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姣姣
摘要:魯迅的短篇小說《兔和貓》由兔子家族的興衰引出對生命思索的主題。從文學接受角度分析小說里三太太和她的兔子,借助建筑物構造建立閱讀中的空間想象,填補文本留白。確立三太太和“我”共同作為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地位,讓三太太從被忽視的境地里走出來。對兔子和其他動物群提煉后打破單一化的動物意象認知,達到意象到意會的自然流轉。從讀者接受角度闡釋《兔和貓》。
關鍵詞:文學接受;空間想象;動物意象
《兔和貓》收錄在魯迅的吶喊集,發表于1922年10月。錢理群曾評價這篇文章是魯迅先生吶喊集中被忽略的一篇[1]。對于這部短篇小說,學者多圍繞世界與作者,作者與作品結合的角度進行研究,主題有:魯迅此時期的社會信念和人生哲理,魯迅式復仇主題,通過引用《兔和貓》的主題來加深對魯迅的研究厚度,研究文本中審美活動的象征意義。總而言之,從作品與讀者關系出發對《兔和貓》進行研究的較少。文藝理論家姚斯指出:“一部文學作品,并不是自身孤立的客體,也不是一尊紀念碑,形而上學地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樂譜,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新的反響,使文本從詞的形態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2]讀者接受的過程就是演奏出新篇章的過程,在新的闡釋中,關照三太太和她的兔子。
一、兔子如何被看到
從文學接受角度研究文本如何有效地被接受,“未定點”論是一種重要的觀點。閱讀過程中,讀者會根據文字信息在頭腦中構筑出一幅幅具體可感的畫面,方便理解文章。“作品的意義是從文本中發掘的,文本中包含著許多‘意義空白,需要讀者在閱讀中發揮想象并加以補充”[3]。《兔和貓》中,白兔家族從“關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到“從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再到“便將七個小的都裝在木箱里,搬進自己的(三太太的)房子里”幾經周折,搬家易地。隨著兔子家族的易地和興衰,始終投入關注的有“大家”這個群體,當大兔抱窩以后,“大家都高興,說又有小兔可看了”,之后小兔子出生,“小院子里更熱鬧,窗口也時時有人窺探了”。但是當兔子家族不見了的時候,大家竟都忘卻了,而兔子家族再次繁榮時,大家又都高興起來了。可以推測“大家”這個群體應該具有“持續性看到兔子家族興衰”的條件。但是,文章開頭就交代了三太太住在“我們后進院子里”,而且兔子關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時候多。那么如何被周圍居住的大人小孩不費力氣便可輕易關照到?
“三太太后進院子后面的小院子”是怎樣的一種方位呢?這個方位為何能夠輕易被人看到?就算有人可以看到,又怎么會對養在別人家的兔子一直關注呢?這里存在很多的“意義空白”,甚至會形成閱讀障礙。針對讀者在閱讀中出現的想象困難和理解困惑,可以根據這篇小說的成書年代,結合當時房屋的構造,借助建筑構造建立閱讀中的空間想象,補足文本意義留白。《兔和貓》寫于1922年10月,此時魯迅先生住在北京八道灣胡同。不妨借鑒八道灣11號的建筑構造來理解文中這座有著“后進院子”的四合院,看能否找出解決這一想象困難的鑰匙。
