亞里士多德“分配正義”與“矯正正義”的命題始,有關于正義及其與法治關系的討論貫徹整個西方思想史。代表著程序正義的英美法系和代表著實體正義的大陸法系對于司法的價值追求與制度建構各有偏重。總體而言,西方學界對于正義之于法的討論,強調的是一種永恒與自然原則。
對“正義”這一張“普羅透斯似的臉”,西方政治哲學對其進行了長達數千年的辨識。作為社會價值的一種表達,普遍正義的存在有著相對性和條件限制,從而導致司法正義具有多重的面相。作為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羅爾斯的《正義論》的核心命題,在兩千多年的爭論中,可以看出正義這一觀念的復雜性。古希臘人相信,正義是一種“以善待友,以惡對敵”的價值觀和美德。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指出,正義就是社會這一有機體的各個部分能夠和諧共生,“正義就是在國家中做正當的事,當每一個個人只作一種對國家有關的工作,而這個工作又是最適合他的天性時,這個國家就有了正義。”[1]亞里士多德認為,只有按幾何比例平等的分配(即其數或其值之間要有同樣的平等)才能促進每個人具體應得的利益以及城邦共同的善。但光有分配正義還不夠,還需要有矯正正義加以衡平,即剝奪不正當獲利來彌補受損害者的損失,確保二者之間實現利益上的均衡。這可以視為是司法正義的雛形。總之,古希臘的哲學家認為對統治者所制定的法律的遵從,從而各守本分、各司其職,是判斷正義是否在場的前提。
羅馬時代法學中關于人和神的事物處理,認為正義應當與理性、美德有關。西塞羅指出,正義就是“正確的理性”,這種理性能夠明辨善惡,規定了正當與非正當行為的邊界。在《法學總論》中,查士丁尼開宗明義地聲稱“正義是給予每個人他應得的部分的這種堅定而恒久的愿望。”[2]這種觀點超越了亞里士多德的分配正義論,強調個體、個體與他者、各主體之間要秉持美德,各得其所,每個人要“誠實地生活”,個體之于他者要“不加害他人”,主體之間在利益交換時“各得其所”。托馬斯·阿奎那進一步指出,正義是與法律和司法相連,是“人們了解或決定什么是正當的藝術”與“對正當行為予以報酬的地方”的集合體,即所立的法律應當兼具道德上的公正性以及規則上的正當性。
近代以來的法學家進一步建構正義與法的關系。霍布斯強調,正義就是通過強制手段對國家法的嚴格遵守,但前提條件是主權者所制定的法律是正義的自然法。正義與法產生關聯時,必須確保法律能夠增進人類實質的善與幸福。如邊沁說,正義原則即社會功利,法律的行動是否值得贊同,必須看當權者在執行法律時是否前后一致且絕對公正,從而實質上增進人們的幸福感。羅爾斯在建構“自由的優先性”與“效率福利的優先性”這兩條正義實現規則之外,進一步指出司法上“有規則的正義”即法律的正確適用,“不正義的行為之一就是法官及其他有權者沒有運用恰當的規則或者不能正確地解釋規則”[3]。哈特贊同羅爾斯的觀點,認為司法正義不過就是人人都適用同樣的一般化規則,即被格式化為“同樣情況同樣對待”(Treat like cases alike)以及“不同情況不同對待”(Treat different cases differently)”[4]。古希臘以來的哲學家與法學家對于正義與法的討論,盡管沒有嚴格區分程序性與實體性,但是卻都從制度層面和價值層面對正義的制度安排與社會應然價值加以思辨。
正因為法律與正義具有天然的契合性,人們對司法正義問題的探討得以轉換為對法律正義的探討。法的正義問題在司法實踐過程中受到普遍的社會控制,從而導致司法正義遭受制度設計與價值取向上的二元分割。
雅典的文化傳統對司法正義的討論主要集中于實體法上,即法律的合法性問題。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劇《安提戈涅》中,安提戈涅聽從她心目中的“神法”而違背城邦的法律,給人們帶來了一個困難的問題——人們應當遵守什么樣的法律?為兄長收尸乃是人之常情,亦是自然之理;而城邦規定不可為城邦的敵人收尸,違反者處死,這種規定與人情常理相違背,不符合自然法。安提戈涅雖然被處死了,但也促使希臘人反思何為良好的法律這樣一個問題——思考法律的本源,思考實體法與自然法的關系。古典時期有一件大事,使人們對于司法的認識更為深刻,這個事件就是西方文明史上著名的“蘇格拉底之死”。蘇格拉底說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一無所知。這樣一種理智的清醒,使得雅典人的自以為是顯得尤其可笑。蘇格拉底認為,關于正義的問題,雅典人其實都是不知卻自以為知,他們的生活是一種真正的不正義。雅典人處死了對于他們極為討厭的“牛虻”,這也刺激了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雅典人的不義以及對正義的思考,促使他寫出了如《理想國》等不朽著作,探究正義的城邦與正義的生活。