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梅
(云南財經大學國際語言文化學院 云南 昆明 650021)
在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語言產生于生活的需要,形成于特定的環境,探討語言問題不可能脫離環境。正如生態學探究生物及其環境的彼此聯系,語言學研究同樣存在于語言與所在族群的自然與人文環境的關系之中,因此,“生態語言學”的形成絕非偶然。
根據詞源學,“生態學(ecology)”是德語詞“o..-kologie”的英語形式,可被拆分為表示“房屋、家”的希臘詞“oikos”和表示“研究”的詞根“-logos”,合起來即為“關于住所的研究”。1866 年,德國博物學家恩斯特在論著《生物體普通形態學》中首創“o..-kologie”一詞,并把它定義為“研究動物與其有機及無機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科學”,從此,揭開生態學研究的序幕。
沿著恩斯特的科學思想,更多生態學家在科學考察的基礎上,提出并闡述了食物鏈、生態位與生態系統等核心概念和相關論點,發展至今,其內涵和外延得以持續拓展,生態學所強調的研究整體觀、綜合觀、進化觀、層次觀和系統觀既廣泛應用于生物學研究,也為其他領域提供了一個更為深入而全面的動態研究范式。
正如自然界各有機體之間,社會現象、社會行為和社會過程之間始終處于相互聯系與動態發展之中,它們是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正如對自然界各有機體的研究是為了使其和諧共存,社會科學的意義是對時代提出的重大課題進行研究,有效促進社會的良性運行和健康發展。所以,無論是從研究對象還是從研究意義分析,生態學對整體性把握和層次性實證分析的強調,都為社會科學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研究視角。具體而言,主要有兩方面的表現:
一是,20 世紀中期以來,由于人們長期對自然規律的忽視和對生態因素的淡漠,由此引發全球性“生態危機”,這一危機促使人們深刻反省,為了社會健康、持續、穩定和全面的發展,社會科學研究領域越來越重視生態意識的培養。二是,在經濟高度發展和社會化大大加速的今天,地方經濟、文化觀念和政治活動等眾多因素構成推進或制約著社會發展的生態環境,只有從生態學視角,把人與自然環境、人與社會環境、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作為一個生態整體來對待并考察這些因素的層次、結構與彼此之間的相互影響,才能為促進社會的和諧發展提供有效建議。
縱觀語言學發展,傳統研究成果為生態語言學的形成提供了理論基礎。
結構語言學家薩丕爾被視為生態語言學領域的開拓者。他最早建立起語言與自然的關系,在對“語言與環境”的反思中,他把詞匯與環境、語言與文化的共生關系推演到多種語言、文化與它們的環境中,他還強調:語言環境不僅包括自然因素,還包括人類生活的經濟基礎等,這些正是生態語言學的雛形思想。
歷史比較語言學家奧古斯特認為語言學理論符合進化論觀點,他指出:語言發展規律與生物進化過程類似,同樣要經歷生、長、老、死的生命歷程。通過語言與生物形式的類比,奧古斯特還借用生物學對植物分類的方法研究語言的歷史親屬關系,揭示語言體系中的生態規律。
20 世紀語言學者的研究進一步強化了語言的生態意識: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理論揭示了人類語言能力生成的生理原因。弗斯、韓禮德的“典型語言環境”語義理論深入探討了語言和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60 年代形成的社會語言學,例如海姆斯的“交際能力”概念,認知心理學的“互動派”從語言及各地方言的產生、變異、發展與消亡等不同角度審視了語言與環境的關系。
受傳統語言生態意識的影響,1972 年,美籍挪威裔語言學家豪根發表論文“語言的生態(the Ecology of Language)”,通過把語言環境隱喻類比為生物生態環境,論文指出:語言本身就是環境的一部分,對語言的研究離不開語言生存與使用的自然與社會環境,在不同的環境中,人們習得的語言和他們對語言的態度是不同的。豪根的語言生態隱喻奠定了語言生態學的主流研究范式,他的概念性描述被公認為生態語言學的基本定義。
1990 年,韓禮德在“國際應用語言學協會”世界大會上宣讀論文《意義的新途徑:挑戰應用語言學》,指出:生態學里的生長、性別和物種等術語在語言詞匯和語法結構中同樣存在自我表現形式,所以,語言研究是生態考察的一部分,生態語言學應成為語言生態研究的等同術語。1993 年,麥凱在專著《生態語言學:邁向語言科學的新范式》中正式使用術語“生態語言學(Ecolinguistics)”,至此,一個年輕的交叉學科正式進入人們視野。
正如生物生態學里有個體、種群、群落與生態系統,生態語言學里也有子系統、語種、語族與語言體系,它們都是從微觀到宏觀的綜合研究。把生態學理念和概念引入語言學研究主要基于語言的五個特征,它們構成了生態語言學基礎理論的梯級型框架:
第一,語言的物種屬性。首先,語言是人類專有的認知、思維與交際工具,萌發于原始的自然狀態,決定著思維力量的功能,具有生物屬性;同時,只有在作為文化和社會物種時,人類才有使用語言進行交際的驅動力,所以,人類的社會屬性決定了語言的社會性。生存環境與社會環境的差異造成了人類這一物種的多樣性,所以,正是因為人種的不同,語言也具有不同的類型。