八道灣11號院子是一座四合院,與隔壁13號,15號院子相連。魯迅一大家子包括母親、妻子、兄弟和他們的妻兒住在11號四合院的東房,西房,北房,正房各個房子內。正房處于四合院的正中央,正房中間的堂屋是全家吃飯的餐廳,一日三餐,家中聚會,都在正房。正房的旁邊就是通往后進院子后院的門,為輕易走進后院提供可能。可以想象“兔子是如何被看到”的:兔子家族深居“后進院子后面的小院”,通往該小院的門就在家庭成員每日頻繁光臨的餐廳旁邊,所以兔子家族可以被居住在11號院子里的大人小孩輕易看到,若四合院彼此之間的門是互通的,還能擴大“大家”的范圍,讓隔壁13,15號院子里更多人看到。人們居住在這樣一種結構特殊的四合院中,四合院里的人都是親人或者近鄰,他們生活在一起,有生活要素的重疊,也就有可能共同關注院落里的兔子家族,兔子就是這樣合情合理被看到的。
文學描寫不可與作者實際生活一一對應,但是有選擇的借鑒不失為填補語義空白的一種方法。讀者閱讀中填補“未定性”,作品文本的接受就成為一種闡釋活動,而不是閱讀固定不變的意義。文學傳播就是“信息的點到面”的過程,人類借助語言文字或非語言文字的方式,直接和間接地進行信息、思想和感情的交流[4]。在語義層面出現模糊時,可借助不同傳播手段進行填補,進而展開文學想象。
二、走出來的三太太
(一)三太太也是主要人物
關于《兔和貓》的人物分析,很多研究把“我”視作魯迅,視為唯一的主要人物。文中母親稱呼“我”為“迅兒”似乎也印證了“我”就是作者本人。但還需謹慎看待“我=作者”這一理解模式,“藝術家要表現人類情感,就首先必須對人類的情感有深刻的體驗,這里的體驗是藝術家本人的體驗,因此是‘我的體驗。通過‘有我,達到‘無我,達到對人類情感的客觀呈現”[5],通過童慶炳關于自我情感與人類情感的描述可以體會到,作家筆下的“我”往往不是自我表現,而是一種橋梁,通過“我”傳達更廣泛的人類共通情感。不再簡單把“我”視為作者本人,在分析文本之后可以看到除了“我”還走出來一位三太太。
在小說的前三分之二,故事敘述以波瀾不驚,類似散文的筆調“常人直線型的思維方式,一氣呵成”[6],在這樣的表述中很難看出主要人物是誰。小說三分之二以后,開始出現“我”一系列的情感,內心世界,實際行動,顯露出“我”并非隱藏在故事之外,而是參與故事結構之中,不少研究者據此認領“我”為小說唯一的主要人物。不過,對貌似風平浪靜的前三分之二細讀,可以看到一條完整的由三太太完成的人物線。
《兔和貓》中有個三太太,愿意花高價差小使買白兔,為保護白兔不惜在小狗S頭上打上一掌。她認識到對于白兔的安全來說,鴉雀不打緊,要提防黑貓。當白兔懷孕后則對孩子們下戒嚴令,關懷特殊時期的兔子。兔子不見了,“大家”也都忘卻時,只有三太太牽掛兔子的安危并且主動到后院尋找。看到舊洞口的抓痕,她取了鋤頭挖掘兔子洞,親自動手尋找白兔,尋而不得的她氣憤、失望又凄涼。最后在新洞里找到白兔家族,為防后患,她將兔放入箱中搬到自己房間里,當作寶貝一樣呵護起來。她不滿意大兔子缺乏母性的不耐煩地喂養小兔地方式,自己將小兔輪流擺到大兔肚子上去喂奶,白兔家族因得到超出常人的關切更加繁榮起來。三太太自此在文中消失了。
可以看出,白兔家族因為三太太才得以出現在眾人的生活中,她是整個故事的開啟者。兔和貓的起伏情節,也完全是三太太和貓的智斗,整個故事經過皆與三太太有密切關系,最終卻沒有以三太太收尾,而是讓三太太和繁榮的白兔家族淡出故事。三太太成功保護弱小后將接力棒交給了“我”,“我”面對這種無聲息的殺戮覺醒了。三太太和“我”默契“配合”,保護和反抗這兩種身份都沒有缺席。認識到主要人物除了“我”之外還有三太太,是對“意義空白”進一步填充。只有三太太,自始至終對白兔這種沒有防備能力的弱者有精準的認識,對其生存有著危機意識。但三太太希冀借小狗S和貓之間的對立,間接保護小兔的目的顯然是行不通的。小兔無辜殞命時,S連叫也不會叫一聲。