在柏拉圖看來,只有在哲人王統帥下的城邦中各等級各行其是,才能達成正義,即正義根源于城邦,根源于人們的生活方式。亞里士多德對于“法治”有這樣一個著名的定義:“法治應該包含兩重含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服從的法律有應該本身是制定的良好的法律。”[5]對于這個定義的理解,人們往往著重于后一句話,即“良好的法律”,這句話就是古典法哲學的傳統觀點,它關注于法律的合法性,在實體法之上還有永恒的自然法,這在古典時代是一個主流觀點。而前一句“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也應當予以重視,因為在這里,公民對法律的服從已經成為古代學者一個關注的問題,形式正義和程序正義的思想也由此發源,因為形式正義和程序正義的前提就是法律應當被服從。亞里士多德在此指出,人們應當服從既定的法律,如果每個人都可以反抗既定法律,那法律就形同虛設。亞里士多德關于法治的定義,是對司法正義最好的描述。服從法律應當放置于對法律合法性的探究之后,實體法應當是一種正義的法律,因而公民才有服從的必要性。對于所有人來說,服從正義的法律既包括正義的實體法,也包括正義的程序法。神學時代,實體正義也是法學家關注的重點,比如托馬斯·阿奎那說“立法存在著正義性的思考”,法律的有效性體現在司法的實體正義上。
程序正義這一理念源于英美法系。它著重于裁判過程的公正性,宣稱司法活動應當遵照“自然正義原則”(Natural Justice)以及固定程序。在1215年《自由大憲章》中,程序正義原則被寫入法律之中,正當程序思想因而得以成文化。作為限制公權力的一大利器,程序正義歷來為英美法系所重視,在長久的司法實踐中成為英美法系的一大特點。比如1852年的“Dimes v.Proprietors of Grand Junction Canal”(迪姆斯訴大金克森運河所有人案)以及1924年“Rex v.Sussex Justices”(國王訴蘇塞克斯法官案),確立了“公平的實現本身是不夠的,公平必須公開地、在毫無疑問地被人們所能看見的情況下實現”的程序正義原則。羅爾斯將程序正義視為一種與社會正義相對應的概念,是“作為規則性的正義”在司法實踐過程中,程序正義表現為“類似案件類似處理”。拉德布魯赫認為程序正義是一種抽象的正義,與具體正義中的不同利益集團、利益標準相比,人們更能接受具有全人類共同心理特征的、共同慣性的形式正義,因為它“對平等的平等對待,不平等的不平等對待”[6]。所以,西方很多學者都相信程序正義就是形式正義、法律正義、制度正義,不論其實體法上的權利義務,還是程序法上的程序規則,都代表著法治本身。
實體正義這一概念則來自大陸法系,自古典時代就成為法學家討論的主流話題。在中世紀時期,歐洲大陸國家主要采取了糾問制訴訟,很少關注程序的正當性,最大程度上追求司法的效率,懲治犯罪,維護統治。相較于英美法系通過遵循先例與服從制定法的傳統,大陸法系注重創設先例與克服制定法的局限。傳統的正義觀強調司法的起因是為了保障國家(社會)整體秩序不受挑戰和侵害而不是為了懲罰那些挑戰法律權威實施違法犯罪的個體,因而實體正義必須體現社會的普遍正義與理性,這是一種具象的、顯示在實體法上的正義。法官對于實體正義的理解,是在同樣的法律適用同等情形之外讓特定的案件得到特定的處理,從而實現個別的正義。換言之,當服從既定的法律規則無法調整事實時,必須通過特定的解釋或技術來使規范作用于具體的事實,從而對不同的案件做出合乎邏輯、獨一無二的判斷。因此可以說,所有的程序正義都是指向于結果的公平公正,所有的實質正義都是對普遍的程序正義的一種限制與補充。后現代的法學家注重司法中的非確定性因素制度化,即整體的司法正義不僅要表現為強烈的價值訴求,還表現為一種特定的社會范式,從而形成一種普遍的、通約的正義標準。因為司法的實體正義能夠確保個體生命、財產與自由權在國家和政府的公權力面前不至于遭受蠻橫的侵犯,它確保了一個公共的社會政治領域中,在權威人格之外還能真正體現個體的社會性價值,這非常類似由程序正義而衍生出的實體公平觀。
在西方政治哲學界“永恒公平”與“自然正義原則”之外,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建構起一種與社會意識形態與生產生活方式相匹配的整體正義觀,是一種“實踐”而非“思辨”的正義,是超越了“人的所有權”而旨在實現全面解放的“按需分配”,這種整體正義觀落實在法權上,即將“實現人的自由平等”視為實體的正義。
