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森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401331)
目前學術界一般認為,沈從文與“五四”啟蒙精英批判國民性、左翼文學批判階級壓迫不同,最終卻以一個“敬謹的和平主義者而知名”[1]。他沒有“鼓吹‘進步’思想,而是返身回顧,致力書寫家鄉的山山水水和人物風俗。他沒有發出禮教吃人的吶喊……相反的,他卻在大變革的前夕召喚對鄉土中國的詩意想象”[1]280。這種判斷看似比較公允,其實并沒有顧及到作者“那背后隱伏的悲痛”[2]4。其實,作者既鼓吹進步又批判吃人,不過比較委婉或者反諷而已。以《蕭蕭》為例,主人公蕭蕭在做童養媳的過程中,雖然沒遭遇啟蒙文學中的各種虐待,偷情懷孕之后也沒遭遇左翼文學中的沉潭酷刑,但作者顯然對反映村民愚昧以及弱勢群體個人權利喪失的各種陋俗,懷有切膚之痛和深切憐憫。沈從文沒有直接控訴愚昧風俗的血腥與殘暴,卻縱筆描寫那些即使是暫時逃脫懲罰的弱者,也只是“暫時做穩了奴隸”[3],雖然僥幸避開各種血光之災,但最終也無法逃脫被強者任意擺布的命運。同時,由于那些慘痛災難僅僅是因為僥幸才得以幸免,這就暗示出在她們生活的那個時空中,還有眾多蕓蕓眾生對苦難命運在劫難逃。在作者筆下,蕭蕭等人的故事雖然不是生活悲劇,然而卻是時代命運悲劇的一部分,她永遠無法逃脫命運的擺布,無法成為“女學生”,從小到大她一直都只能逆來順受,完全失去做人的主體性,各種致命性的苦難隨時都有可能降臨其身。以此觀之,沈從文的作品在繼承社會批判傳統方面,不僅更加深刻和細膩,而且在表達方式方面,更開創出別具一格的“第三種”即田園牧歌情調新風貌,使之大大增強藝術感染力,這種風格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沈從文在表現“童養媳”等主人公生活的時候,雖然一反“五四”以來控訴社會罪孽的痛苦描寫,樂于刻畫他們的幸福和微笑以及自然甜蜜的日常生活,使文章頗有樂天知命、隨順自然的田園風情,但主人公背后隱含的悲劇命運,卻與“五四”啟蒙文學和左翼革命文學一脈相承。比如蕭蕭在十二歲懵懂無知的年紀就來到夫家,伺候一個三歲男孩,等他長大圓房結婚。由于丈夫還小,而蕭蕭已經長大成人,十五歲時,她經不住工人“花狗”三番五次的引誘,便失身并懷孕。按照民間風俗,本來要遭受“沉潭”或“發賣”懲罰,結果在長者猶豫之間,蕭蕭在十六歲那年生下兒子牛兒。并且由于生下的是男孩,所以受到夫家原諒,蕭蕭終于化險為夷,繼續在夫家過著太平日子。后來在二十六歲時按民間風俗與丈夫圓房,正式取得名分。小說講述童養媳的故事,按照本來閱讀習慣,讀者會預期產生催淚斷腸效果,可我們在這個故事里,卻看不到一般情況下對于“封建”“落后觀念”的批判,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是與同時代作品相比的獨異之處。蕭蕭初做媳婦時,只有十二歲,照現在來看,至多是兒童期與青春期的交界。在這個年齡就嫁出去,按理說在當時的“女學生”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可在沈從文的敘述中:“鄉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4]149。在一開頭,就說明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蕭蕭并非個例。與“這些小女人”大多在出嫁時“荷荷大哭”不同,蕭蕭的特別之處,首先在于她“不哭”,其次是夫妻年齡都小,還要等丈夫成人之后再圓房。然而這一切在鄉民看來早已見慣不怪,所以作者以鄉民視角觀之,行文波瀾不驚。從這里可以看到,一件在慣常視角下看來“不合理”的事情自然化了,實際上也是一種反向的“陌生化”,這種“陌生化”打開了讀者新視野,進而引起讀者思考其所以“自然”的原因。