強者之間斗爭時,弱者絕不可能是受益者,只會是受害者,甚至成為被分食者。三太太在新洞中重新發現兔子,把它們搬到溫室中呵護起來,但兔子不可能一直呆在房子里,一旦兔子出去,蓄勢已久的黑貓與沒有戶外生活經驗的兔子相較量,結局可想而知。所以,三太太雖有危機感和先見之明,卻采取寄希望于他人或隔絕危險源的方式來歸避風險,用以守為攻的方法來保護弱小,這種保護實在脆弱。因而,除了三太太以外應該有另一個主要人物來增強保護,也就是“我”的必要。“我”在前半段出現的時候,處于一種沉睡狀態——沒有三太太警覺,甚至覺得三太太多疑。可是一旦發現黑貓的罪惡,“我”在行動上卻非常堅決,敢于舉起武器反擊邪惡。由此看來,整個故事的兩個人物互相補足,如果缺失其一,會使小說人物形象張力不足。因而確立三太太和“我”處于同一地位,會使人物形象趨于完整和平衡。對于讀者接受來說,讓三太太走出來,是在高于語義層面的構建人物形象層面中更完善的補充。
(二)愛大于恨的三太太
讓三太太走出來,除了上述關于角色的補足,在情感上也可認識到三太太的特殊性。不少研究者對母親,“我”,三太太三人進行情感分析,對前兩者的分析基本相同,認為母親代表愛和無原則的寬容;“我”代表愛與恨交織的痛,對弱小者之愛,對殘暴者之恨[7]。但關于三太太的認知多有不一致。有人認為三太太代表恨,恨黑貓、恨大兔偏心[8];也有人認為貓兔處于對立面,三太太既恨貓,又對大兔不以為然,所以三太太有種矛盾的情感,兩面夾攻的態度[9];還有觀點說三太太對弱者是無條件,無限度的關愛,甚至溺愛。在強弱之間,心靈的天平總是向著弱者傾斜,沒有鮮明的愛憎[10]。
有爭論的地方就有吁求讀者去闡釋的“意義空白”。三太太的情感是恨,是矛盾,還是無條件的溺愛?首先,通過一個細節可以看出三太太并非溺愛,“三太太一有閑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的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準有多少”,這句是借母親之口說出三太太養兔子使用了可以收入《無雙譜》的麻煩養兔法。有學者認為這是借母親之口對三太太的善意批評[11],是三太太溺愛小兔子的證據。可是這未嘗不是借母親的揶揄口吻反向體現出三太太的耐心和公正?在現代科學養兔法中,就有因為母兔奶不足或者不愿喂奶而采用人工喂奶的方法,所以三太太的行為不僅不奇怪反而很富有智慧。“不準有多少”體現的是一種絕對公平,無論強弱都會吃到足夠的奶水,如果三太太是“對弱小無限度溺愛”的人,好勝爭強的兔子會因其欺負弱小兔子的行徑為三太太所厭棄而沒奶吃。可見,“不準有多少”,正可表明三太太并非溺愛之人。三太太對母兔的不以為然,只是對母兔不盡母親職責的不贊賞,而不是情感矛盾,因為當兔子不見時,三太太擔心的自然是整個兔子家族,而不是除卻母兔之外的小兔子們。關于三太太的情感,可以認為她對貓是恨,對兔子是愛,愛恨交織,愛要遠大于恨。她雖然危機意識強,可在行動中總是避免發生正面沖突,渴求在不摩擦中創造和諧,這也就展現出她愛大于恨的情感特征。“我”的情感同樣是愛與恨交織,只是“我”正好與三太太正好互補,我的恨大于愛,“我”更愿意反抗所恨之物,正面迎敵不回避,由自己來守衛珍惜的一切。在三太太和“我”兩個人物情感中,有守有攻,有松懈有警惕。也就體現出讓三太太走出來的必要性,由三太太和“我”共同構建起可為的世界。每個人都可用自己的方式構建平衡,用愛和恨,忍讓和反抗,構筑公平和正義。這個世界是造物所創造又不全是造物所為,人的本質價值在推衍中擴大著世界的內涵和范圍。
三、由兔子引起的思索
