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偉 李延青
“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是鐫刻在美國醫生愛德華·特魯多(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在美國紐約東北部撒拉納克湖畔墓碑上的話。自他1915年離世以來,這句話已經在醫療領域中流傳了百年[1]。
為什么一位醫生的墓志銘能夠廣為流傳、經久不衰?首先,它必須是真實反映了醫生以及醫療行業的生存現狀,其次,它必須有經得起反復推敲和考驗的內在含義。這種內在含義通常具有時代的特點與共同性,并具有一定程度的哲學價值,能夠為醫學倫理與實踐的方向提出新的見解。
特魯多醫生的墓志銘深刻地反映著他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所處時代的醫生及患者狀況。生于1848年的特魯多在25歲時不幸感染當時尚無治療手段的疾病——肺結核,而后休養病情得到緩解,并受此啟發,建立結核療養院,一生致力于結核病的研究與防治。而他的墓志銘則真實而殘忍地反映了他一生的思考:在那個醫療技術匱乏的年代,醫生能為患者做的,除了安慰與盡力而為,實在太少。
20世紀以后,隨著分子技術、電子技術等新興技術和觀念的變革發展,也隨著科學技術觀念深入人心,講科學講證據的規范化思維模式也已經融入在醫學體系中。轉化醫學、精準醫學和循證醫學等新生概念悄然流行[2],將醫學的行為與處置原則納入規范系統的管理與實踐模式,指導著科學思維的進行。在這樣的過程中,醫生們的思維方式與診療習慣也在改變著。開始有醫生將尋覓轉化、靶點與證據的科學性思維,生搬硬套在醫學實踐的各個過程,令人文精神淡漠、醫療物化和醫患交流崩盤等問題浮出水面。
除此之外,醫學學科的另一大參與主體:患者及其家屬,其思維模式也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改變。便捷的網絡媒體不可避免地向健康的、非健康的人群傳遞著不同的醫學聲音。在各大社交媒體、網絡交易應用、電商廣告和新聞資訊中,充斥著魚龍混雜真假難辨的醫學信息。這種變化導致了人們認知層面和心理預期的變化,有時很難與臨床實際相一致,導致催化了醫療問題的發生發展,加劇了醫患矛盾、信任危機與關懷缺失。
除外醫生和患者,還有疾病譜的變化。無數曾為頑疾絕癥的疾病被攻克,但新生問題很快就向我們提出了新的挑戰。截至2013年的統計數據,慢性疾病的患病率高達330.7‰,位居所有疾病患病率的首位。根據2003年、2008年和2013年的數據分析,慢性病的患病率呈現快速增長,在10年間增長了一倍以上,其發展勢頭可見一斑[3]。然而,我們對于很多慢性非傳染性疾病的徹底治愈卻束手無策。以患病率極高的糖尿病為例,2013年,我國成人2型糖尿病的患病率為10.4%。雖然對于糖尿病及其并發癥,我們有效的控制方案很多[4],但是沒有一種治療手段可以讓患者完全恢復到一個健康的個體。這種“無法完全治愈”不但困擾著醫生,同樣在痛苦而冗長地折磨著每一個患者及其家庭。
盡管患者能夠被治愈的疾病數有所增加,生存的期望時間延長,患者承受的痛苦可以得到部分緩解,但只要還有人被病魔折磨,還有人因患病痛苦,這種特魯多式的體會,就不會過時。
從醫療環境的發展與變革我們不難看出,從總體上來看,特魯多式的精神是對醫師專業精神的高度概括,是對臨床醫學工作中存在問題的凝練總結。其真正內涵,反映著臨床工作中,醫生同患者對于健康的強烈渴求和醫療技術水平發展的局限性之間的矛盾。正是這種矛盾不斷推進醫生發現問題、思考問題、解決問題,推動醫學事業不斷進步與發展。也正是這種矛盾,不斷考驗并激勵著醫療工作者關愛患者、仁心仁術的人文精神。細分來看,其句子的三個組成部分,分別從具體的臨床工作中體現了醫師專業精神的不同方面。
從臨床工作視角看,此條反映的是以醫療技術主導的,以患者疾病為主體的照顧模式:其目的與結果是使疾病達到徹底的治愈。目前醫學上能夠徹底治愈的疾病并不少,治愈后,患者可以恢復到與正常人無異的健康狀態,重新返回正常生活節奏。值得注意的是,除一些急性疾病外,治愈意味著被治愈患者的患病持續時間顯著少于無法治愈的疾病,每一次的治愈都在推動著疾病譜的變化,促使疾病譜的天平向著不能被治愈的疾病傾斜。不僅是疾病譜如此變化,醫生對于疾病的關注也是如此。在醫學研究上,醫生理所當然地會關注那些棘手的頑疾,于是便產生了“能夠治愈的疾病還很少”的思想。簡言之,“有時去治愈”的說法,從實質上不是在反映我們能做的太少,而是我們需要努力去做到的還有很多。