第二,語言的全息態特征。語言系統象生物系統,具有全息性。首先,生物系統按照:門—綱—目—科—屬—種進行分層;語言系統按照:語篇—句子—詞—語素—音位進行分層,二者之間有鮮明的可比性;其次,所有生物都遵循一定的自然規律,呈現相似的周期變化,語言也經歷產生、發展和消亡的過程,這個過程正是宇宙脈動總和的縮影。最后,生物系統是隨機變異和無意義選擇的結果,語言則具有能指與所指任意性,二者相通關連。
第三,語言的生態系特征。生物與環境構成統一整體,在這個整體中,生物與環境之間相互影響、相互制約,保持相對穩定的動態平衡,這種狀態即為生態系。物種越豐富,生態系越平衡,反之亦然。所以,物種的減少必然導致生態的危機。同理,語言多樣性是健全的語言生態系的重要特征,語言越豐富,物質與精神文化越多彩,反之亦然。所以,語言的消亡必然導致語言生態的失衡。
第四,語言的環境公平性。在資源消費和生態健康方面,人類應優先考慮處于劣勢的群體,使人人擁有健康環境,公平享受地球資源。與自然環境類似,受依存環境的制約,語言環境在代內與代際方面存在公平與否的問題。代內方面主要表現在因為權勢、社會距離等造成的同一代語用者之間語言環境的差異;代際方面主要表現在因為發音、詞語、語法等語言本體遭破壞后不同代語言使用者之間語言環境的差異。
綜上所述,語言的物種屬性、全息態特征、生態系特征和環境公平性分別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論述了語言的生態特性與語言發展的生態規律,它們相輔相成,構成了生態語言學基礎理論體系的框架,回答了生態學與語言學融合的主要機制。
生態語言學研究主要圍繞豪根的隱喻范式和韓禮德的生物學范式。前者以“生態”隱喻“環境中的語言”,主要研究強化或弱化語言功能的環境因素,研究對象指向語言多樣性、瀕危語言保護和語言政策等問題。后者著重從生物學視角詮釋“生態”含義,主要研究語言在生態環境中的作用,研究對象多指向語言系統生態學分析。這里,著重討論語言多樣性與瀕危語言研究兩個方面。
語言多樣性轉化于“生物多樣性(biological diversity)”這一生態學術語。“生物多樣性”是描述自然界多樣性程度的概念,在學界有多重理解:可以是生命形式的多樣性,可以是地球生命的所有變異,還可以是生物及其環境形成的生態復合體以及與此相關的各種生態過程的綜合。“生物多樣性”概念的提出緣于對人口、資源、環境、糧食和能源等五大危機的擔憂和對保護生態環境、合理利用自然資源的訴求。
對生物多樣性的認識引發了對語言多樣性的思考。第一,正如生物體基因儲存著各種遺傳信息,語言承載著人們對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的各種認知與信息。生物體基因的多態促成了生命的進化和物種的分化,環境的多態則造就了的語言的多樣性。據統計,現今世界上有5561 種語言。第二,據推測,學界平均每年發現1.5 萬個新的生物物種,目前,已命名并分類出130 萬個物種。仿照生物學,語言學界假設若干語種演化自特定祖語,按照各個語種的親屬關系就分為若干語系,語系下分語族,語族下分語支,語支下是語種,語種下是方言。目前,世界上共有7099 個語種和141 個語系。第三,生態系統的組成元素、生物群落的構成與整個生態過程等的能動性使生態系統保持了一定的持續性和突出的多樣性。與此類似,語言系統的組成成分、語系的劃分與語言結構的形成等是多種因素互動的結果,它們使語言既有自身持續性,以保持社會的和諧穩定,又使語言不斷處于運動變化之中。語言的相互交流、借鑒與學習能促進社會的進步發展,而在傳統與變革中,語言多樣性得到進一步深化。
正如生物多樣性賦予人類豐富的資源,是人類社會賴以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基礎,語言多樣性賦予人類無窮的智慧,是人類文明持續發展的基本前提。語言多樣性是社會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的載體,對它的研究正是對人類在認知、適應和發展世界過程中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的全面考察,是增強人類適應環境能力的保障。所以,保持語言多樣性有利于促進自然多樣化與人文生態多樣化,基于這樣的認識,語言多樣性已成為越來越多生態語言學者關注的焦點。
由于信息全球化、不恰當的語言政策、民族融合、社會轉型、缺乏文字、語言功能難以滿足社會交流等語言外部與內部因素,很多少數民族語言或區域語言逐漸失去國家形態,使用人數越來越少,達到行將滅絕的瀕危狀態。目前,世界上已有750 多種語言滅絕,還有很多語言行將滅絕。2000年2 月,瀕危語言學會議在德國召開,根據使用該語言的人數和年齡人群,會議將語言瀕危程度分為7 個等級,分別是:安全的語言、穩定但受威脅的語言、受侵蝕的語言、瀕臨危險的語言、嚴重危險的語言、瀕臨滅絕的語言和滅絕的語言。
源于語言與環境、文化多樣性與生物多樣性之間的密切聯系,生態語言學意識到一種語言的消失意味著一種文明的消失,意味著它所儲存的社會、歷史、文化知識的滅絕,這是人類不可挽回的損失。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處于弱勢的民族語言正面臨著強勢語言、全球化和互聯網等的沖擊,面臨瀕危的危險,為此,國際語言學界和有關機構都在采取積極而有效的措施,把搶救即將消失的民族語言納入研究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