馬克思主義正義觀的建構,是馬克思恩格斯借助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證方法,從對“自然正義”“公平分配”以及“永恒公平的理想”等“陳腐的語言垃圾”的批判開始的。馬克思認為,所謂永恒的、終極的正義并不存在,真正的正義應是對特定的社會經濟關系與社會意識形態的反映,是不同的社會階級、集團對于自身分配關系與自身利益關系的一種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帶有抽象的法與道德的基礎。[7]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放棄了以“社會的基本結構及基本的制度安排”來思考正義的方式,而將其是否與生產方式的觀念意識形態相適應作為評判一個充分正義的社會制度的標準。生產方式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因而馬克思的正義觀是一種“妥協”而非“主動”的正義觀,即強調在構建社會秩序的過程中,正義的出現是為了平衡未來社會生產方式的矛盾而呈現出的附屬品,是一種被社會經濟基礎所“決定”的要素。隨著共產主義社會的實現,生產方式達到一種超然于正義之上的狀態,正義不再成為公民日用倫常的指導與評價原則,這個概念也就將不復存在。
正如加拿大學者威爾·金里卡(Will Kymlicka)所指出的,馬克思主義者堅信正義不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品質,一個真正優良的社會共同體,是不需要正義的,因為正義包含目標沖突和物質資源限制這兩個條件,而優良的社會共同體之下,人們不再存在目標不一致且資源匱乏的情形,因此所謂的法權意義上的平等和正義就會不復存在。[8]所以正義這一概念從出生到消亡,都是為了平衡階級利益的手段,因此它同樣又是“實踐”而非“思辨”的正義。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拒絕任何普世的、永恒的正義,主流的正義只能與相應的社會意識形態與生產生活方式相匹配,否則這種“永恒正義”就無從得到辯護。[9]
分配正義是自柏拉圖以來的西方政治哲學所關注的一個核心命題,這一命題的內涵強調“貢獻”原則是實現“給每個人以其應得”的基本前提,即勞動者對自己的勞動產品享有權利,勞動產品的分配是以勞動者的貢獻為前提的。但馬克思在《德國工人黨綱領批判》中批判了這種純粹強調貢獻作為分配正義前提的論調,因為這一原則默認了“勞動者的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從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10],實際上,這種本身具有差異的權利會導致勞動所得結果的不均等,這是由程序設定上的正義(即馬克思所批判的“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資”)導致實際分配正義上的不公(即馬克思所說的“像一切權利一樣是一種不平等的權利”)。人的稟賦各異、需求不同,如果只是按照貢獻多寡來進行分配,則會陷入承認“人的所有權”正當性的窠臼,不同的人,具有不等的勞動產品,這些不均等的勞動產品被法律與倫理所加以確認,表面上看是“合法的”“應得的”,但實際上這正加劇了社會的目標沖突與資源分配的矛盾。
相較于資本主義“按勞分配”的貢獻原則,馬克思更注重的是實現分配上的“實體正義”。這種“實體正義”超越了形式上的“程序公正”與“機會均等”,強調勞動上的差別(人的自身天賦的差別)不應該產生人在生產資料占有上的不公平,即“人們的頭腦和智力的差別,根本不應引起胃和肉體需要的差別”[11]。言下之意是,在“按需分配”這一實體正義無法實現之前,只能以貢獻原則即“按能力計報酬”這一程序正義來確保分配的公正。[12]而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必將拋棄按勞分配制度下“應得”或“不應得”的私有制正義,轉而實現人的全面解放——即“凡需要即為應得”的“按需分配”正義。
按照馬克思的理解,對資本主義必須付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而不是訴諸道德與法。在批判資本主義分配正義這一“陳腐的語言垃圾”的基礎上,馬克思構想了法權意義上的正義是如何實現的。馬克思指出,法律只有和人民的意愿相匹配并為人民的利益辯護,而非為某些特權階級服務,法官在運用法律進行審判時,必須強調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除了法律就沒有上司,如此一來,它的制度在設計上才可以算得上是正義的。所以,訴訟程序之于法律,就像動(植)物的外形與動(植)物本身的聯系,“使訴訟和法律獲得生命的應該是同一種精神,因為訴訟只不過是法律的生命形式,因而也是法律的內部生命的表現”[13]。