于是蕭蕭在“自然而然”地嫁出去之后,并不像啟蒙者認為痛不欲生,她依然自然而然地做著兒童的夢:“夢到后門角落或別的什么地方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仿佛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天亮后,雖不做夢,卻可以無意中閉眼開眼,看一陣在面前空中變幻無端的黃邊紫心葵花,那是一種真正的享受”[4]150。那種安然自得,如在襁褓、受到家庭長輩庇護的心理,是只有兒童和青少年時期才有的,因為她尚不需要擔心生存,而生活的苦惱也未降臨。
有鑒于此,既往評論大多認為,沈從文筆下的“童養媳”不再是罪孽深重的摧殘,而是還原成為了輕松的民俗描寫,但其實任何人都明白,假如是自己或自己的妹妹、女兒陷入此情此景,毫無疑問這一定是一個創傷事件,即使她本人不以為苦。難道沈從文真的不知道蕭蕭內心的痛苦嗎?事實上,這些描寫看似自然而然,試圖用田園牧歌情調沖淡貧困艱苦的悲哀,但任何一個人都能從反躬自省中,發現蕭蕭自甘忍受,甚至樂于接受歡欣背后的蒼涼。故事之所以化悲為喜,并非作家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能夠使通常“有違人性”的事情寫得美而自然,而是它恰恰蘊含了這樣一種方法和角度:站在真正“事件參與者”的立場,一切“看似不合理”的現象于他們都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與其反抗之后得到更加糟糕的結果,還不如萬事隨緣,茍且偷生。沈從文之所以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帶人們了解這“少部分人”的命運與生活,正是因為在沈從文的敘事話語中,蕭蕭的故事不再以“童養媳”一詞這樣的刻板印象所符號化。與以往啟蒙者和革命者的單調敘事不同,蕭蕭以其自身的“呈現”獲得了對“童養媳”一詞的實際所指并重新加以定義的權利。她不再是“被敘述者”,而是重新定義“敘述話語”本身的“人”。這樣一來,就顛覆了以往由“主流世界”去觀看“邊緣世界”的視角,在“主流世界”看來“病態的”“不合理的”現象,都因這種話語權力上的反置而獲得了一種全新定位。這種邊緣—中心轉換的方法已成為當今重新審視女性、非裔黑人、殖民地文學等一系列弱勢群體的主要方式,而以“他們的視角”來敘述,卻早在沈從文的作品中得以展現,《蕭蕭》便是一個很好個例。這樣,除了能夠更為真實地還原“主體”所見之外,更能幫助我們在“主體”作為“客體”被審視時,究竟有哪些觀點是錯誤和荒謬的?更重要的是,這些觀點對于被啟蒙者來說都是無效的,因為從她們的經歷看,不管是否樂意,她們別無選擇,她們的深層悲劇并非啟蒙者所謂 “愚昧”,而是在于命運的無處可逃,除非苦中作樂。比如蕭蕭的“童養媳”命運,看似自然而然,實在是無以為生的無奈之舉,在鄉民看來,這習俗原是為生計之所必須,別人的譴責對他們并無絲毫幫助。對于她們的命運來講,思想啟蒙遠不如外部的政治、經濟、文化關懷重要,因為失去后者,前者就不會被鄉民所接受,而后者卻可以直接給她們帶來切身利益和命運好轉。沈從文的輕松描寫很容易被誤讀為田園牧歌情調,其實作者在用反諷手法,表達對陋俗以及弱者無助窘境的深惡痛絕,這種思想從他的結尾改寫可以看出端倪,作者于1923年離開湘西,《蕭蕭》第一稿完成于 1929年,沈從文曾于1934年重返老家,他發現鄉民各種陋俗并未改善,于是在1936年重新改寫原作,在小說中增加蕭蕭為兒子迎娶“童養媳”的結尾,以此表達深切同情。由此可見,沈從文對待“童養媳”之類習俗的態度,與啟蒙精英批判愚昧以及左翼文學批判階級壓迫的態度并非對立,而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選擇的敘事方式不同而已,難道描寫一個人苦中作樂,就不是從另一個角度在抨擊“苦”嗎?