從醫學人文角度看,“有時去治愈”本身包含著醫生對于疾病和患者現狀的無奈與美好期待兩重情感。其中的無奈體現在“有時”,其反映醫生在臨床實踐中所能真正治愈的疾病十分有限,不能做到讓所有患者恢復健康;其中的期待則體現在“治愈”,表示雖然能力有限,但我們始終不忘讓患者擺脫病痛、回歸健康是醫務人員的崇高使命與目標。
從臨床工作視角看,此條中的“幫助”一詞,根據原文用詞“relieve”的英文解釋,可以理解為“目的是使患者的狀況得到緩解的救助”。所以這一段話應理解為以醫療知識為主導的,也包含必要的技術的,以患者個人為主體,患者疾病控制和知識傳授為手段的照顧模式:緩解治療、支持治療與健康教育,可以緩解病情,但無法做到完全治愈。大多數的慢性非傳染性疾病和晚期惡性腫瘤都需要以此方式進行處理,調動醫生-患者-疾病三項聯動,抵抗與緩解以現有技術手段無法完全治愈的疾病。而“常常”則體現了這些工作在醫學中的重要地位和頻繁的使用率。對于無法完全治愈的疾病,醫生們多采用針對癥狀和誘因的治療模式,并對患者進行相關知識的教育,幫助其自我管理以最大程度地保證患者的生活質量并延長預期壽命。
從醫學人文角度看,“常常去幫助”恰恰承載著醫護人員的關懷之心,是他們“愛傷護傷”觀念意識的自然流露與必然結果。我們知道,有待提升的現代醫療技術體系和患者對于治愈疾病的要求是一對矛盾,這對矛盾的解決有賴于時間、科技水平、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等多方面因素的變革。對于當前醫療環境而言,醫務工作者所提供的醫療援助,很多時候只能是“幫助”的級別:我們以專業的知識和技能,緩解患者的痛苦,指導、幫助患者如何以當前公認最有效最安全的方式對抗病魔。
從臨床工作視角看,此條指的是道德為主導的,以患者為中心的照顧模式:關懷與慰藉。醫護工作者在工作期間,時刻關注患者病情進展、生活狀況,了解患者的期待與要求,指導患者面對著什么樣的挑戰與困難,將“人”作為診治的主體,做到以患者為中心的照顧,這樣的模式是良好的醫患模式,能夠踐行“總是去安慰”的箴言。這種照顧與關懷對于醫療工作者的要求不同于普通民眾。醫生對于患者的關懷具有其特殊意義。
從醫學人文角度看,在醫生診治患者疾病的過程中,關懷既包括在醫學上的照顧,也包括人文上的考量,后者被稱為人文關懷。“人文關懷是醫學的本源”[2],醫療行業的發展,最開始便是建立在對于患者的強烈同情與關懷,并愿意幫助他們的基礎之上。這種強烈的同情與關懷,便是醫學體系中一脈相承的人文關懷的雛形,并已經成為當前醫療行業的責任。正因為是責任,我們必須時刻將“關懷”放于心中,故用“總是”。
這些臨床精神,可以簡單總結為治愈、管理和關懷。這三種行為是包含關系,關懷為最大范圍概念,管理一定處于關懷的前提下,而治愈則是在管理上的升華。故不存在不帶有關心與管理的“治愈”,這便是為什么醫生要在一個普通上呼吸道感染患者治好后,還要對他進行健康知識的傳授。特魯多式精神所蘊含的這三種行為,與專業精神有著復雜的倫理聯系。
體會特魯多精神,可用當代視角看待醫師專業精神在臨床實踐中的體現。醫師專業精神是醫生群體在內心形成的,調節自身行為、促進自我規范和指導臨床實踐的觀念價值體系[5]。
值得注意的是,醫師專業精神與醫生的職業道德并不是同一概念。雖然二者的本質都是社會意識,但其內涵有別。職業道德是行業中為大多數人所接受的,為了處理好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而要求從業者遵循的行為規范。其通過外在規范的主要手段來對行業從業者的行為進行類強制化的指導和要求。然而專業精神,則類似于從業者內心的信仰,是人們內心所形成的對于職業行為的要求與期望,是內在精神由內而外地指導外部活動的信念[6]。在此筆者主要討論醫師專業精神。
醫師專業精神作為醫療行為的內化而產生的內在品質,是能夠反映社會存在的社會意識,其依托必然是真實存在于社會中的醫療行業現況和發展前景。醫師專業精神由專業認識、專業情感和專業意志組成。從特魯多式精神的視角探討當代的醫師專業精神,可以看出,特魯多式精神的本質內容是醫師專業情感的具體表現,而必要的專業認識是其前提,不懈的專業意志是其持久的保障。