雖然小說題目中出現的是兔和貓,但是文章中還有其他動物群,讀者循著動物群會發現更多的“意義空白”。有研究者對此進行過象征意義研究,分別以殘暴者,冷漠者,受害者,對文中出現的動物進行意義擴大,探尋其象征意味。“殘暴者從貓擴展到鷹、肇事馬車、蠅虎,冷漠者從小狗S擴展到長班、無視中走過的行人、兔子出事前的我,受害者從兔擴展到鴿、被馬車壓死的小狗、被吞食的蒼蠅。”[13]
然而仔細觀察會發現,三種象征明確的動物意象彼此之間有重疊。比如小狗可以是被馬車壓死的受害者,也可以是不關心兔子的冷漠者;矮墻上惡狠狠的大黑貓是殘暴者,因為配合被“我”打的貓又是受害者;打貓的“我”算得上殘暴者,又可算得上是“無所容其心”的冷漠者。那么,因為黑貓害了小兔,而瞥向書箱里的一瓶青酸鉀的“我”又代表什么?是正義的復仇者,還是助造物更胡鬧的幫兇?研究者提煉的主觀意識化的具有象征意義的動物意象,一方面可以加深讀者對文本意蘊的把握,另一方面會將文本的“未定性”改為“確定性”,進而掩蓋了更深層的文本內涵,影響讀者對文本的闡釋活動。
讀者在闡釋過程中是可以與其余的研究者進行抗爭的,帶著適當的懷疑態度,從不同角度用靈活的方式進行讀者創作。在領悟動物意象后可進一步流轉至哲理意會層面,意會打破了意象的固定限制,是一種形而上的領悟。在一進一退之間,輕松跨越意象的限制,進入新的境界,不僅可以看到作者的意圖,還有可能看到意圖背后更深刻的關懷。在《兔和貓》中,出現的動物很多都是多重身份,兇狠的貓,挨打的貓,冷漠的狗,被壓死的狗,弱小的兔子,不肯好好哺養孩子的大兔。沒有一種動物是無辜單純的,包括“我”也是在多重角色轉換中。小說中感嘆“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的太濫,毀的太濫了”。造的太濫是指,生命太脆弱。毀的太濫是指,生命的毀滅太輕易。體現出的是對生命易逝的感嘆及其蘊含的人道主義精神。小說的最后,“我”在清醒的知道反抗造物也許倒是幫造物忙的情況下,仍不由得瞥向青酸鉀,選擇行動。人在糊涂中,突然睜開一只清醒的眼,看到這世界法則之殘酷,對造物不滿,憤恨他造的太濫,毀的太濫。發泄之后呢?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要么閉上眼睛繼續以前心安理得地生活。要么在保持清醒中處處行善以圖保全,卻終因冷酷的生存法則而被嘲笑以致最終彷徨無地。然而“魯迅不是長久的彷徨無地,而是彷徨無地之后又站立于大地,戰斗于人間”,“看空看透之后不是不生活,而是不再虛妄地生活”[14]。魯迅不畏懼弱肉強食的法則,他要用自己的行動去裁判,用戰斗精神去反抗,看透一切仍投身其中,在投身生活中矗立起人的尊嚴。他不在混沌中迷惑,反而在反抗中開辟出屬于人的清晰形態。由兔子引起思索,看清造物給這些動物灌注的生存矛盾,體悟出每一種動物意象的象征意義,再打破這種固定的象征,在另一個坐標系中,單種動物意象消散,所有生命的存在凝為有意義的存在。由意象到意會,讀者也就由認知層走進哲理層完成更深層次的讀者闡釋。
四、結語
《兔和貓》這一短篇小說短小精致,耐人尋味,從文學接受角度對其探索是擴展其文學內涵的一種嘗試,從“兔子如何被看到”的語義理解層面,到“走出來的三太太”的人物認知層面,再到由兔子引起思索的哲理層面,三層流轉,不斷深入探究小說的文學性。距離魯迅創作這部短篇小說已經過去了將近100年,好的文本仍在召喚讀者對其進行接受,這部小說不是一尊意義固定的紀念碑,更像一部管弦樂譜,讀者在演奏中獲得新的反響,使文本從詞的形態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希望三太太和她的兔子有助于對《兔和貓》取得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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