這種看似充滿田園牧歌的風情,沈從文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在沈從文的作品中,大量社會底層人民的悲苦和心酸,隱藏在他們每天的歡聲笑語背后,卻掩蓋不住他們遭受上層社會殘酷壓迫的凄涼命運,他們由于看不到任何改變命運的希望,只好苦中作樂,隨遇而安,這種帶有反諷情調的控訴,無疑為“五四”啟蒙文學與左翼革命文學的社會批判開創出別具一格的第三種新形式。這種欣賞浪漫情調背后的良心發現,與啟蒙、革命精英的振臂高呼,其實并無不同,而是異曲同工。
田園牧歌一般與城市文明相對舉,方能顯示出浪漫舒緩的返本歸真情調,如果說蕭蕭的生活代表田園風貌,那么“女學生”就代表著受到現代思想啟蒙的青年人,在啟蒙文學與左翼文學中無疑代表著先進方向,然而汪曾祺先生卻認為:“沈先生對女學生的描述是頗為不敬的。這也難怪,脫離農村的現實,脫離經濟基礎,高喊進步的口號,是沒有用的。沈先生在小說中說及這些人時,永遠是嘲諷的態度。”[5]這種認識影響甚廣,卻與20世紀的啟蒙思潮充滿邏輯矛盾,沈先生為何要“嘲諷”“女學生”,難道她們還不如不讀書的村姑可愛?究竟是“女學生”之錯,還是更有他因,這一點需要我們認真剖析。然而單從作品細節看,蕭蕭無疑是想做“女學生”而不得,只能沿襲自己的命運,與其說樂天知命,不如說苦于別無良策而已,他們雖然欣羨以“女學生”為代表的新生活,但對改變命運的絕望,卻難以掩飾自得其樂背后的致命苦楚。
從表面看,作品從祖父的視角來觀察“女學生”,正是體現了 “身份對調”,嘲諷語氣之所以溢于言表,因為在祖父看來,“女學生”們“穿衣不管冷暖”“吃東西不問饑飽”“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做,只知道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都會花錢……”假如由“女學生”來看蕭蕭的出嫁是“不可理喻”的話,那么由祖父和蕭蕭看來,“女學生的生活”才是真正“不可理喻”的。“正經事”對于“女學生”來說也許就是“唱歌打球,讀洋書”,可對于蕭蕭和祖父來說,“農作”才是“正經事”。至于相對于“早出嫁”一樣不可理喻的,是“女學生”們的“自由”:“她們在學校,男女在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以這種方式來“解讀”“女學生”的“自由”,耐人尋味,大概所有站在“女學生”所代表的“現代文明”視角下的觀察者都未這么想過。“我們”看到的是蕭蕭出嫁的 “隨意”,可反過來,蕭蕭與祖父看到的是“啟蒙者”所標榜的“自由”的“隨意”。也許會有人立即感到這種“解讀”的“不公平”,或下意識地對此報以哂笑。可是反過來講,“我們”對于“蕭蕭和祖父”的“解讀”又何嘗是“公平”的呢?他們認為在他們的生活環境中,最好的選擇就是使自己活得更好,童養媳既讓蕭蕭擺脫孤兒的貧困,又讓夫家賺得一個廉價勞動力,何樂而不為?從實用主義活命哲學來看,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嗎?對于啟蒙者的嘲笑和批判,他們無法理解。而在一種不平等的關系中想要獲得一種平等的認知,幾乎永遠不可能。然而這種處處所體現出的“身份對調”的可貴之處,不單在于它使我們發現了啟蒙者自身的謬誤,更在于它說明了,恰恰通過這種“身份的對調”,我們才有了正確(或有效)理解“他者”的可能性。后面,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作者有意調換視角,創建“蕭蕭和祖父”作為“主體”的痕跡:“鄉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時時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4]154這幾句話依然是針對 “女學生”而發,可它們并非只是為了產生一種諷刺效果,更能夠使“世界上人”不安地發現,自己所標榜的生活很有可能同樣是“荒誕不經”的。