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奇之錢 偉
(1.上海師范大學,上海 200234;2.揚州大學,揚州 225000)
和文化源遠流長,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范疇。 “和”字早在甲骨文或金文中便已經出現。“和”觀念是在農業、飲食、音律等知識的基礎上產生的,繼而發展出 “和實生物”“和而不同”“以和為貴”“保合太和”“協和萬邦”等觀念群,共同構成了和文化的基本內涵,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組成部分。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深深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汲取了和文化的思想精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解決全球可持續發展和構建全球治理體系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目前學界對這一問題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也有不少有待深入研究的領域。對 “和”觀念的梳理及對和文化的基本內涵的深入研究,對于深刻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為此,本文擬就和文化的基本內涵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試做探討,希望能夠將問題的研究引向深入。
“和”字沒有出現在甲骨文中,而最早見于金文之中。但是作為 “和”的異體字 “龢”“咊”“盉”已見于甲骨文中。《說文·龠部》:“龢,調也。從龠,禾聲。”“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又《說文·口部》:“咊,相應也。從口,禾聲。”根據戴家祥的觀點,“和”字本義疑為樂器名,如 《爾雅·釋樂》: “大笙謂之巢, 小者謂之和。”[1]52又 《說文·皿部》:“盉,調味也。從皿,禾聲。”根據方濬益的觀點,“和”與 “盉”通,“和”字可能與飲食有關[1]52。中國是傳統的農耕文明社會,不管是哪一種字體的 “和”,都離不開 “禾”,這就說明了“和”的農業起源。
“和”與音律知識相關的最早記載見于 《尚書·堯典》:“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文中出現了中國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兩個概念:“和”“諧”。又《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因而,“和”字的初始含義中便有 “和諧”之義。同時,這種以音律知識為基礎的 “和”觀念在春秋時代得到發展,《國語·周語下》記載了樂官伶州鳩“和”的思想:“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聲應相保曰和,細大不逾曰平。……凡神人以數合之,以聲昭之,數合聲和,然后可同也。”正是從音律學的角度闡釋了 “和”的思想,這與史伯的論述有著密切的聯系。史伯的論述見于 《國語·鄭語》:“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這是較早闡釋 “和”觀念的論述,奠定了和文化的基礎。
“和”與飲食方面相關的論述則見于 《左傳·昭公二十年》中晏嬰的說法:“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和”就像調制美味的羮,需要不同的食物原料及佐料,“和羮”由水、火、醯、醢、鹽、梅等多種原料相和而成,這樣一種制作過程就體現了 “和”。這里雖以飲食為喻,卻將 “和”的思想闡釋清楚了。
顯然,史伯和晏嬰二人都看到了 “和”與“同”的差異,并且肯定了 “和”,也就肯定了多樣性或差異性的重要意義。“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觀點被孔子所繼承和發揚,提出了 “和而不同”的觀點,所謂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3]147成為儒家文化的核心內容之一。
在后世的發展過程中,“和”字不斷衍生出越來越多的含義,如 “和平”“溫和”“調和”“和諧”“中和”“和順”等。“和”也就穩定成為了中華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范疇。
和文化是一個綜合性的概念,是由一系列觀念共同構成的一個觀念群,包括 “和實生物”“以和為貴”“和而不同”“保合太和”“協和萬邦”等基本命題。
“和實生物”是中華民族在人類繁衍和生存中,對世界萬物的一種根本性認識。這一觀念最早由西周末年的史伯提出,他說:“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2]515這是史伯對于多樣性與差異性問題的根本看法,在那個時代是難能可貴的。很顯然,他主張多樣性,否定同一性。他認為,不同事物的和,才能產生新的事物或者共存共榮;而相同的事物則不能產生新的事物,并且難以為繼。所以,“和”是事物產生發展的根本性基礎,這也就決定了中華傳統文化的兼容并包特性,能夠屹立世界民族之林而經久不衰。
道家的創始人老子也認識到 “和”的重要意義,他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 沖氣以為和。”[4]117老子提出“道”的哲學范疇,認為道是世界的本原,萬物由“道”而生,而 “道”如何生成萬物,則是萬物通過陰陽二氣交互運動而達到的和諧狀態。這與史伯的 “和實生物”的觀點如出一轍,只是老子將此上升到了更形而上的高度。
儒家從創始人孔子開始,即非常重視 “和”。在本體論意義層面,荀子的觀點比較有代表性,他認為:“萬物各得其和以生。”[5]206荀子展示了“和”的生命力,賦予了 “和”以哲學意義。
戰國末年的 《呂氏春秋》回歸 “和”的本原意義。“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調也。”[6]259說明了“樂”的來源及其實質,是天地和諧、陰陽調適的產物。“天地之和既喻指音樂中的協音合乎自然之理,又意味著音樂中所展示的和諧,體現了完美的存在狀態。”[7]進而, 《呂氏春秋》 強調: “天地有始,天微以成,地塞以形,天地合和,生之大經也。”[6]662正是由于天地二氣的交合,才是萬物生成的根本。
在中華傳統文化的早期階段,正是這些先哲們的探索,使得 “和實生物”的光輝思想逐步凝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內核,并為后世的思想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孔子繼承和發展了史伯 “和實生物”的思想,提出了 “和而不同”的觀點。孔子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孔子肯定了史伯 “主張和反對同”的觀點,把 “和同之辨”作為區分君子和小人的標準之一。君子追求和諧而不要求一致,這樣才能兼容并蓄,才能真正求同存異。進而又有“君子周而不比, 小人比而不周”[3]57,“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3]166,都是在此基礎上的發展。
