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云,朱賀琴
朱賀琴(以下簡稱“朱”):鄭教授您好!您是中國水歷史文化的研究專家,曾任國際水歷史學會的主席,可以說水文化一直是您學術研究的主線條,從紅河流域、瀾滄江—湄公河流域到尼羅河、科羅拉多河、威尼斯運河等,您已走過了三十余個國家進行考察研究。早期您從民族文化入手,研究了紅河流域哈尼族梯田灌溉及云南傣族、藏族、納西族等少數民族水文化,接著您對水的研究熱情一發不可收,從古代中國水利遺址,活態的昆明水文化遺產,河流文化、水文化與當代水環境保護的關系等到海外的水歷史文化等都進行了認真的考察研究。在看了您的著作和論文之后,我發現您的學術研究有幾個大的轉向,剛開始您致力于民族文化研究,接著您開始關注民族生態文化,后來您又專注于海外水文化的研究。這里我想問您,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從云南少數民族文化開始關注民族地區的生態文化并轉向水文化、水歷史、水遺產的研究?
鄭曉云(以下簡稱“鄭”):這個問題得從我剛工作說起。我大學期間學的是歷史學,大學畢業后我被分到云南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云南省有26個民族,其中16個民族是云南省獨有的,因此在云南做任何研究都離不開民族,任何學科都要和民族掛上鉤。所以我到了社科院工作以后,并沒有做歷史研究工作,而是被分配搞少數民族研究。當時我們領導的思路還是比較明確的,要求每個人要熟悉一個當地的民族狀況,我被分到了西雙版納,首先研究基諾族。所以到單位報到后僅一個月的時間,我就背起行囊到了基諾山區。在此后的六七年中,我每年都有半年以上在基諾山進行調查研究。基諾山就在西雙版納,因此在研究基諾族的同時也能很便捷接觸到傣族,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傣族研究也成為我重要的研究領域。可以說,傣族和基諾族是我一生的研究根基。
在基諾山的調研過程中,我研究時間最長的是一個名叫龍帕寨(官方名稱為亞諾村)的村子,就是有大長房的村子。長房是怎么回事呢?也就是一個家族的人們祖祖孫孫都住在一棟房子里面,比如說一個父親有三四個兄弟,三四個兄弟在結了婚后可能又會有更多的孩子,子子孫孫不能分開住。但是房子本來就這么長,兄弟多了,房子只能越加越長,最多的時候有一百二十人同時住在一個房子里面,小的也有十幾個二十幾個人住。在這個長房里面,每一個小家庭又有一定的獨立性,它里面分成一格一格的房子,一家人就是一格,有一個火塘,一個火塘就代表一個家,所以有十幾個火塘,就有十幾個家庭。長房居住制度也和村子的社會經濟制度緊密相連,村子里的土地分配也是按照長房來分配的,土地分到長房以后,再分到火塘代表著的小家庭,過去一個火塘分三畝或五畝地。長房制是一種特殊的民族學現象,它實際上就是一個父系的大家族。經過長期研究后,我寫成一本書《最后的長房:基諾族父系大家庭與文化變遷》。除了龍帕寨外,其他村子也有長房。長房制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解散掉了,現在再也沒有了。因此我幸運地目睹了長房最后的解體過程。
基諾族居住在山區,當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森林覆蓋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這與傳統的耕作方式密切相關。傳統的耕作是采取林地輪歇耕作的方法種植陸稻,在劃定的林地上進行輪歇耕作,一塊地耕作兩三年以后就放荒十余年后再進行耕作。耕地時要砍伐地上的樹木,焚燒后把灰燼當作肥料。比如有一百畝土地,每年只耕作其中的二十畝,兩三年以后再去耕作其他的林地,自然輪作,十多年以后第一年耕作過的土地上面又長出茂密的樹林了。這是一個人和自然平衡的良好生態系統。我對基諾族傳統的農耕做了很多調查,所以說這促使我對生態人類學、生態文明比較感興趣,后來我重點研究生態環境和森林的關系問題,一直到2000年的時候,我還在做森林文化、森林和老百姓生計關系的研究。我們與日本的東京大學、日本國學院大學都有合作,對瀾滄江、湄公河流域的森林保護問題進行研究。
朱:是啊,對生態文化的研究興趣,可以使您從一個連續的、發展的、比較的視角看問題,從民族文化到對民族生態環境的關注,您離水文化越來越近,在多年的調查實踐中,您能為我們分享一下您記憶深刻的田野經歷嗎?