身為“世界上人”而仍感到驕傲的,何嘗不愿意認為他們也是在“吝惜”日子。可是關鍵并不在這里,而在于“糟蹋”—“吝惜”之間不穩定的關系。換句話說,沒有哪一方是在絕對地“糟蹋”或“吝惜”日子,而只有哪一方作為“主體”在此處出現。很顯然,小說里的“主體”是“蕭蕭一類人”。由是,我們才能完全代入蕭蕭的視角。因為閱讀本身便是一種“作者視角”的觀察,“敘述者”就像一架攝像機,引領我們去看他想讓我們看到的部分。而在蕭蕭作為“主體”被建構以后,我們也就更能夠理解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意識到這一切是多么不能被簡單化、符號化,而這些都是我們在以往的“視角”中所難以做到的。
以上這些以蕭蕭和爺爺為主體視角的描寫,通常被解讀為與城市文明不同,是鄉民自得其樂的田園牧歌,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女學生”們究竟是否代表新文化,以及作者借“爺爺”之口嘲諷“女學生”,是否代表爺爺真心的觀點和作者本人的態度,這種判斷會直接影響我們對沈從文與其他文學流派關系的判斷。事實上,“女學生”對自由、民主、科學的接受,當然代表著新文化的方向,比如她們可以自由戀愛,接受教育,懂得用法律維權:“她們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們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要官罰男子的款”[4]153。試想,如果蕭蕭能夠受到社會資助去讀書學習,工作掙錢,她一定會果斷拋棄目前這種所謂“自然樂觀”的田園生活,難怪她“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并排走路”[4]153。并且還對小毛毛說:“明天長大了,我們討個女學生做媳婦!”[4]162關于爺爺的觀點,雖然他帶著嘲諷的口吻講述女學生各種形狀,但他對鄉下生活的艱苦與對城里人幸福生活的向往,其實處處溢于言表,比如“因為有這樣一段經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此處顯然應該沒有詛咒的意思,而是一個愉快的打趣,“女學生”褒義的運用,流露出他潛意識中對現代文明生活的羨慕之情。所以,蕭蕭對“女學生”的命運只能羨慕而已,她卻永遠無法擺脫自己命運的纏縛,雖然她也能自得其樂,但我們不能以此認為,她很享受自己的田園生活,并且排斥現代文明,那種以此為論據,證明作者嘲諷啟蒙文學所鼓吹現代文明的觀點,是不準確的。其實豈但蕭蕭如此,沈從文筆下眾多在歡聲笑語中默默承擔命運悲慘重擔的眾生們,他們在對現實生活不滿又對現代文明生活向往與絕望之余,只能自得其樂,打發毫無希望的苦日子,這種形象在底層社會中比比皆是。但是,難道作者真的認同這種悲劇命運嗎?其實作者在暗線中對她孤苦無依、貧窮無助的悲慘遭遇,以及無可奈何接受命運擺布的伏筆,早已暗示出深切關懷與特別同情。對幸福生活的向往都是人之常情,沈從文只不過把它按下不表,而是聚精會神地描寫他們在無可奈何之余,只好“及時行樂”的行狀而已,所以便婉轉地表現出別具個性的藝術風格。其實在這些風情故事展開的間隙,底層人民在接納痛苦與絕望的同時,也經常從字縫中偶或透漏出隱約但卻很扎心的哽咽聲。
蕭蕭偷情以及懷孕之后的驚恐不安,甚至惹來殺身之禍,實則正是“童養媳”這一陋俗的后遺癥,也是她羨慕“女學生”擁有婚姻自主權想私奔的根本原因。蕭蕭雖然最終幸運逃脫了“沉潭”的懲罰,但只要文明進程不能制服野蠻風俗,諸如此類的各種野蠻家法,依然時刻都在對她閃著鬼眼,從她的“幸運”經歷看,能否改變自己的命運,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有權的“施暴者”手中,那些“不幸者”只能忍受命運的擺布,并且蕭蕭在步步驚心的各種陋俗中生活,她以后化解命運難題的希望,也只能寄托在祖父、伯父們的“慈祥”上。弱勢群體的命運悲劇,只有依靠幸運和別人的善心才能逢兇化吉,這種暗含泥潭步步驚心的“田園牧歌”,顯然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