但是光有程序上的正義,絕對無法實現法權所追求的真正公平。恩格斯指出,回答公平的問題,不能依靠道德和衡平法,“在道德上是公平的甚至在法律上是公平的,從社會上來看可能遠不是公平的。”[14]生產資料私有制之下的貢獻原則,表現在法律上無非是承認資本家私有財產的正當性,法律成了剝削制度的保護傘,從而司法的公正也就無從談起。換言之,“如果一個社會生產方式的整體性質是不正義的,那么它在局部上的道德正義或法律正義就只能是形式正義而非實質正義。”[15]所以馬克思主義認為,正義優先并高于一切法律,而不是內涵于法律的價值,此處的正義,是兼顧了程序與實體的正義。
要回歸司法的整體正義,必須超脫“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而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馬克思認為,法律不是壓制自由的手段,真正的法律應當是人的意志、行為和生活的自覺反映。正義的法律是捍衛人民普遍自由的武器,這種正義不僅假設了法律本身是正義的這一前提,更蘊含了法律在執行過程中體現的實質正義,它是實體與程序的結合體。實體正義確保了正義的法律能夠適用,而程序正義確保了法律在適用時有一套行之有序、權義匹配的規則,這體現了馬克思正義思想超然性的一面,也是其關于法與正義一般關系的哲學思考。
要實現法律與政治上的平等,必須消滅財富和社會地位上即“所有權”意義上的差別。按照《資本論》的觀點,平等產生于商品生產中一般人類勞動的等同性;要消滅經濟上的不平等,就要消滅私有制下的異化勞動,實現“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這一勞、需相結合的分配方式。在這個大的前提下,可以認為司法規范的正義是內在于社會與經濟秩序的。這種勞、需相結合的方式,恰是“人的自我實現”這一法權思想的集中表達。“平等應當不僅是表面的,不僅僅在國家的領域中實行,它還應當是實際的,還應當在社會的、經濟的領域中實行。”[16]人是社會的人,除了享有自由的屬性之外,還具有社會的屬性,需要與社會產生關聯,要在社會發展的進程中確保人實現更為全面的自由和平等,就必須以司法的實體公正為前提,即實現“個人所有權”,確保“物權”向“人權”邁進,“物本”向“人本”轉換,法典才可能真正成為“人民自由的圣經”,而司法權也才能真正歸屬于人民和陪審法庭。
相比于程序正義,馬克思更加注重實體正義在司法實踐中的作用。如果立法者存在偏私,則不可能存在公正的法官進行大公無私的判決。在充分肯定了程序正義的前提下,馬克思指出,如果沒有了實體正義,公正成了判決的一種表面形式,而不是判決的內容實質,司法正義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只有把程序法與實體法的精神融入“實現人的自由與平等”這一目標,才是程序正義實質身體。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公正是司法的靈魂和生命”“要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這意味著從程序正義的角度來看,司法正義是抽象的、普遍的,對犯罪追訴過程中的正義遠比對犯罪懲罰的公正更為重要;從實體正義的角度來看,司法正義又是具體的、個殊的,作為法治的生命線,司法公正對社會正義具有引領作用,使得法院在每一個具體案例的審判過程中都符合實體正義的要求,從而讓人民群眾切實感受到公平正義。所以,新時代的司法正義應當同時具備內在價值與外在制度的整體安排,避免進行碎片化的制度修補,而是進行司法正義的整體建構。
回顧中國的法治建設歷程,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并沒有真正有機統一過。在改革開放以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法治與改革的關系往往表現為“重目的輕手段”,作為程序正義的法治往往委曲于表征社會正義的改革事業,尤其是在面對勢不可擋的社會結構轉型時,大面積的法律修改就證明了這一點(比如“八二憲法”的第一次修改)。而隨著“依法治國”特別是“法治中國建設”的全面推進,程序正義理念在很大程度上開始影響中國的司法實踐,尤其是在提升司法機關公信力、建構司法權威、防治司法腐敗等限制公權力等領域,“程序正義”這一詞匯在某種程度上被視同為“法治”。甚至在法治建設進程中,為了捍衛法治的尊嚴,可以一定限度地允許法律違背社會實體正義(比如因“正當防衛”條款的限制而使得人身受實際危害者無法得到法律救濟),以此拯救每況愈下的司法權威,提升社會對法治的認同感。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黨的十八大以來,“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司法理念”開始兼及程序與實體的整體公正。這是習近平總書記“人民是創造歷史的動力”“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17]在司法改革領域中的具體體現,是司法理念領域超越西方程序與實體公正二元論的基礎上,對法治中國建設所作出的一大理論貢獻,是對馬克思關于“實現人的自由平等”這一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時代升華。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要求“堅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健全事實認定符合客觀真相、辦案結果符合實體公正、辦案過程符合程序公正的法律制度。”[18]這實際上是要求在司法實踐中,在確保遵循程序正義的前提下更加注重實體正義的達成。