鄭:是的,基諾族居住在山區,傣族居住在壩區。說到一些事件還真是有,“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山區毀林砍樹開荒,向大山要糧食,向森林要土地,人們大量砍伐樹木搞建設、煉鋼鐵、蓋房子、擴大耕地,這使得基諾山的森林覆蓋率從解放初期的90%到“文革”結束后的八十年代不到50%,森林覆蓋率下降了一半。基諾山其實是靠森林涵養水,整個基諾山就是一個綠色的水庫,沒有森林,從山里流下來的河水就少了,甚至有的河流就干枯掉。山區的水通過河流流到周邊傣族居住的壩區,傣族是種水稻的,要靠山區的水來灌溉。森林砍掉就沒有水流下來,造成壩區老百姓嚴重缺水。糧食減產,甚至連口糧都不能滿足,大量的田,被當地老百姓叫作“雷響田”,就是打雷下雨才有水,不打雷不下雨就沒有水。單靠雨水來種田,這在西雙版納歷史上是不可思議的。
水的矛盾和危機使周圍老百姓的生活太艱難了,甚至有的連生活用水都困難,洗澡也困難,種地也困難,為了水的問題,壩區老百姓和山上的老百姓時常發生爭執,有時為了爭水產生很大的矛盾。當我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我也被深深的觸動了,這就促使我開始對水的問題進行調研,寫了當地關于水資源狀況和森林保護的調查報告。與此同時在對傣族村子的研究中,從另外一個角度我認識了傣族豐富的水文化。大家都知道傣族是一個愛水的民族,水對這個民族的精神世界、文化、制度、行為、生活方式等方方面面都有深刻的影響,尤其是作為傣族人民生計的根基——水稻種植,就離不開有效的水資源管理。水是傣族人民尊重的物質,水被神圣化,被崇拜,現實生活中他們有很多崇拜水的活動。男人女人每天收工都有洗澡的習慣,人們希望有好的水環境。水文化作為一種習俗在傣族民族文化中具有典型性,所以我對傣族的水文化問題很有興趣。
客觀的講,不管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也好,九十年代也好,水的問題是不太受人重視的。無論你和官員還是學者談論水問題,都很少有人有興趣聽,不像今天水問題成為一個全社會關注的熱門話題。關于水問題,我曾經寫過調查報告,也寫了一些論文,但是那些文章多次投稿也沒有雜志愿意發表,盡管如此我還是一直延續著我的研究興趣。后來,我就遇到了一個契機。199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英國召開了以國際水歷史為主題的國際會議,我向大會提交了一篇論文,當時中國的學者不多,研究中國少數民族的就更少了,所以我的這篇文章很順利的入選了大會。但是由于當時辦出國參會手續很困難,因此這一次大會我沒有去成。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成立國際水歷史學會,在挪威的伯爾根召開大會,大會再次邀請我去參會并承擔了我所有的參會費用,這一次我去成了,從此與國際水歷史學界有了很廣泛的聯系。這一切促使我更進一步致力于中外水歷史文化的研究。
朱:您的機遇與其說具有偶然性,其實也有其必然性,這里既有您轉向水文化、水歷史研究的動因,也離不開您長期對民族水文化的專注。您能為我們介紹一下國際水歷史學會和您堅定從事水歷史文化研究的動因嗎?