然而在沈從文的描寫中,這一切險惡都退隱成為遠山叢林背景,蕭蕭與別人偷情,從享受其中樂趣的青年男女視角看,的確演繹成鄉野浪漫愛情故事。蕭蕭已經長大成人,可小丈夫卻還懵懂無知,蕭蕭被“花狗”所“誘”之時,已經十五歲,假如從“啟蒙者”先入為主的角度來看,“我們”會認為這是“教育的缺失”或“風氣的敗壞”,而作者通過蕭蕭的視角,一反啟蒙腔調,卻描寫蕭蕭在這“誘騙”中有著“自愿”的部分。恰恰這一點,是作者希望我們通過蕭蕭的視角所看到的:“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大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點不大好的糊涂事”[4]158。對于一個十五歲的鄉下少女來說,這確實只是“一點不大好的糊涂事”。這樣輕描淡寫的描述,甚至不需要被看作是作者對蕭蕭的有意辯解,而蕭蕭本身也沒有對此表現出抗拒:“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像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終于有一天,蕭蕭就這樣給花狗把心竅子唱開,變成個婦人了”[4]158。這段心理上的變化,絲毫不顯得突兀,蕭蕭處在這種封閉的環境中,為一個成年男子所吸引,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從蕭蕭的視角來看,她一直都是無辜的,除非源自天性的對愛與欲的渴望也是一種罪惡。然而在蕭蕭的命運中,在她所生存的環境中,這種看似天然的愛情卻是可以隨時被處死的罪孽。在男子畏罪潛逃之后,蕭蕭曾想辦法吃香灰、喝冷水,來打胎掩蓋罪證,失敗之后又想逃跑,結果還沒有跑就被夫家發現了,被關押起來準備動用私刑予以懲罰:“沉潭”或“發賣”。面對如此嚴重的后果,蕭蕭雖產生過“死”的想法,“懸梁、投水、吃毒藥”[4]161,可她根本不愿意死:“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處,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為什么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愿意活下去”[4]161。這一次拒絕“死”的想法,仍然是出自于本能和少年的天性。因為這些是蕭蕭唯一所受的關于人性的教育,我們無法對她苛責,甚至也不應該為她感到悲傷。因為在她本人的世界里,所發生的一切都像“女學生的生活”一樣正常,一樣再自然不過。沈從文并沒有包庇他筆下“邊緣文化”的“自然性”,他從沒有說“童養媳”式的婚嫁習俗是美好的,但他讓我們看到了這種生活形態,為何會被當事人接受的自然的一面,這種表達耐心細致地引導讀者,去體會當事人的生命溫度,而反對啟蒙者習慣性地對“異己的”“邊緣的”人群或風俗進行妖魔化。當我們能夠理解蕭蕭在其生存空間中的喜怒哀樂,實際上就已經把她放在了“女學生”一樣的“人”的位置上,這才是一種相對平等的關系。“我們”有著不同的生活形式,但我們內心的渴求,所有高尚和污穢,面對“人性”,我們受到的教育和拷問,都是一樣的,這才是《蕭蕭》這部作品所要讓我們看到的。如此這般的鄉野浪漫愛情在沈從文的小說中隨處可見。但是,一旦這種浪漫愛情遇到挫折,如果沒有蕭蕭那樣幸運可以僥幸免于懲罰,各種殘酷的惡俗就會立即讓這些不經世事的年輕人死無葬身之地。如此這般的凄慘故事在沈從文看來,雖然在充滿浪漫田園故事的字里行間,不管發生在任何環境下,都會讓人讀之悚然動容。