2012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憲法公布30 周年大會上,首次提出“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能感受到公平正義”[19]的理念。隨后,在2013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第四次集體學習時,習近平總書記再次重申通過這一目標來深化司法改革實現司法公正;2014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司法體制改革必須“為了人民、依靠人民、造福人民、保護人民,以保障人民根本權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20]2015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一次集體學習時強調,司法體制改革必須“體現人民利益、反映人民愿望、維護人民權益、增進人民福祉”,同時增加了“由人民來評判”[21]的表述。
以人民為中心的司法理念,本質上就是要滿足人民群眾對于公平正義的期待,方便人民群眾行使訴訟權利,以人民滿意度作為評價公正司法的基準。[21]從滿足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期待的角度來看,公正司法“事關人民切身利益,事關社會公平正義,事關全面推進依法治國”[22]。司法不公,就如同法治建設的水源一旦受到了污染,那么整個法律體系與法治建設之河就無所謂干凈可言,所以法官必須在程序上扮演好維護公平正義的角色,不受權力、金錢、人情與關系的干擾,從源頭和制度層面鞏固司法的權威性。
從方便人民行使訴訟權利的角度來看,司法的過程必須依靠人民、接受人民監督,司法內容向人民公開。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通過改革人民陪審員制度,推進司法民主、公正與公信力。2015年4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授權在部分地區開展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工作的決定》,對于部分省份的試點法院進行人民陪審員選任程序、參審范圍、參審案件機制、參審職權改革、履職保障制度以及退出和懲戒機制等進行試點改革。這些制度既有效地確保了司法過程“權責統一、權力制約、公開工作、尊重程序”,完善了程序的公正性,又使得人民群眾得以實質地參與具體的案件審判并對司法進行監督,確保了司法過程中的實體正義。
從人民滿意度作為評價的角度來看,司法正義必須回歸實體正義。“如果人民群眾通過司法程序不能保證自己的合法權利,那司法就沒有公信力,人民群眾也不會相信司法。”[23]司法活動無時無刻不出在公眾視野與媒體聚光燈下,司法公信度會影響到民眾對案件裁決的滿意度與認可度,而民眾對具體案例判決的服膺又會反過來對司法公正進行評價,一旦冤假錯案產生,那么司法的實體正義就會不復存在,從而司法的程序正義(司法公信力)也會遭受沖擊。要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讓人民感受到公平正義,可能會要求司法機關除了完善程序法治之外,必須對社會整體正義觀加以關注。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是政法工作的核心價值追求”[24]。這意味著,樹立程序法治的思維本身就是二元兼顧的正義觀:程序法治對社會整體正義感具有正向的建構作用,而社會輿論的導向本身也會影響對實現正義的法治的信仰度。程序法治的完善促使實體法治成為一種自然而生的結果,是以“良法善治”為內涵的真法治而非“運用法律治民”的假法治,從而使司法過程真正做到內在價值引領與社會制度評價相統一,即司法公正對社會公正具有引領作用。這是黨的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深化改革”這一目標在司法改革領域的具體體現。
