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美醫療劇的敘事方式差異

□ 陳博琦

一、引言

近年來，我國影視產業發展迅猛，電視劇種類繁多且不乏優秀作品。而醫療劇等職業劇，相比其他類型電視劇在數量上本就相差甚遠，其中可稱為“好作品”的更是少之又少。中國電視劇市場規模龐大，醫療劇作為極富專業特點和人文情懷的電視劇類型不乏廣泛的受眾。早些年就有美劇《實習醫生格蕾》《豪斯醫生》《急診室的故事》打入國內市場并收獲了大批鐵桿粉絲，而提起國產醫療劇觀眾似乎并沒有深刻的印象，2012年的《心術》、2017年的《外科風云》算是頗有口碑。

醫療劇在傳達職業理想、剖析醫患關系等方面發揮著其他劇種無法替代的作用。而我國的醫療劇尚在起步階段，大部分都是在說“醫院里的人”的故事，而不是“醫療”，且往往是情感上的故事，嚴重缺乏醫療專業性。而美國醫療劇在專業性上有著極大的優勢，與國產醫療劇在表現手法和主題上都有很大差異。本文主要從國產醫療劇和美國醫療劇的敘事方式差異入手，學習和借鑒美國醫療劇的精華部分，找到國產醫療劇現存的問題，為國產醫療劇的前進和發展提供理論支撐。

學者們對中美醫療劇的研究更多的是文化、文本上的，對深層次的精神層面有較多的研究成果。如呂瑋瑋在《當代中美主流醫療題材電視劇比較研究》中，從電視劇的文本入手，總結中美兩國電視劇在內容創作上的異同，在醫療題材電視劇劇本創作方面提供了方法論；劉艷在《論美國職業劇的專業主義特征》中從專業主義文化背景、美國的專業精神傳播兩方面對職業劇進行了研究，得出結論“美國職業劇倡導專業精神”；韓偉《探究手術刀下的生活》一文中著重分析了中美醫療劇產生差距的原因，即除了敘事結構上的手法區別，還存在著美國“個人主義”和中國的“道德訴求”的差異。而本文注重敘事技法上的探討，希望為今后國產醫療劇在敘事模式、節奏把握、鏡頭運用等方面提供借鑒。

二、中美醫療劇的敘事方式探究

“醫療劇”之所以成為“醫療”劇，必然有著顯著特點——把醫療事件的展現作為敘事的主體。因此，“展現醫生實施醫療救治的行為”應當是“醫療劇”的核心內容。中美醫療劇無疑都是圍繞“醫療問題”講故事，但是在“問題”的側重點和處理方法上卻大相徑庭。

除了內容上側重點、人物形象塑造等有區別外，中美醫療劇的敘事方式差異主要體現在敘事結構、敘事節奏和視聽表達等方面。從敘事技巧上看，我國醫療題材電視劇偏重于宏大敘事，故事的展開往往在宏大的社會語境之下。為了使電視劇符合大眾的審美和接受能力，我國醫療劇和其他類型劇在敘事方式上并無太大差異，一般來說都是節奏較為緩慢、抒情段落較多。而美劇則習慣以小見大、由點及面地體現問題。

（一）敘事結構：網狀開放式與線性封閉式

羅伯特·麥基給“結構”下的定義為：結構是對人物生活故事中一系列事件的選擇，這種選擇將事件組合成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序列，以激發特定而具體的情感，并表達一種特定而具體的人生觀。①不同的結構模式所展現出的人物情感、生命軌跡、故事風格也不盡相同。

美國的醫療劇遵循MTM的特征，在敘事方式上有兩個重要的特征：一是塑造多個飽滿個體人物；二是多線索、多層次的敘事，劇集中包含了眾多短期和長期的線索，且彼此交織勾連、錯落有致，被巧妙地融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在劇中除了常見的辦公室戀情和醫生患者之間的愛戀，還有破案、懸疑元素也經常融入其中。《豪斯醫生》就是將破案與醫療結合到一起；《實習醫生格蕾》更是把人物線發展得錯綜復雜，以幾個主要醫生的情感、生活為主線，每一集包含了三到五個復雜病例，既有主角之間的愛恨情仇又有豐富而專業的醫療病例。

國內醫療劇的類型特征相對來說比較單一，敘事線索也不復雜，最常見的是加入愛情元素，讓男女主角產生感情糾葛，存在幾條清晰的人物線索和人物關系，劇情發展十分緩慢，一到兩集甚至三四集才能解決一個病例。劇本對故事線索、人物性格和關系具有穩定性，在攝制上一般采用制片人固定、導演固定、主要演員固定、攝制團隊固定的方式。

