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揚 王倩
內容摘要:“許渾千首濕,杜甫一生愁”,許渾詩的“濕度”早已盛名在外。“許渾千首濕”作為許渾詩歌創作的一大特色,與其常居城市鎮江這個水鄉澤國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同時,許詩的氣韻也融入了鎮江山水中。本文以“許渾千首濕”這一文學現象為例,對這一現象所涉及的城市山水與人文的互動關系進行研究,并由此探討具有普遍意義的城市山水與人文之間的互動關系。
關鍵詞:許渾千首濕 鎮江 城市山水 人文互動關系
許渾,字用晦,潤州丹陽人,居京口丁卯澗,晚年歸隱于丁卯橋別墅。善寫七言律詩,其七律格調凝練,工巧清麗。高棅《唐詩品匯總敘》對他評價極高:“開成以后,則有杜牧之豪縱,溫飛卿之綺靡,李義山之隱蔽,許用晦之對偶也。”許渾得以留名詩史,固有其名篇和正晚唐律詩之風的原因,還因其多寫“濕詩”,在唐代詩壇中展現出了獨特的詩歌風貌。
《桐江詩話》云:“許渾集中佳句甚多,然多用水字,故國初士人云‘許渾千首濕是也。”[1]“千首濕”的盛名許渾確實當之無愧。清編《全唐詩》所收許渾的五百三十一首詩中,用到“水”字的有二百首,用到“雨”、“露”等字的有二百五十一首,兩者約占百分之八十,許渾儼然創造了一個濕漉漉的世界。[2]關于“許渾千首濕”的創作特色,歷代褒貶不一,杜牧贊其“江南仲蔚多情調”(《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橫江裴使君見迎李趙二秀才》),孫光憲則認為“世言許渾詩不如不做,言其無才藻,鄙其無教化”[3]。不管怎樣,“許渾千首濕”這一文學現象確實引起了學界的注意。且其與水有關的詩句亦不乏名句,如“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確有研究的價值。而談及許渾詩歌“含水量”為何如此高,學者們則各有見解,羅時進提出“佛教思想說”、“頻繁送別說”[4],賀秀明提出“原始意象說”[5],徐俊提出“喻義說”、“求工說”[6]……在諸多見解中,學者們也都首肯了“環境說”,且認為這是無須多議的。的確,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7]然后出于筆端。許渾之所以能構建一個詩中澤國,與其所居城市江水湯湯的地理環境不無關系。許渾生于丹陽隱于潤州,他的詩歌創作也影響了鎮江的山水文化。本文試圖通過研究“許渾千首濕”這一個例來挖掘城市山水(主要是鎮江)與人文之間的互動關系,并由此探討普遍意義上的城市山水與人文之間的互動關系。
一.故巢碧水綠,許渾千首濕
據康熙五十二年許若獬撰《潤州許氏宗譜》記載:考予許氏,系出高陽……徙居潤州之丹陽,由此之后,子孫遂為江左望族……忱公長子渾公……由此可知,許渾的故里位于鎮江丹陽。唐代時丹陽雖小,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澤國——這里有縱橫南北的運河、有美麗的桃花澗、還有練湖、青龍潭……小小的城市完全被水浸潤,土地是潮濕的,人也是潮濕的,寫出來的詩自然也飽含“濕度”。
英國教育家洛克曾提出“白板說”,即“人的心靈像一塊沒有任何記號和觀念的白板,一切記號觀念都來源于后天的經驗”。換言之,個體最終成長為何種模樣主要取決于后天因素,而環境則是后天因素中的一個重要部分。自幼生長于水鄉澤國中,許渾在詩中多寫水也就不足為奇。其實,不止是丹陽,他一生中曾寓居的荊湘、南海等地也多是河網密集之地。且“故巢迷碧水,舊侶越丹霄”,每個人都有鄉土情結,許渾也不例外。水作為丹陽的典型意象,頻頻入許詩實在正常不過。
不論是抒發離愁別緒,還是傷感久試不第,抑或慨嘆朝代更替,許渾都在詩中提到了流水,“聚散有期云北去,浮沉無計水東流”(《京口閑居寄京洛友人》),“壯心能幾許,伊水更東流”(《洛中秋日》),“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咸陽城東樓》)……能借“流水易逝”來表達多種情感,許渾寫水的的功力不可謂不深。而對水的深刻認識和寫“濕詩”的功力,與日日相見的鎮江山水是分不開的。
鎮江山水既為許渾的詩歌創作提供了素材,還影響了許詩的主題。鎮江坐擁千年古渡西津渡,多少行人都要在此處與親友告別,到處都彌漫著離別的氣息。船夫的催促催得人們眼中含淚,心中生情。許渾作為一個詩人,創作是他情感表達的一個重要出口,“愛樹滿西津,津亭墮淚頻”(《京口津亭送張崔二侍御》),“津亭多別離,楊柳半無枝”(《送客歸峽中》),“一片風帆望已極,三湘煙水返何時”(《送別》)……他把屬于鎮江山水的離愁寫進了自己的詩里。
二.許詩入山水,氣韻流潤城
翻閱《丁卯集》,隨處可見鎮江的山山水水,茅山、西津、京口等山名、地名滿眼皆是。筆者粗略數了一番,僅詩題中便出現了18次與鎮江有關的山、水、地名,詩文中出現的次數則更以數倍計。顯然,鎮江山水實實在在地融入了許渾的詩歌里。
山水入許詩,于鎮江山水而言最直接的影響便是山水之名得以沾染文化氣息。人們競相傳誦的詩歌的同時,也一并傳誦了詩歌中的山水。“諫獵歸來綺季歌,大茅峰影滿秋波”(《贈茅山高拾遺》),茅山、大茅峰、秋波,這些山水經許渾的妙筆點染便蒙上了一層文化的面紗。且文人幾行詩,山水天下知。山水入詩尤其是入名詩,屬實珍貴。