運用法治思維的首要特點是注重程序法治,因為程序法治不僅是法治文明進步的重要成果,更重要的是它的“終局性”有助于增進法的權威與社會整體的正義感。建立程序法治,并不等同于遵守形式上的程序(有可能程序本身就是惡的),也不同于純粹以實體民主作為目標的程序(只重實體不看過程),前者容易致使司法機關利用程序、玩弄程序,把程序公正視為橡皮圖章,后者則容易導致不受社會監督的司法機關“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肆意侵害公民的合法權利。
針對這種顧此失彼的情形,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真正的程序法治應當是“加快建設公正高效權威的司法制度,完善人權司法保障制度,嚴肅懲治司法腐敗,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25]程序法治不僅表現為一種價值觀、一種思維方式,更表現為一種法律實施的可操作性、可接受性。前者說明了對司法公權力的限制、約束,對司法公信力的自我完善、對司法內在價值的自我彰顯、對司法過程弊端的自我更新,是探索普遍性程序正義的途徑,由“司法責任制”而產生一種兼顧個殊性正義的邏輯關系,即后者所展示的實質效果,是讓社會成員在公平、參與、尊重人格尊嚴,保證被裁判者擁有程序參與權、受公正待遇權和合理選擇自主權的情況下,擁有一種“看得見的正義”,以此增進對程序法治的認同感。
進一步地說,程序法治要求司法內在價值落實在“靈魂”和“生命”兩處,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以人民為中心是社會主義司法的本質屬性。從前者的角度來看,司法公正是法律在分配權利義務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種內在德性與社會價值觀,這種道德律與價值觀不受也不能受任何相關利益方或外在壓力的動搖,在富有威望的倫理面前,作為社會核心價值觀的實體公正感的形成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通過法庭審判的程序公正實現案件裁判的實體公正,有效防范冤假錯案產生”[26]。而一旦“靈魂”被出賣,那么就會使得“一次不公正的審判,其惡果甚至超過十次犯罪。”從后者的角度來看,司法的“生命力”還在于由于社會的正義感總是具有主觀性和脆弱性,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法官的一紙判決不僅要能夠給當事人正義,而且要打開當時人的“心結”,如果法官不能“信仰法律、堅守法治、端穩天平、握牢法槌、鐵面無私、秉公司法”[27],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就會被突破。司法生命力一旦不再,則司法在程序上裝扮得再漂亮也會徒勞無益。總之,程序法治所體現的正義不是刻在大理石與銅表之上的正義,而是銘刻在公民內心里的正義。
首先,破除司法桎梏,探索自上而下的正義實現方式。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司法的地方化和行政化不僅對司法體系內部的權利救濟、制約公權等功能有影響,更會影響到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因此強化司法在央地關系上的章魚式結構,推進司法公正自上而下的實現方式成為落實司法正義的首要改革手段。比如,黨的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提出建立“與行政區劃適當分離的司法管轄制度”和“設置巡回法庭審理跨行政區域重大行政和民商事案件”制度。從程序上看,巡回法庭實行主審法官與合議庭負責制、法官輪換制、類案檢索制、辦案質量終身負責制與錯案責任倒查問責制等,在程序上強調“精簡、高效、實用”“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等現代新型法院原則;而從實體上看,巡回法庭的設置使得審判機關重心下移、就地解決司法糾紛,這樣的設計可以超越地方利益的前提下中立、公開聽審,真正實現了“自上而下的正義”,據統計,2017年六大巡回法庭共審結案件12124 件,結案率均超過90%。