例如《實習醫生格蕾》第三季第九集“再見枕邊人”中轉換了36個場景同時講了三個病例，同時有畫外音闡述本集主題，主角之間的情感線索完美融入病例中，病人病情推進的同時主角的情感線、事業線也不斷發展著，且首尾呼應，情節完整。而一集同樣時長的《心術》第四集中22個場景的轉換則沒有呈現一個完整的病例，內容上完全承接上一集劇情，講了這一病例中細枝末節的東西，雖然也有主題上的關于“愛”的釋義，但并不構成一個完整的情節。

總的來說，美國醫療劇的情節往往是螺旋式前進，它由多條線索相互交織形成一張并不簡單的網狀結構，其發展也是開放式的，不存在能簡單描述的“女主和男一還是和男二在一起了”這樣的單一結局。隨著故事的發展，不斷有舊人離開、新人加入甚至是主角都有死亡的可能，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劇情可以“無休止”地發展。故事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劇中人物、情節與最初的設置已經大相徑庭，我們可以形容這樣的敘事方式為“開放式”。

而國產醫療劇與我國其它多數類型劇一樣保持著單一的整體結構，劇中雖然也不乏多條故事線、多個人物糾葛，但總會在一個設想的劇集數目里按照開端、發展、高潮、結局依次發展，每一集不管是在情感線索上還是病例上都沒有獨立性，一般來說是“線性”發展。每個人物、故事情節都有十分明確的結局，在設想的劇情里拍攝完所有橋段，故事是“封閉式”發展的。

（二）敘事節奏：張弛有度與緩慢拖沓

節奏對影視作品有著一種內在的控制力，它是影視作品重要的藝術元素和表現手段，可以推動劇情的發展和矛盾的激化，更生動形象地展現人物的情緒和內心世界，富有感染力地揭示和深化影視作品的主題。對于一部電視劇而言，如果說結構是骨架，讓整體立起來，那節奏就是它的感情脈搏，是它的表現形式和生命體征。

美劇的剪輯率通常較高，整體節奏快，畫面充滿動感，與醫院爭分奪秒救死扶傷的情況相符。我國鏡頭講究內涵和意境，喜歡用一些詩意的鏡頭進行抒情。這樣的鏡頭處理方式在表現情感上不可或缺，但在整體上來說似乎不太適合醫院在救治病人時緊湊的氛圍，節奏上的緩慢有時甚至會讓治療上的情節出現“脫節感”。

美劇的節奏明顯要比國產劇快很多。同樣的時間內美劇給人的信息量可能是國產劇的四到五倍。同樣是45分鐘的劇情，《實習醫生格蕾》用36個場景轉換講了3個完整的病例，醫生的感情、事業主線也摻雜其中且尺度把握得剛剛好，每個場景幾乎不超過一分鐘又將劇情交代完整。而《心術》只有22個場景，其中“尋找走失的病人”場景重復出現了四次，加起來時長足有五六分鐘；一個簡單的“捐款”情節，也出現了三次，占用了近四分鐘。國產醫療劇為了弘揚主旋律、贊美高尚的品質，經常會在一些和醫療并沒有太大關聯的地方過度進行濃墨重彩，顯得拖沓。

（三）視聽表達：生活化平視與贊歌化仰視

對醫務人員形象塑造和醫療相關專業細節上，中美醫療劇的視聽手段和敘事視角差異較為明顯。美國醫療劇中的醫生們雖然專業技能高超，救人于水火，但同樣也是一個個情感豐富、有血有肉的個體，“職業”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演繹好“日常”神圣感自然顯露，很少有通過鏡頭刻意升華形象的情況出現。拍攝方式上，大量采用“手提攝影”的方式，攝像機運動速度快，鏡頭調度也很靈活，呈現出的鏡頭整體給人以靈動、自然的感覺。

我國在拍攝手法上向來追求寓意、意境，“有含義”的攝影風格在我國醫療劇中也有明顯體現。比如會經常出現仰拍，用解說詞配以醫生們高大正義的身影來塑造人物形象。這樣的象征性組合不是不能出現在醫療劇中，只是大篇幅緩慢抒情的段落真的適合“生死時速”的醫療場景嗎？

電視是視聽藝術，聲音的作用自然是不能忽視的。“美國醫療劇在聲音方面有兩點值得我們學習：一是同期錄音的水平，二是對音響效果的重視。”②音樂音響參與敘事，在渲染氣氛的同時也可以推動情節的發展。美劇中對話多使用同期錄音，再加上逼真的現場音效，給人以真實的感覺，聲畫呈現出來的效果就是非常自然的生活中、工作中的狀態。國產醫療劇在聲音上有個顯著特點，就是特別擅長用抒情、激昂的音樂營造或溫馨、或高雅、或振奮人心的氣氛，以此來體現醫生對病人真誠的關切，樹立高大的“白衣天使”“仁心仁術”的形象。到底怎樣的視聽效果更適合醫療劇，我們不妨具體分析一下。