將正確的生命倫理學觀念和先進的現代科技融入日常的診治過程中是關懷、管理與治愈的特魯多式精神得以順利地實施和完善的前提。醫生對于專業的認識集中反映在其對于醫療專業的性質、責任和意義等概念的內心理解和領悟水平,其受個人價值和社會環境的影響。故醫生需要樹立正確、合理的生命倫理學觀念[7]。沒有正確合理的生命倫理學價值觀,忽視倫理問題,專業精神就無從談起。想要樹立正確合理的生命倫理學觀念,必須辯證地認識到科學研究與醫學實踐的關系,分辨實證主義思想與辯證生命倫理學觀念。
科學研究與醫療實踐是相互依存、相互促進的一對概念。如今的醫學體系中,科學研究的結果揭示自然世界的物質變化規律,將其在群體、個體、系統、器官、組織、細胞和分子等層面的信息或分析設備提供給臨床實踐參考和使用;醫療實踐則將科學的結果轉化、應用在臨床診治的過程中,而且將新出現的臨床問題反饋給科學研究,引導并促進了科學研究的進行。對于醫學來說,具有重大影響的科學之一就是生命科學,是以生命現象和生命活動的規律為研究對象,對生命存在進行細致化與模塊化分析的研究方法。隨著研究技術和手段的不斷深入,研究方法與思維模式的成熟,再加上更多醫療行業人員在參與臨床實踐的同時投身生命科學研究,科學研究的思維逐步滲透入醫療實踐中,催生著生命技術化、物化生命和物化醫療的觀念。“只看病不看人”便是這種思維的真實寫照。辯證來看,科學技術和嚴謹的科學思維為臨床實踐提供了強大的支持輔助體系和堅實有序的診療思維;但是,剝離社會環境和人際交往的科學方式與研究的思維模式不足以領導醫學,它在提供嚴密邏輯和規范化流程的同時促進了醫學的去社會化,使得醫學思維單一向著純科學的方向發展。這種思維方式的影響已經導致部分醫生身上發生“脫離臨床、脫離個體、脫離實際”的診療思路與習慣[2]。反觀“治愈”、“幫助”和“安慰”,無一不是在關注患者身為人的本質,這正是臨床實踐中以人為本、救死扶傷宗旨的體現,也正是特魯多式精神能夠被認知、被流傳、被感悟的前提之所在。
因此,想要在當代正確認識醫師專業精神,必須認清科學發展的現實,自覺接受先進科學發現、應用和推廣于臨床。將醫學科學與醫學人文相統一,是現代醫師專業精神的基本要求。同時,要用以患者為中心,而非以疾病本身為中心的診療模式,將科學邏輯思維與人文交流、交往融合在一起,真正為患者著想。
將關懷與慰藉進行到底,將人文精神貫徹臨床實踐始終是特魯多式精神的主要內容和本質。專業情感是反映從業人員對專業活動的內心體驗,是內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它既是醫生的從業基礎,也是醫生的職責所在[8]。特魯多式精神的存在本身,起初是為了描繪醫學的渺小與無奈,而后延伸出對于人性、仁心和仁德的思考。特魯多式精神之所以能夠廣為流傳,經久不衰,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其所承載的仁心仁術的人文關懷永遠不會過時。這種人文關懷,是特魯多式精神的實質,是醫學之所以存在的本源,是專業情感的基本內容。
人文關懷精神的回歸,是現代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的必然要求,對臨床實踐、預防保健、公共衛生和醫學教育具有深遠的影響。醫學人文精神,要求醫生提升自己的文化道德素質和社會適應能力。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在要求每一個醫生,先成為一個優秀的人,再成為一個優秀的醫者。這種高要求的產生,是來自于醫學本身的學科特性。