從哲學的角度來說,事物的內部矛盾是主要矛盾,是事物存在的根本所在,如果否定了內部矛盾的存在,那么事物也將不復存在。另外,從 “和”的字源意義來講,如果沒有宮、商、角、徵、羽五聲音階的存在,只有一種音符無法形成音樂作品;如果沒有水、火、醯、醢、鹽、梅等存在,美味的羮肴就無法做出來。因此,在絕對同一的狀態下,萬物難以產生和延續;惟有通過彼此交互作用,協調發展才有可能。
中華民族是一個追求 “和”的民族,“以和為貴”也就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一。正式提出“和為貴”的是孔子的弟子有若。他說: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3]51有子認為,“和”是最高的價值,但需要與 “禮”綜合運用,制禮作樂才能發揮較好的效果。有子從更深的社會制度層面,提出了 “和”的補充要件。
孟子繼承并發展了孔子的思想,提出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3]241,強調 “人和”是最為重要的。此外,儒家經典 《大學》提出了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追求,儒家又一部重要經典 《中庸》則把 “和”與 “中”結合起來,提到形而上的高度,提出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3]18。 “中和”觀念由此而成為儒家的又一重要觀念,有學者甚至認為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精神。
《周易·乾·象》云:“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8]13這里“保合太和”也是承續了史伯 “和實生物”的思想,重視事物之間的差異性,強調世界之 “和”。孔穎達解釋 “保合太和,乃利貞”為 “純陽剛暴,若無和順,則物不得利,又失其正,以能保安和會,大利之道,乃能利貞于萬物,言萬物得利而貞正也”[2]14。太和使得萬物得以生成,并保持和諧的狀態。
“協和萬邦”的觀念產生很早,在 《尚書·堯典》中便有明確的記錄:“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孔穎達對此的解釋是 “此經三事相類,古史交互立文。以親言,既睦;平章言,昭明;協和言,時雍。睦即親也,章即明也,雍即和也”[2]119。這里的 “和”就是求同存異的意思,這也是中華民族最為原始和根本的理念之一。
“和”最為根本的含義是指多樣性的統一,在此基礎上形成了 “和實生物”“和而不同”“以和為貴”“保合太和”“協和萬邦”等觀念為核心的和文化觀念群,共同構成了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
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是人類發展的嶄新理念,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則是對可持續發展和全球治理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沃土,尤其是和文化這一寶貴的人文資源。和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征向量,是古代先哲的生命信仰和思維基礎。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汲取了和文化的思想精華,讓世界共享中華傳統文化的智慧。
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以保持世界多樣性統一為根本前提。“人類文明多樣性是世界的基本特征,也是人類進步的源泉。世界上有200多個國家和地區、2500多個民族、多種宗教。不同歷史和國情,不同民族和習俗,孕育了不同文明,使世界更加豐富多彩。”[9]因此,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首先要建設一個開放包容的世界,讓世界各種文明、各個民族在全球大家園中百花齊放。和文化思想源遠流長,早在西周時期史伯就提出 “和實生物”的觀點,主張多樣性,否定同一。“和實生物”的思想一直流傳至今,并保持著較強的活力。文明多樣性是人類進步的不竭動力,世界不同文明惟有取長補短、共同進步,緊緊依托人類命運共同體,才能推動人類社會進步。
2017年1月17日,習近平主席在達沃斯論壇年會上發表題為 《共擔時代責任 共促全球發展》的主旨演講,系統闡述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指出 “堅持創新驅動,打造富有活力的增長模式;堅持協同聯動,打造開放共贏的合作模式;堅持與時俱進,打造公正合理的治理模式;堅持公平包容,打造平衡普惠的發展模式”[10]。這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推動世界經濟社會發展的中國方案,為世界經濟發展指明了方向。和平和發展的時代主題已經成為世界的共識,而中國自古以來便遵循著 “和為貴”的發展理念。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個休戚與共的整體,“和而不同”是世界多元文化共同繁榮發展的必由之路。在這里,“和”就是求同存異。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要求建設一個開放包容、求同存異的世界。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有深厚的中華傳統文化的歷史基礎,中國早期的兩部經典著作 《尚書》和《周禮》中,分別提出了 “協和萬邦”和 “以和邦國”的思想。“天下大同”是孔子的理想,也是儒家追求的最高境界。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正是在中華傳統文化的基礎上轉化而來,是優秀中華傳統文化在當代的體現。
和文化是優秀中華傳統文化一脈相承的表達,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內核、思維方式、話語體系,無論在中華民族文明史上還是在世界文明大家庭中都熠熠生輝。當今時代,和平和發展依然是時代的主題,未來世界的發展已呈現出合作共贏、休戚與共的趨勢,經濟全球化使得世界各國越來越成為一個整體。當今世界面臨著諸多問題和挑戰,要求國家之間的合作才能解決。這與和文化所追求的 “和而不同”“以和為貴”“協和萬邦”等核心理念有著內在的邏輯聯系。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汲取了和文化的思想精華,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成果的創造性轉化。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以包容普惠、合作共贏、和平發展為核心理念,旨在解決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問題,是推動人類社會發展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