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鐙瑤
摘要:《詩經·鴟鸮》是一首鳥言詩,作者當為周公,因與成王有隙,方以鳥言為己言,委婉地表明心志。周公之所以選取鳥作為主要意象,當與周人的鳥崇拜文化有關,此后這種鳥言敘事的詩歌形式也為后人所延續。
關鍵詞:詩經;鴟鸮;鳥言;周公
《詩經》總共有305篇,與鳥類有關的則有50多篇,大約占六分之一。顯然,在《詩經》作者們的眼中,鳥類是最佳的文學取材對象,鳥意象的成功運用,無疑“給《詩經》注入了深厚的審美內涵”[1]。在這些以鳥為意象的詩篇中,《鴟鸮》應當是其中最為特殊的一首。詩云:
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據,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從詩文來看,這是一首鳥言詩。作者以一只鳥的口吻,訴說著它苦難的遭遇:不僅被鴟鸮抓走了小鳥,巢穴更有傾覆之危,為了保衛家園,它慘淡經營,修復巢穴,但現狀卻仍然是風雨飄搖、危機重重。
這些話語當然不是鳥說的,全詩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是因為詩的作者希望以鳥言為己言,以鳥之口,抒己之懷,鳥言的本質是作者之言。因此,首先需要確定此詩的真正作者。
《毛序》:“《鴟鸮》,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鸮》焉。”[2]《尚書·金縢》:“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后,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3]《毛序》和《尚書》都將《鴟鸮》視作周公所作,此后《史記·魯世家》等書也并無二說。但是,隨著后來《金縢》疑偽,對于此詩的作者也就起了紛爭。顧頡剛先生就曾對周公為《金縢》的作者表示懷疑:“這是一個人借了禽鳥的悲鳴來發泄自己的傷感。……詩上并沒有確實說出是周公,《金縢》篇也不像西周時的文體,我們決不能輕易承認。”[4]近來,清華簡的出土有助于此問題的解決。清華簡中有一篇名為《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整理者認為:“全篇簡文與《尚書》的《金縢》大致相合,當系《金縢》篇的戰國寫本。”[5]簡文有曰:“周公石(宅)東三年,(禍)人乃斯(得),于后周公乃遺王志(詩)曰《周(雕)鸮》,王亦未逆公。”[6]其中,“周鸮”今本作“鴟鸮”,整理者“疑‘周當作‘雕”[7]。但“雕鸮”畢竟不是“鴟鸮”,有學者也認為先秦文獻不見“雕鸮”連稱者。其實,周字上古音幽部章紐,鴟字脂部昌紐,脂幽旁轉,而章紐和昌紐皆為舌上音,周與鴟實可相通,周鸮就是鴟鸮。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勘合,無疑極大地增加了其內容的可信度。由是可知,《鴟鸮》的作者確實是周公。
作者確定之后的第二個問題是,周公為何以鳥言為己言?此用意究竟何在?
《尚書·金縢》在說到《鴟鸮》的創作背景時說:“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8]《史記·周本紀》:“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周公奉成王名,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9]顯然,管叔等人“流言”應當在周公“攝行政當國”之時。武王死后,管叔、蔡叔等人伙同紂王之子武庚,將要叛亂,于是以周公攝政為借口。當此間不容發之際,周公只能先以雷霆手段剿滅叛亂,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新建立的周王朝的覆亡。但是,成王年少,對周公的真實想法并不知曉,再加上前有管蔡流言,后有周公舉兵東征,成王自此對周公心存芥蒂。因此,周公才以詩明志,以鳥言為己言,委婉地向再向成王表明心志,希望解開此結。
詩曰:“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吳闿生先生指出:“子,謂管、蔡。為武庚所誘取也。”[10]誠然。鴟鸮本為貓頭鷹,這里實指武庚。“無毀我室”,室即周室,這句話就是周公借鳥言表達保衛周室的愿望。詩的最后兩章,都在表明當時的重重危機和自己的嘔心瀝血慘淡經營。尤為重要的是第二章的最后一句“今女下民,或敢侮予?”屈萬里先生指出:“下民,巢下之人也。按:古者下民與上天為對語,下民即民眾也。”[11]這里的下民是一語雙關的用法,既指鳥巢之下的人,又在暗指世間萬民。周公此言,是借鳥之口質問世間的流言,胸襟坦蕩,力透紙背。
值得注意的是,在周公將此詩獻給成王之后,成王似乎仍未完全打消對周公的戒備之心。《尚書·金縢》:“王亦未敢誚公。”[12]清華簡《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王亦未逆公。”[13]“誚”與“逆”都是不順從之意,《玉篇·言部》:“誚,責也。”[14]《釋名·釋言語》:“逆,不順也。”[15]孔安國注曰:“王猶未悟,故欲讓公而未敢。”[16]可見成王對于周公總體而言是懼怕的。而《尚書·金縢》之所以論及此事,也是由于提到成王與周公的間隙之事時的追溯。由此,更可看出周公當時有苦難言的處境,以及他以鳥言為己言的良苦用心。
既然如此,那么周公又為何以鳥為取材對象,而非以其他意象呢?
事實上,這大概與周人的鳥崇拜文化有關。上古時期,從黃河流域到長江流域,鳥崇拜現象背后反映的是“鳥崇拜文化在東亞的一個更為古老的文化底層”[17]。周人的鳥崇拜文化,除了我們耳熟能詳的“鳳鳴岐山”的故事以外,據王暉先生考證,“周人認為鶉火(鳥)星宿是自己的星空分野,并以它在天空的運行情況作為自己大事活動日程的征兆。于是,代表周人的旗幟是以鶉火宿為主,并且形成了鳥崇拜的文化現象”[18]。所以,我們也就不難知曉周公選取鳥作為此詩主要意象的原有了。大概,周公正是希望借助周人傳統的鳥崇拜文化,來強調此詩的神圣性和自己態度的謙恭。
作為鳥言詩的鼻祖,周公在《鴟鸮》中創立以鳥言敘事的詩歌形式后,這又對后世的詩歌發展起到了深遠的影響,更為后代詩人所延續。例如漢樂府詩《烏生八九子》,不僅延續了鳥言敘事的詩歌形式,更將鳥鳴之聲入詩,詩勢強烈激蕩。而漢賈誼《鵩鳥賦》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別出心裁地采用了人與鳥直接對話的方式,語言凝練,思想深刻。到了宋代,將禽言詩體推向了鼎盛。總的來看,這種鳥言敘事的詩歌形式,以鳥言為己言,借鳥之口,抒己之懷,其形式之奇特,特點之突出,堪稱我國詩歌中的絕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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