優秀的人文精神是對一個良醫的絕對要求,但是我們應該同時意識到,人文精神并不是某個醫生的個體精神,也不是只要醫生這個群體擁有人文精神就可以達到人文關懷的目的。在臨床實踐中,當具有人文關懷的醫生遇到具有基本人文情懷的患者時,互動的結果往往是令人欣慰的。但是,當醫患之間對人文關懷程度的要求與供給意見產生不可調和的分歧時,不是靠醫生本身的高素質和高適應力可以解決的。人文關懷,是對于人的生存狀況的關懷、對人的尊嚴與符合人的生活條件的肯定,對人類解放和自由的追求。這樣的肯定與追求,想要在臨床實際中達到應有的效果,必須依靠醫生和患者雙方的共同努力才能夠解決。臨床上有時會遇到的問題是,醫生對患者在診療中有人文關懷,但患者及其家屬并不予以理解和領悟,反而對醫生頤指氣使,提出一些不合乎情理的要求,當醫生以正當理由拒絕時,依然會引發不悅。這種情況出現的基礎有二:一是這種患者及其家屬天然產生的,對快速康復、從疾病中迅速脫離的強烈愿望;二是這類患者人文精神和道德素質的缺乏,導致在醫療流程中過度要求,影響了正常的診療行為和診療秩序。事實上,這種問題的出現與醫生的行為并不是毫無干系:人文關懷要求我們在診治過程中追求人的尊嚴、追求生存狀況的改善。這種改善,不僅僅是疾病被治愈、被預防,也涵蓋了就醫思維、就醫模式和就醫行為的改善。醫生在臨床實踐的過程中,不但要以充滿人文關懷的接診和處理模式照顧患者,更要時刻引導患者、教育患者,使其改善自身的就醫觀念和行為,以幫助他在以后更好地處理和醫生的關系及對醫療行業的認識,從思想層面上也對其進行“關懷”和“幫助”。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體現出特魯多式精神的照顧。
醫生,作為具有高度社會責任與道德要求的職業,需要秉持堅韌不拔的意志,并能認識到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需要保持這種高壓運作的態勢。這種專業意志便是特魯多式精神的有力后盾。特魯多式精神的深面,體現的恰恰是醫學的專業意志:縱然面臨問題與挑戰,雖然還有遺憾和嘆惋,卻依然篤定向前。這是在充分認識了職業的現況與未來,深刻體會了應對患者與疾病時的情感與道德的基礎上,為了維系專業精神而存在的努力與堅持。這份努力與堅持,是特魯多式精神能夠得以實施與發揚的有力保障。
專業意志是支撐醫生面臨工作與生活的各種變化與挑戰的基石。專業意志的缺乏將導致專業精神的內化過程受阻,影響專業精神的形成發展。同時,專業意志也是推進醫生“幫助”患者前進的動力。目前無法治愈的疾病,需要醫生和患者雙方長期共同的抵御,需要堅持不懈地努力和持之以恒的決心。意志具有目標性,是行為的直接驅動力;也與困難相聯系,是以困難的克服為目的的存在。這種醫學專業意志,就是引導醫生不斷探索和前進,在科研的同時,采取緩解、支持治療和健康教育的啟動因素和助推劑。
不過同時應該注意的是,專業意志的堅定并非是無條件的,更不是只靠醫生的個人內在素質就可以達成的,醫生本身是利他主義的,但是醫生的收入、患者的支付能力等現實問題卻是確實存在的,一味地要求醫生實踐利他主義的自我犧牲是不現實的[9],故臨床實踐中專業意志的保證,除了醫生自身,還需要社會環境和市場因素的支持。在臨床實踐中,應當重視專業意志的培養與更新,鼓勵醫生以克服困難的決心和勇氣為患者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尋求解決方案,在自身的努力與患者的幫助下,形成并完善真正為了患者、真正為了健康的醫學研究、醫學人文和醫學實踐體系。
專業認識、專業情感和專業意志,作為特魯多式精神的前提、實質與保障,綜合地反映著特魯多式精神的“治愈、幫助與安慰”,是構成醫師專業精神的基本要素。它們之間相互滲透、相互維系、相互支持,形成一個醫師專業精神統一體,托舉著特魯多式精神所闡釋的人文精神,共同指導醫生的臨床實踐。
總之,從特魯多的墓志銘,我們了解到,醫學的發展規律是螺旋上升的,在絕大多數疾病都能夠被治愈的時代來臨之前,這種“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的特魯多式精神不會過時,將持續引導著醫生們不斷前進探索、攻堅克難、救死扶傷、博施濟眾、胸懷關切。特魯多醫生的墓志銘,是人文精神的種子,是專業精神的縮影,是能夠引起合格醫療從業者共鳴的微小單元,是現實狀況與美好愿景之間矛盾的凝練。特魯多醫生墓志銘所體現的特魯多式精神,應該被流傳、被思考、被學習,進而使越來越多的人理解醫師專業精神的內涵,正視醫學、正視倫理、正視未來。放眼世界,醫療正在被越來越多的高新技術與新興觀念沖擊和浸染著,互聯網醫療、大數據診治、人工智能輔助醫療、新生代技術醫療儀器設備等,不久的將來,醫學一定會經歷一波又一波驚人的革新,我們的職業精神,也會隨之有所突破。但永不會變的,是我們愛臨床、愛實踐、愛患者的初衷和最終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