《心術》第七集的急診手術情節，兩分鐘的手術室片段中切換了30次鏡頭，其中25個固定鏡頭。不難看出，剪輯率還是非常高的，大多是固定鏡頭，且鏡頭之間表現的是手術醫護人員的生活、情感，很少有極度真實的手術細節，如臟器、鮮血、大腦、腫瘤等，這一節選段落僅僅有五秒的鏡頭是和手術部位比較接近的，也通過各種角度擺放遮擋住了可能血淋淋的傷口部位。醫生們仿佛只是“換了一個談論情感問題的地方”，演員對“手術”操作更多的只是“做做樣子”的表演，動作較為僵硬。手術片段僅僅是因為“醫療劇”的需要才出現，而并沒有給人“這就是醫生這群人的生活”的感覺，很少有關于手術本身或者患者情況的鏡頭。

《實習醫生格蕾》第四季第六集手術段落長達九分鐘，切換了78次鏡頭講述三個手術室的情節，每個手術室都是真實的手術場景還原，醫生們在手術過程中雖然也有和患者無關的生活上的對話，但同時手上也熟練地操作著手術步驟，動作幅度較為明顯，就算是外行也能明顯感覺到手術不同步驟之間的區別。同樣是高剪輯率，無論是醫生、醫患之間的對話，還是在手術部位的動作，都在鏡頭中清晰地展示給觀眾，就像觀眾在近距離地觀摩一臺手術，有著強烈的真實感，絕不是隔靴搔癢。

值得一提的是，《格蕾》中每集都有一定時長的手術段落，而很多時候的手術段落都有令人驚艷的配樂。這些背景音樂或是空曠靈動，或是宛轉悠揚，或是沁人心脾的清新，又或是高雅得深入靈魂深處……與高危險性的手術情節形成聲畫對位的效果，而這獨特的效果將原本血腥、令人恐懼的手術鏡頭變成了集藝術感、神圣感于一身的優美場景段落，通過視聽手法毫不突兀地對醫療行業進行了謳歌，對生命和挽救生命的崇高給予了贊頌。

綜上，在醫療劇大部分劇情屬于緊張氛圍的情況下，或許真實地還原、完美地展現醫生生活要比大量刻意使用高昂音樂和仰拍鏡頭渲染的視聽處理方式更能詮釋“真善美”“正能量”。許多正能量、主旋律的表達，之所以變成了“假大空”并不是人們不追求“真善美”，而在于藝術表達未能感染觀眾、不能夠將主題和表現完美結合。國產醫療劇在展現主題內涵的視聽表達上還需進一步探究。

三、中美醫療劇存在的問題

中國醫療劇尚處于起步階段，不可避免地存在著許多問題，從文本創作到敘事手段都有待完善和改進。美醫療劇雖然處于成熟階段，但也有一些細節之處不符合醫療劇這一主題背景。

（一）中國醫療劇敘事內容的缺陷

中國醫療劇嚴重缺乏醫療專業性，更傾向于醫院愛情故事，在敘事內容上不管是醫療專業程度、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主題與情節的貼合度都存在不足之處。劇中無論是醫生還是患者形象，“不夠飽和”或者“飽和過頭”，其主要表現為以下兩點：

1.專業性與人文性內涵淺層化

國產醫療劇不僅僅呈現出醫療場景不夠專業或者違背基本的醫療常識與規范，更是缺少醫生對職業理想的追求。醫生角色的科學性內涵和人文性內涵都比較淺層。美劇中的醫務人員都對自己的職業有著無限的追求和崇高的職業操守，這種職業操守精神在國產醫療劇中體現較少。“職業操守”是指人們在從事職業活動中所遵守的行為規范的總和。它既是對從業人員在職業活動中的行為要求，又是對社會所承擔的道德、責任和義務的詮釋。《實習醫生格蕾》中的Yang、格蕾都對醫生職業充滿敬畏和自豪感，并將職業成就視為自己的生命意義。這樣專業性就上升到對生命價值思考的人文性高度。而國產醫療劇定位為“醫生的愛情劇”，往往追求男女主人公愛情美滿的結局，談情說愛的成分遠遠大于職業內涵的展現，因此也較少深入探討醫生的職業理想與生命價值的關系。