山水入許詩的更深層意義在于許詩的氣韻融入到了山水之中。表面看來,是許渾選擇了鎮江山水,鎮江山水入了許詩,但實際上,在山水入許詩的同時,許詩的氣韻也融入了山水之中。田雯在《古歡堂集》中稱許渾“七言拗句……亦自挺拔,兼饒風致”。許詩詩風清新自然,與鎮江的山水風貌很是契合。“月涼風靜夜,歸客泊巖前。橋響犬遙吠,庭空人散眠。紫蒲低水檻,紅葉半江船。自有還家計,南湖二頃田”,這首《夜歸丁卯橋村舍》是許渾晚年歸隱于鎮江時期最具代表性的一首山水田園詩。丁卯橋位于鎮江南門外,依傍運河,涼月、風、靜夜、泊船、橋、吠犬、紫蒲、紅葉、江水、南湖還有田地,這些清新幽靜的意象皆為當地實景。“月涼風靜夜,歸客泊巖前”,月涼風靜,寥寥數字透露了詩人當下悠然的心境,偶遇歸客又使得悠然的心境中泛起了一絲漣漪——數月前他也是歸客中的一個,如今再遇游子,難免憶起當初漂泊在外的時光。“橋響犬遙吠,庭空人散眠。紫蒲低水檻,紅葉半江船”,有橋有水有船,有吠犬也有閑人,鎮江的典型物象已融入許詩深處。“自有還家計,南湖二頃田”,平白樸素的詞藻難掩詩人心頭的喜悅,甚至還有一絲炫耀。整首詩不僅傳達出了詩人恬然自適的心情,更深層次地,向人們發出了鎮江是方隱居勝地的訊號。
許渾對鎮江山水魂牽已久,“會待功名就,扁舟系此身”(《早發壽安次永壽渡》,“如何一花發,春夢遍江潭”(《長安早春懷江南》)。許渾為入仕而離開鎮江,又因歸隱鎮江而辭官,兜兜轉轉幾十載,他與鎮江似是有著不解之緣。而他歸隱丁卯也為鎮江的隱居文化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后來人再看鎮江山水,看到的是氤氳著隱逸氣息的山水,是流轉著許詩氣韻的山水。
三.山水孕人文,人文哺山水
城市山水與人文之間的互動關系莫過于此:山水孕育人文,人文又對山水進行反哺。具體說來,主要表現在山水滋養人的性靈,使之與山水的自然內涵相契合,當城市山水的底蘊積淀到一定程度時,便會助力詩人創作出與山水有關的佳作來,此時再塑造、補充山水形象,如此循環往復,不斷豐富城市山水的內涵。
“這正如一面鏡子不能拒絕,不能改變,不能涂抹它面前各種物象在它以內所印的各種影象或觀念似的。我們周圍的事物既然以各種觀念來刺激我們的感官,所以心便不能不接受那些印象,便不能不知覺那些印象所引起的觀念”[8],人們棲息于城市之中,根本無力拒絕城市山水帶給自己的影響。不僅是許渾,常居鎮江的張祜、張潮,他們的詩也呈現出多水的特質。而許渾在鎮江多寫隱逸、送別詩,到了咸陽古城,也情難自禁地開始懷古,著名的“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咸陽城西樓晚眺》)便是寫于此地。
每座城市都有獨特的山水面貌,每座城市也都有自己的人文精神。當城市山水與人文相互作用到極致時,便會形成一方地域文學。最典型的地域文學莫過于金陵的懷古文學、湖南的湖湘文學和江南的水鄉文學。“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金陵懷古》),“惜余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惜誓》),“自翦青莎織雨衣,南峰煙火是柴扉”(《村舍二首·其一》),這些文學產生于特定的地理環境中,地域色彩非常濃厚。離開六朝古都的地理環境寫懷古詩歌,總歸缺了些味道;身居他處也寫不出浪漫中不乏理性的楚辭來;鎮江若非江南水城,怕也是很難引得許渾歸隱此處,并于此地寫下眾多山水田園詩。一方山水養一方人,城市山水與人文風貌的匹配冥冥間自有定數。
城市的山水內涵與人文風貌也并不因一兩首詩篇而完全定型,山水與人文之間始終保持著動態的聯系。倚著城市山水而生的人文也會在與城市山水的互動中不斷修正自我,趨向成熟,乃至補充山水的文化內涵。
山水人文相依,城市底蘊漸濃。山水與人文的互動,也是城市文明進展的一個標志。山水本無情,而人有情;人有情然后山水有情,城市有情,山水與人文共情。
注 釋
[1]羅時進.丁卯集箋證[M].北京:中華書局,2012.
[2]羅時進.丁卯集箋證[M].北京:中華書局,2012.
[3]孫光憲.北夢瑣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2.
[4]羅時進.試論“許渾千首濕”[J].陜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01):66-70+24.
[5]賀秀明.論許渾詩中的水[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06):87-91.
[6]徐俊.試論“許渾千首濕”[J].文學遺產,1989(01):52-58.
[7]葉燮.原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8]約翰·洛克.人類理解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大學2018年科研立項項目,項目編號:17C583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