鄭:好的。在國際上,水歷史研究有較長的歷史,在歐洲以及一些國家包括德國、英國、美國、芬蘭等都有水歷史學會,或者在歷史學學術組織中有水歷史的分科組織。1999年國際水歷史學會的成立被提上議題,2001年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水文項目的協調下在挪威正式成立,成為推動國際水歷史研究和交流的重要組織平臺,今天也成為國際水科學研究有影響力的組織之一。學會出版了學術刊物《水歷史》,每兩年召開一次全球大會,目前已組織10次全球性雙年水歷史國際會議和其他一系列區域國際會議。學會以前愛爾蘭總理、著名的水文學家詹姆斯-杜基之名設立了“國際水歷史貢獻獎”;和相關機構合作開展了一系列的水歷史教學和科研工作。由于國際水歷史學會的有效工作,使全球的水歷史科研、教育、普及應用都有了一個更大的平臺。這個學會雖然成立的時間不長,但是對應對全球水危機、配合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的實現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因此目前已成為一個國際上有較高公認度的全球性科學組織,學會的會員或者朋友遍及世界各地。目前活躍的涉及水歷史科學的組織還有國際水協會古代文明中的水與污水技術專業委員會、國際灌溉和排水組織歷史專業組等組織。從2001年到現在為止,我參加了國際水歷史學會的大多數全球大會,我也先后擔任了國際水歷史學會的執委、副主席,2012年到2015年四年期間,我當選為國際水歷史學會主席。關于國際水歷史學科發展的詳細情況,可以參閱我發表于《清華大學學報》2017年第6期上的《國際水歷史科學的進展及其在中國的發展探討》一文。
隨著我參與國際水歷史學會科學活動次數的增加,我不僅認識了國際上的很多科學家,同時也從國際學術層面上學習到了水歷史科學的理念和研究方法,這對促進我的學術發展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我一方面通過國際接觸和合作開展海外水歷史的研究工作,至今已經調查了海外上百個水歷史的遺址;另一方面我積極的把中國的水歷史文化介紹到國外去,宣傳中國深厚的水文明。可以說,過去20年來我的學術是在和國際的互動中發展的。
的確,我從民族學轉向了水歷史研究,既有偶然性也有您說的必然性。就必然性而言,一個是我看到了水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值得我做學問去研究它,再一個就是水危機變得越來越嚴峻,超乎了我當時興趣之外的判斷。開始我做水研究時,認為水重要,由于很多少數民族有豐富的水文化,所以我對水的研究主要是從少數民族開始的,傣族、納西族、藏族等,水文化都非常豐富,使我對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是后面就不是興趣的問題,而是個現實問題,就是我們應該怎么應對水危機。從學術興趣變成了一種強烈的責任,因此我現在的很多研究都與現實有直接關系。比如說2009年以后,云南發生了一百年沒有遇到的大干旱,持續了五年時間,當時的云南省省長讓我馬上成立課題組去研究,應對干旱問題,于是我領導的課題組花了很多精力去研究應對干旱問題的方法。我提出在云南建設一百萬個接收雨水的小水窖,改革農村小水利,包括干旱的長期治理等建議,云南省委省政府幾乎都采納了,這些都對緩解干旱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所以現實會推動你去做一些超出學術,關注現實的研究,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已經自覺的把水文化研究納入到現實境況中了。
之所以關注現實是因為目前我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水危機。這里我可以給你一組來自聯合國《2018年世界水發展報告》的最新數據:目前世界有19億人口生活在水安全無保障地區,2050年這個數字可能提高到30億。在水質量方面,全球有18億人口使用沒有任何處理的飲用水,對于水相關疾病沒有任何防范。全球所產生的污水有80%都沒有進行任何處理和再利用而直接排放到自然環境中。在水災害風險方面,受到洪水威脅的人口將在2050年從目前的12億增加到16億人,接近世界人口的20%。由于氣候變化的影響,人類到2030年將面臨40%的全球水資源赤字。隨著水污染的加劇,地表水和沿海地區水富營養化將遍及全球。這一切將會對全球社會經濟產生重要的影響,不僅影響全球經濟發展,也將導致貧困、社會不公平程度的加深以及水資源沖突等矛盾的加劇。這種現狀足以使每一個有責任心的學者投身其中,從每一個可能的側面共同擔負起化解水危機的責任。水歷史、水文化研究是一種途徑,使我有可能盡到一些有限的責任。我也在不斷呼吁社會科學的不同學科加強對當代水問題的研究,因為當代的水問題不僅是技術問題,更多地還反映為社會問題。我撰寫一篇名為《社會科學在應對當代水危機中的作用與發展》的論文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內部文稿》2018年第6期上,對相關問題進行了探討。
朱:現實中的水危機、水困境是促成您從事水歷史、水文明、水文化研究的直接動力,您的學術自覺意識也使您對水歷史的研究有了一個更大的研究格局,您能結合您在世界各地調研、參加學術會議的經驗,談談如何做水歷史、水文明、水文化的研究,中國的研究現狀如何?