其次,落實司法責任制,采取模糊性程序規則對實體正義加以保障。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所強調的“公正”,是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的結合,但這種結合往往只是一種理論模型,要達成這種理想化圖景,要對二者適當損益、并把握其中的度,而歸根結底,就是要回歸司法責任制。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既要“從程序和制度上規范權力、約束權力”[28],又要“把功夫下到察實情、出實招、辦實事、求實效上”[29]。對于司法改革而言,這個損益與度的把握就落在了法官身上。只有讓審判者真正為自己所行使的權力所造成的后果擔責,只有真正樹立為追求社會公正而愿意擔當、堅守原則,“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才有可能。舉例來說,長期以來中國的訴訟機制經歷了側重大陸法系的職權主義向側重英美法系的對抗制訴訟,但這種法律文化并沒有在客觀上改變民眾“只看結果不重過程”的訴訟模式,因此,因此法官在尋求個案中的實體正義時,由于程序正義本身具有有限性,從而必須對不能達致實質公正的程序正義加以“模糊性”處理,確保實質正義的普遍化。
再次,強化“看得見”法律論證方式,推動案例指導制度適用對個案公正判決。為了讓人們切身體會到正義的形成路徑和實現方式,法官在認定與適用法律時,需要通過對相應的法律進行論證即司法解釋,為案件提供一個終局性的判決理由。但是,司法解釋存在著自由裁量權的限制性問題以及模糊性規則處理中的人為因素,如果允許法官創制新規則,就有可能破壞既定程序規則,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而不允許法官具有超越既定規則的裁量權,則法官可能做出與事實相違的裁決。案例指導制度則可以讓實質正義普遍化,即“創制實質正義——復制實質正義以實現形式正義——背離形式正義以實現實質正義”[30]的循環發展過程,從實質正義的角度反過來助推形式正義。從實質正義的角度來看,案例指導制度的推廣與適用,規范和約束了法官的自由裁量,增加了裁判的透明度和可預期性。從程序正義的角度來看,案例指導制度為司法適用提供了一套統一的法律適用標準,可以減少“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有助于確保法官養成專業化、公平公正的法治思維,在具體案件審判中所積累的經驗,可以上升立法與司法解釋,為程序法治建設彌補法律漏洞。
盡管馬克思對正義問題的討論,最初是為消除私有制,用生產關系而非法權關系來解釋分配關系,但恰恰是在這種論證過程中,馬克思得出了一個比當代西方政治哲學自由主義“權利正義”概念更高階的法權正義觀,即從“人類社會或社會化了的人類”出發,以自由人之間有機社會合作為前提而形成的適用于全人類社會的整體正義觀。換言之,馬克思主義所建構的正義,即強調在構建社會秩序的過程中,正義的出現是為了平衡未來社會生產方式的矛盾而呈現出的附屬品,是一種被社會經濟基礎所“決定”的要素,馬克思主義所建構的司法正義,必須超脫“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而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
當代中國法治建設存在兩個隱含的風險。一方面,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偏重儒家實質正義觀,導致有權者具有社會無法監督與平衡的權力,表面上看,司法官是為民做主的青天,但實際這種不受掣肘的司法權恰恰是凌駕人民頭上導致社會整體不公的罪魁禍首。改革開放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先破后立”的改革模式仍舊循著為達目的有時可以犧牲程序規則的舊思維,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無疑在當代法治中國建設的進程中成為司法腐敗、司法不公、司法權威缺失的溫床。另一方面,受到西方政治哲學追求“永恒正義”“權利性程序保障”的影響,中國的司法陷入一個無法解釋的困境:程序正義的詩情畫意或許符合法學家與法律精英的期待,卻不能將法院從人民對社會實質正義的強烈渴求中拯救出來,即“程序法治”與“社會正義”這兩個原本等同的概念被對立開來。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強調司法改革應當“為了人民、依靠人民、造福人民、保護人民、由人民評判”,它真正地回答了法治的公平公正與人的自由解放的關系,使得司法的法理化與社會化真正回歸“自由人之間有機社會合作”,這是司法領域超越西方程序與實體公正二元論的基礎上,對法治中國建設所作出的一大理論貢獻,是對馬克思關于“實現人的自由平等”這一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時代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