2.部分醫療劇“妖魔化”患者

國產醫療劇為了反映當前緊張的醫患關系以及醫生這一職業的難處，在醫療服務之外鬧出了一幕幕滑稽的戲碼。如《到愛的距離》，開篇就是醫務人員們對廣大“職業票販子”的無可奈何，這些職業票販子有著高超的職業技巧，各種線上、線下手段，醫院趕也趕不走，更無法杜絕這種現象。《心術》開篇就是醫生好心沒好報的當頭一棒。這兩種情況在現實中確實都存在，但并非都是如此，國產醫療劇中表現得過于極端，以至于將患者妖魔化。

不得不承認中國醫療行業自身確實也有很多問題。但一些作品將醫療行業各種不好的現象集合在一部戲中，靠爆發式揭黑來吸引觀眾眼球，這樣的做法顯然是嘩眾取寵，而且會給公眾帶來并不客觀的輿論導向。

（二）美國醫療劇中人物關系過于混亂

這里的關系包括情感關系和肉體關系。由于客觀的電視劇創作機制問題，美國電視劇又往往都是簽訂好幾季的拍攝合約，一些收視率高、口碑好的劇作更是長達十幾季。出于對電視劇在十幾季中情節能持續發展以及觀眾新鮮感的考慮，美劇帶來的幾乎是無一例外的復雜的人物關系網。這些復雜的關系網帶來的不良后果包括偶爾職業道德上的缺失，例如醫生為了救自己的愛人而千方百計“偷取”別人的心臟。更加顯而易見的就是隨意發生的“性”。“性”在美劇中并不難見到，而在醫療劇中高頻率出現的性就有些不合時宜了，這使觀眾在現實生活中不免產生不好的聯想，不利于醫護人員專業技術的展現。

四、中國醫療劇未來發展建議

我國是沒有能寫好醫療劇劇本或者拍攝出優質鏡頭的人嗎？筆者認為并非如此，從國產醫療劇中許多精彩的臺詞就能看出，編劇并不是沒有編故事、講故事、將生活融入故事的能力，只是創作者想表達或者需要表達的思想問題與電視藝術特色及視聽語言沒有找到一個平衡點。往往是講道理，講得觀眾早就換了臺還講不到重點，想要通過某一個病例以小見大，病例本身沒有合情合理地從專業角度處理好，還要利用這個病例生硬反映社會問題，因此顯得牽強。

改善中國醫療劇現狀，首先需要“因地制宜”符合文化大環境。中國醫療劇除了借鑒美劇的經驗外，我們不可忽視中美兩國在文化傳統上的差異，呈現出的電視劇形態也有所區別。為適應我國觀眾的電視劇欣賞心理，醫療劇創作者必須選擇適當的方式（如盡量避免血腥場面等）創作，以獲得藝術推廣和營銷的成功。我國的醫療劇剛起步，我們應在理性地“吸收借鑒”美醫療劇優秀經驗的同時，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并使這獨有特色在專業的醫療中得以放大，逐漸形成適合我國具體情況的醫療劇類型。

再者，要在“西學東漸”中讓“醫療”更專業。美國職業劇對“職業性”的追求眾所周知，不僅僅是醫療劇，包括警匪偵探劇、法律劇等其他職業劇都在劇情上有著近乎完美的專業把握，能將一個職業把握得如此之好必定是有方法可循的。我國在很多專業拍攝方面逐漸在向美國學習，比如《大宋提刑官》取材于中國傳統的小說，也借鑒了美國偵探劇的創作手法。從《到愛的距離》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國產醫療劇在某些專業方面已經慢慢在向美國醫療劇靠攏。在“專業性”的表達上，我國醫療劇應繼續向美國醫療劇多尋精巧之處，使劇中醫療專業細節更加完善，更具吸引力、表現力。

五、結語

雖然國產醫療劇在醫療專業性上離成熟還有一定的距離，但近幾年《心術》《到愛的距離》等也收獲了不少口碑，醫療劇作為一個專業題材劇漸漸在觀眾的視線里活躍。誠然，國內“醫患關系”、看病難看病貴等問題確實突出存在，但這和大愛、人文關懷并不相悖。如何避免表達變成假大空，又不只是以點概面地傳播負能量？如何避免醫療劇變成枯燥的醫學教育片，又不只是醫護人員爭風吃醋的言情偶像劇？這是對影視創作者的考驗。我們不妨積極地學習和借鑒美國較為成熟的醫療劇系統，吸收美國醫療劇在敘事內容上對于“醫療”的專業理解以及敘事方式上對“醫療”的客觀還原和美化，結合我們自己的本土文化，將國民對生命價值的理解和一些社會問題融入其中，創作出具有本國文化特色又達到醫療專業高度的“醫療劇”絕非難事。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影視劇創作者在不斷探索和完善中會創作出令人稱贊、經得起考究的醫療劇佳作。

注釋：

①[美]羅伯特·麥基.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M].周鐵東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6：39.

②郭艷民.當代中美主流電視比較[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1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