鄭:我常常講我是比較幸運的,我的學術成長和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同步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對外開放,我也第一次跨出國門,第一次去泰國做學術訪問就住了一個半月,隨后這種機會越來越多,在國外學習、訪問、交流,每到一個國家,哪怕是開會,我都會要求組織方安排一兩天的時間去做學術考察。
我覺得在中國,社會科學界對水的關注和關心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很少有從哲學、經濟學、社會學、宗教學、文化學的角度并幾十年致力于水問題研究的社會科學家。而國外這方面的專家就很多,專門研究與水相關的音樂、文學現象、水景觀的專家也很多,但中國基本沒有。要成為一個專家,不是說搞兩個課題偶爾做一下,這樣僅僅屬于客串,專家要求一生要致力于一個領域的研究,這才能叫專家。所以國際水歷史學會有一個國際水歷史貢獻獎,評獎的一個主要標準是要求一個專家要有證據證明三十年來不間斷地從事水歷史研究和科研組織推廣工作,這樣才有資格參報這個獎。
因為水是全人類的,我也有一個很明確的思路,就是我們關注水,治理水要全球合作。我們也要講“水利益共同體”,這就是為什么我花那么多精力去研究國外,就是試圖把全世界水的歷史、水文明、水文化做一個比較,把水在人類歷史和文明中的融通關系揭示出來,讓大家都知道,在所有的文明中,水都是最核心的要素。這種看法在我們中華民族也一樣的,我們崇拜龍,龍是什么呢,龍就是水神嘛。我們中華民族發展到今天是跟治理水密切相關的。不管是少數民族,還是漢族,自古以來,水都處于生存發展的核心位置。現在條件越來越好,可以到世界各地去研究水、調查水,所以我這幾年的研究,就是希望把中國的水文明與西方的水文明做一個溝通,對東西方的水文明架構有一個整體認識。
說到水文明,必須得承認,水文明和水文化是有差別的。文化可能是一個單一現象,比如說羅馬的水文化和水文明,沐浴、水景觀是一種文化現象,但是不同的文化現象構筑起來的就是一個大的文明體系,所以羅馬帝國的水文明是立體的,當然水文明只是羅馬文明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是作為一個亞文明存在的。中國也有水文明,是由各個民族豐厚的水文化共同構成中華民族有整體關系的水文明,這一方面值得我們將來認真的研究。
朱:鄭老師,通過您對水文明與水文化的解釋,我也發現,現在國家更關心的是水的使用與治理問題。如十九大報告提到與水相關的句子,“必須樹立和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統籌山水林田湖草系統治理,實施國家節水行動,加快水污染防治,加強水利、水運等基礎設施網絡建設,推進水土流失綜合治理。”①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http://www.gov.cn/zhuanti/2017-10/27/content_5234876.htm.2019年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關于“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做好‘三農’工作的若干意見”中亦提及“推進農村飲水安全鞏固提升工程,加強農村飲用水水源地保護,加快解決農村‘吃水難’和飲水不安全問題。”②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做好“三農”工作的若干意見,http://www.moa.gov.cn/xw/zwdt/201902/t20190219_6172153.htm.似乎水文化、水文明的研究在中國還是和時代的發展有很大的差距。
鄭:是的,您說的是非常正確的。隨著我國實力的增強,我們治理水環境的技術已經達到國際一流了。一百年前美國人修在科羅拉河上的胡佛大壩是世界第一混凝土大壩,而現在中國的三峽大壩是世界第一混凝土大壩,我們三峽大壩能修、南水北調工程能夠建設,還缺什么技術!至于資金也不是制約我們治水的根本問題,那么為什么水的這個問題到現在還是不能解決呢,我們到底缺什么?
