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涵
大湖。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湖。
湖水極澄澈,澄澈得能映出另一個世界的一切。我知道,他們管我這里叫“天”;他們不知道,我管他們那里叫“湖底”。湖面上,鋪灑著許多桃花瓣——近看星星點點,如夜間湖底交相輝映的星光與燈火;遠觀卻成群成片,暈染半張湖面,似湖底不時呈現的彩霞。
一葉扁舟,一支竹篙。我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待了多久,還要待多久。我已經忘了有關自己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漂了多遠,我俯瞰著那個世界,直到世界邊緣,再舉目,四周依然是茫茫的湖水和花瓣。
我撐一支篙,尋覓從湖底漂上來,囚在網中的靈魂,用它們的故事填補自己的空虛。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情有什么意義——將網撈起,用花瓣消除一段段充滿物欲野心、愛恨糾葛的前世記憶,再任由他們一個個沉底。我想,若是有別的什么人物把我安排在這湖上,我也只好認命。命運的網不可能被突破,這點我深信不疑。
我只疑心這湖沒有岸。
船在湖面上悠悠地打著旋兒。我仰躺在船上,半瞇著眼,輕嗅著若有若無的花香。湖面的粼粼波光,在眼簾下聚成一點強光。清風在耳邊呢喃細語,使我慢慢睡去。就在這時,一位不速之客漂上了湖面,正頂在船尾上。
我緩緩地將小船調轉了幾度,看著網中的靈魂。
“你是誰?我在哪?”
“你在大湖上。”
那靈魂透過網眼四處張望,面帶倦色。
“雖然我不知道我是誰,但我可以聽你講你的故事和愿望,為你祈福。”
“真的?”
“嗯。”我牽強地牽起一邊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我知道他接下來要求什么——財富、地位、權利、美色……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從心底蔑視這些傻瓜。
果不其然,它張口說出了我想到的一切 。
我看著它的網,那是一張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網,根本容不下它所求的。
曾聞俗人說人生有兩大悲劇:想得到的得不到,想得到的得到了。后一種感悟似乎更深刻,也只有更少的人能體會到。既然不能讓它得到,就讓它不想得到吧。我從水面上捧起一簇桃花,放入它的網中,祈求它來世無欲,無求。
靈魂激動地看著我手中的花瓣,還以為我裝入網的是大筆的財富。
“放心吧,你來世一定會過上最幸福的生活!”網將它牢牢禁錮住。我想,它會幸福的。
湖面上的桃花仿佛又比往日多了些,我立在船尾,凝視湖面。
花瓣在煙波淼淼的湖面上聚成了一條綢緞,隨春水蕩漾,生出許多溫柔的褶皺,宛如愛人多情的目光。
我聽見那邊的煙霧中有嚶嚶的哭聲,我撐起篙,尋那聲音去了。
“你為什么哭得這樣傷心?”我俯下身來,輕聲問網中的靈魂。
“我得不到那可愛的人兒。”
我看了看它的網,說:“忘掉那個人吧那個人了,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為什么連你也要這樣說?”它啜泣著,“我可以為他付出一切,沒有那個人,我一分鐘都活不下去。”
真是讓人可嘆可惜的愛情故事。真是讓人可憐可恨的傻瓜。
癡情的靈魂還在啜泣。我沉吟片刻,輕輕地說:“或許……我可以幫你。”
“你能成全我的愛情嗎?”哭聲停下了。
“嗯……”我含糊不清的回答被它看作了救命稻草。
我拾起幾瓣桃花,細心地用衣袖一一拭干,放入網中。它欣喜地顫抖起來。
網慢慢下沉,我揮起衣袖,與它告別。我放入的那些花瓣,消除了它有關那位的記憶。
湖水異樣的躁動,四處涌動的水波相互碰撞,激起的水花幾次淋濕了我的衣裳。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遠遠地,一只網向我這邊漂來。四周的水波裹挾著花瓣,幾次都差點將它打入湖底。而它執拗地、堅定地向我的小船奔來。我注意到了這只奇怪的網,使勁兒一撐竹篙,向網駛去。在離網還有一竹篙的距離時,水勢變得更急。我左右搖晃,幾乎要站不穩了。我貓著腰,握緊竹篙的一端,看準時機,用力一挑——網被挑離了湖面,而我因為用力過猛栽倒在船里。
那是一張破網!
我緩緩地把網放到船中。湖水重歸于平靜。我全身震悚起來。
是誰突破了命運的禁錮?空空如也的網中原先有些什么東西?網中的靈魂今在何處?我在船中來回踱步,昔日那些早已被我拋卻腦后的問題再次涌入腦海——湖的岸在哪里?我是誰?我為什么要在這里?……
我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這些“蠢問題”,但當我看見命運的網可以被突破時,我才發覺自己只不過是怯懦地拋卻了沖破它的勇氣;當我以為我已將世間的一切看清楚時,才發覺自己才是那個只能寄原本不羈的靈魂于網中的傻瓜!
我抬頭仰望天空,目光炯炯,穿透云霄。我不知道在那片天上會不會有更高明的神靈安排好我的結局。而我將要做的,是沖破這讓我厭煩的網。
我從紅塵邊緣出發,去尋找大湖的邊緣。
我從今朝出發,去探尋不知所蹤的記憶。
我從心底出發,沖破網的禁錮,求得完整的生命。
縱使我最后成就不知,生死未卜;縱使湖水無情,命運殘酷;竹篙和花瓣可以為我作證,我已走在屬于勇者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