這種種民間罪孽的罪魁禍首諸如族人專制、私刑泛濫、鄉人愚昧、惡俗繁多等,本為啟蒙者與革命者所共同譴責,卻在閱讀沈從文小說時容易被人忽略。其真正原因是沈從文習慣于把悲劇三言兩語說完,隱藏在故事的角落里,然后用大量篇幅描寫充滿生機的田園風光和野趣橫生的鄉野民俗,并在當事人的視角下,描寫他們之所以走向悲劇結局,所面臨的各種神秘誘惑和迫不得已,甚至急不可耐。這種敘事手法使故事在大部分敘述過程中,充滿著牧歌情調和走向誘惑的樂趣,殊不知各種吃人的力量卻一直在暗中窺伺,稍不留神就會在瞬間吞噬掉這些生機勃勃的生命。即使作者經常描寫諸如蕭蕭那樣僥幸逃脫魔掌的驚悚,更加使故事充滿驚心動魄和劫后余生的動人力量,但正如面臨一個充滿狼蟲虎豹的原始森林一樣,那些吃人的“惡魔”在獵物逃脫之后分明一個也沒有少。而對治這一切兇險惡魔的力量,無疑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所提倡的民主與科學;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大大提高鄉民的物質和文化生活水平,沈從文筆下那些鄉民各種夢魘一般的悲劇命運,才有希望得以好轉。所以,沈從文與啟蒙文學批判愚昧、左翼文學批判壓迫不同,他通過創造“第三種”形式,將啟蒙與左翼文學核心內容中對“人”的關懷,以一種極為溫和、不夾雜任何主觀批評態度的嶄新方式展示出來。沈從文未必不曾想過如何改造他筆下人物的悲劇命運,只是他意識到并不能用一種簡單粗暴的方法,運用某種概念去“批判”一切傳統負擔,而應該從人道主義思想出發,認真理解“被啟蒙者”的喜怒哀樂、欲望誘惑與生存困境,從被啟蒙者自身的訴求出發,來進行一種溫緩的、不違背天性的“革命”。
綜上所述,同樣描寫“童養媳”和“偷情沉潭”事件,在“五四”啟蒙文學和左翼文學中,人們通常在民主與科學精神感召下,通過文藝作品憤怒聲討各種陋俗“吃人”的反人道行徑。可在沈從文的作品中,這一切悲劇卻被作者巧妙化解,蕭蕭不再承擔陋俗的痛苦折磨,反而處處逢兇化吉,生活愉快起來,以至于遭遇陋俗情境壓迫的蕭蕭,甚至被解讀為其“命運并不悲慘,簡直是一個有點曲折的小小喜劇”[6],她之所以屢屢化險為夷,主要是因為“這里的人還沒有受到商品經濟的影響,孔夫子對他們的影響也不大,因此人情古樸,單純厚道”[6]。不過,認真琢磨就會發現,這種幸運在大部分受害人身上非常不可靠,因為掌握施虐權者的“人情古樸,單純厚道”,隨時都有可能改變或消失,受害人的命運,無疑就象在無任何安全措施下走鋼絲,時刻都有命懸一線的恐怖。難怪沈從文反復警告讀者:“我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隱藏的熱情卻忽略了那背后隱伏的悲痛”[2]4。作者所言之“悲痛”究竟是針對什么?其實就是這種毫無命運自主感的悲劇困境,只不過在別人選擇血與火、掙扎與死亡的時候,沈從文卻選擇那些幸運避險并能茍且偷生的主角,用她們夾縫中求生的喜怒哀樂,來展示那個時代的詭異凄涼。所以作家筆下的蕭蕭雖然看起來比較幸運,但實際上卻是不斷僥幸化險為夷的虎口逃生,生命固然非常刺激,悲涼卻從腳底直沖腦門,令人不寒而栗,這顯然不應該是一個正常人的幸福生活,誠如作者所言:人類不應當“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7],“我崇拜朝氣,歡喜自由……我愛這種人也尊敬這種人”[8]。沈從文對自由的向往與對悲劇命運的同情,滲透于其所有作品的血脈中,在“五四”精英標舉民主科學等現代文明、左翼文學提倡社會革命之際,沈從文從個體生命出發,提醒國民所有的努力,都應該關注一個更加具體的目標:幫助人民享受 “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9]。以此觀之,沈從文的文體風格自有獨異之處,然而他對自由民主等現代文明的渴望,以及對各種吃人陋俗的批判,正是對“五四”啟蒙文學和左翼文學的繼承和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