實際上我認為,我們最缺的還是水文化,也就是善待水的價值觀,我們缺乏愛護水環境的觀念、知識,環境友好型的行為模式、相關的制度建設、社會生活中方方面面對水的關愛、節約用水的意識等等。現在城鎮化速度太快,年紀大些的人可能還會有一些對過去農村的記憶,其中就有很多和水的各種環境有關的互動記憶,而年輕的一代,先不說城里的孩子,即便在農村長大,也都是使用自來水,他們沒下過田,沒種過地,對于人和環境之間的關系沒有切身的體會,他們怎么會了解水對土地的重要性呢?他們對于怎么去管理水也不一定會去關心,反正現在什么都可以買,水在商店里就可以買上。這樣水就不僅僅有自然屬性,水變成了可以買賣的商品,變成了一種日常消費品。水和人類社會有著那么密切深刻的關系,但是與水相關的教育,在年輕一輩那里卻是非常欠缺,越是大城市越欠缺,未來一代一代的年輕人沒有意識去關愛水,這樣怎么能得了!
我在日本做了幾年的教學和研究,我發現日本人很重視水觀念的傳授,他們教育小孩子愛護水、節約水的知識,會組織中小學生們到水博物館接受教育,到河邊體驗水,水體驗對學生們是很重要的,它可以在學生心里種上保護水的意識。如果保護水的觀念跟不上,就會出現經濟項目建設與保護水資源的沖突。我在國外遇到這樣一些項目,因為可能會破壞水源,為保護水源,這些項目再怎么賺錢都不給上。所以我認為,我們構建水文化是非常重要的,這應該是社會科學工作者的一種使命。
朱:剛才您提到中國水文化教育缺失的問題。其實且不說中國的中小學教育,即使是高校教育也很難見到相關課程的開設,您作為水文化方面的專家,能為我們介紹一下中國和外國關于水教育的一些情況嗎?
鄭:一些國家的水文化教育做得比較好。在歐洲一些國家,水教育雖不是小學初中階段強制性的課程,但它一定是教學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孩子們有義務去接受水教育,除正式教學之外,各種教學活動也必然會涉及到水教育的內容。比如剛剛提到的日本,在東京大學旁邊有一個東京水道博物館,這個博物館始建于日本的明治時期,里面展示了東京供水與排水的整個歷史。在日本工作的時候,我很愛去這個博物館,因為博物館里除豐富的展覽內容以外,還有一個不大的圖書館,館里收藏了很多日本出的與水有關的書,大概有三四千種。從這里陳列的書中就可以看到日本的人文社會科學對水的研究之多,有水和日本文化、日本人的水生活、日本水歷史等,很多書僅從題目上就很有啟發,待在這個博物館,我就不需要到其他大學去了。在博物館里,我每次去都可以看到中小學生前來參觀。在一些日本大學本科,也開設了關于水歷史文化方面的選修課。在日本的很多社區中,還有水學校,面向社區居民普及水文化知識。
美國很多大學也有與水文化相關的選修課,培養了很多水文化方面的專家。我認識國外很多水歷史學會的研究專家,他們都出了很多書,有的人雖然在歐洲,但是在研究中國、研究非洲,比如說我們國際水歷史學會的首任會長特吉教授,他拍攝了一部三個多小時介紹全球水歷史的影片,目前已經翻譯成中文等十幾種文字在全球發行了,這個片子在國際上影響很大。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國外水情教育是從小學、中學到大學都沒有間斷的。
中國高校的水文化課程目前還很少開設,我計劃2020年在湖北大學開《全球水歷史概論》這門課,我之所以開設這門課,是因為我已經掌握了全世界100多個田野點的實地考察資料,也有大量的文獻,可以讓學生了解水在人類發展過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這門課程一旦開設的話,應該是中國第一門《全球水歷史概論》的課程。
朱:您在開這門課程的時候,實際上也大概確定了您未來幾年的研究方向吧。您能談談您當前正在從事的研究與您的研究設想嗎?
鄭:我接下來的主要研究方向有兩個,第一個是研究“水的文化多樣性”,我想研究國內外不同民族文化和水之間的關系;第二個方向還是要做全球水文明的比較研究,我對希臘古羅馬時期的水文明非常感興趣,這在2018年及最近在光明日報理論版發表的《早期西方水文明的構建及其影響》、《文明交替中的埃塞克亞灌溉系統》兩篇文章中簡要概述,此外水在羅馬帝國發展中的角色,古代希臘時期的水歷史考古等都是我準備發表的成果。同時我會深入研究中國博大精深的水歷史,把中國的歷史文化介紹到國外去。我想盡量在中外水文明比較的基礎上,構建中國水人類學。之所以研究水人類學或者說水民族學,主要還是想把我對少數民族的水文化研究納入到一個學科的范疇里來。因為水文化不能泛泛而談,最好是在一個學科范疇里構建他的理論框架,這樣才好交流對話,否則水文化太寬泛,有時候不容易理解。其實中國那么大,從云南到新疆,我們邊地一帶有豐富的民族文化多樣性,因此也有豐富的水文化資源,正好可以形成研究優勢。不同民族的學生都可以從自己的民族文化環境出發去研究水文化,就比如維吾爾族的學生能夠寫出坎兒井的水文化研究,哈薩克族的學生做草原水文化研究,塔吉克族的學生做高原山區水文化研究,這樣對學生們來說是很便捷的,研究成果也會比較有新意。
朱:談了這么多,我發現您的學術研究似乎有一根中心線,無論是您早期從事的民族文化研究,持續關注的生態文化研究,還是您對水歷史、水文明、水文化的執著,都沒有偏離這根中心線。
鄭:是的。我最主要的研究領域有三個,一個是少數民族研究,最有建樹的就是基諾族和傣族研究,關于這兩個民族我都出了幾本書。比如傣族研究,我不僅研究中國的傣族,我還研究跨境的傣族,在云南周邊一帶,印度、緬甸、老撾、泰國、越南,也有同根同源的傣族,我稱為傣泰民族,我都去做了研究,可以不謙虛的說,傣泰民族文化的海外研究,無論從田野的廣闊還有持續的時間來說,國內目前還沒有第二個人做到這一點。
第二個方向,主要致力于水的歷史文化研究。這一點前面已談過了。
第三個領域到現在我也還沒有放棄,就是對文化認同問題的研究,這也是我比較有成就的一個方面。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出版了中國第一本文化認同的研究專著《文化認同與文化變遷》,后來第二版的時候,編輯建議改名叫《文化認同論》,現在已經出版了第三版,印刷也超過一萬多冊了,引用率有四百七十多次,在中國社會科學著作里算是一本高引用率的書。
過去我關注的是民族之間的認同、社會之間的認同,當然也關注城市之間的文化認同,現在我對生態環境問題比較感興趣,我打算研究生態認同、環境認同。人類的認同總是與時代和環境變化相關的,也就是說認同本身也是在變化著的。今天我們人類就應該在共同的環境利益上,在對待水的問題上達到更多的認同,包括理解水、保護水環境、節約用水、公平的水分配、國際河流管理合作等。
其實從我對傣族文化研究開始,以及全球水歷史文化的研究,生態問題的研究,這些大的領域到最后可能殊途同歸,都是可以串起來的,把文化認同、水的問題、環境問題、民族文化融合在一起。因此要說我的學術研究有什么主線的話,那么經世致用、追逐前沿、融會貫通,就是我個人努力遵循的一條主線。我認為一個人做學問,既要踏踏實實鉆研問題,也要努力了解學問的前沿,站在學問的前沿。同時要熟悉自己的研究領域,使不同學問融會貫通,這樣必然能使自己主攻的研究方向獲得更大的突破。經世致用,這是強調學問的實用價值,讓學問在推動學術發展中有價值,也在服務現實社會發展中有價值,這是一個學者的責任,也是學術研究的終極意義。
朱:感謝鄭教授的精彩解答,讓我們了解了過去被忽視的水歷史,認識了水文明、水教育的重要性,同時也了解了您治學的很多理念,相信這篇訪談對從事水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者會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