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芬,李 志
(浙江工商大學法學院、知識產權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2019年4月26日是第19個世界知識產權日,其主題為“奮力奪金:知識產權和體育”。隨著技術水平的提高,體育已經成為一個價值數十億美元的全球產業——帶動從體育場館到廣播網絡媒體等各方面的投入。在利益的驅動下,體育賽事直播節目侵權現象頻繁出現,由此關于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案件被業界廣泛關注。2015年6月,受關注的“新浪訴鳳凰網中超賽事轉播案”在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做出了一審判決。一審法院認為,涉案的中超賽事轉播畫面構成《著作權法》所保護的作品,涉案畫面的形成是基于賽事編導的選擇,即對賽場設備不同機位和角度所拍攝的鏡頭選取、編排而形成的畫面。不同的賽事編導對畫面的取舍、編排、剪切的不同,會呈現出不同的賽事畫面,這種不同的選擇和制作產生的不同畫面恰恰反映出了獨創性,加之涉案畫面并非同賽事現場完全同步,所以涉案畫面應以作品得到保護。①而在2018年3月,二審法院從素材的選擇、素材的拍攝、拍攝畫面的選擇及編排等角度分析,認為中超賽事轉播團隊對素材選擇空間狹小,僅能是中超聯賽的各場比賽;在素材拍攝上受客觀因素影響,個性化選擇空間受限;在拍攝畫面的選擇編排上,因直播要使其更符合比賽的進程對于鏡頭的選擇及編排也不會存在過大的差異,②以此認定涉案畫面不符合“電影作品和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作的作品”(以下簡稱電影作品)的構成要件,涉案畫面達不到電影作品的獨創性高度,應以獨創性較低的錄像制品予以保護。
從兩審法院的判決可以看出,兩份判決存在著實質性差異,其差異體現在對賽事直播節目的法律屬性認定上,由此造成對涉案轉播畫面的保護模式和程度的不同。一審法院認定涉案畫面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對涉案的轉播行為以“應當由著作權人享有的其他權利”進行著作權法保護。而二審法院認為涉案畫面應為獨創性較低的錄像制品,否定了作品著作權,肯定以著作權中鄰接權的錄像制品制作者權進行保護,但這種保護范圍和力度變得更小,權利內容存在明顯的區別,對此法院也提議完善鄰接權的廣播電視組織者權來保護體育賽事節目的轉播權。法院判決差異主要是由于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法律屬性的認定不同而導致,我國相關法律目前也未有明確的規定,造成對賽事直播節目的保護范圍小和力度不夠,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保護途徑的不統一和不完善。因此,我國學術界和實務界試圖通過積極的探討找到解決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知識產權保護問題的有效途徑。本文擬從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法律屬性入手,探討我國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知識產權保護宜采取的有效措施。
知識產權與體育賽事有著緊密的內在關聯。知識產權是一個體系化的概念,包括專利權、商標權、著作權,以及商業秘密、反不正當競爭等。在知識產權與體育賽事的相互關系中,可以認為著作權是關聯性最高的知識產權權利種類。在探討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著作權保護前,我們必須厘清著作權保護的客體是體育賽事節目而不是體育賽事,體育賽事節目是在體育賽事的基礎上創作產生的著作權法保護客體。
體育賽事,一般指包括各類比賽項目的以優勝和錦標為目的的體育活動,其包括中超聯賽、世界杯、NBA、奧運會、單項世錦賽等。關于體育賽事的性質,雖然有學者基于對體育賽事的類型化分析,認為具有原創性的藝術性體育賽事可以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而對抗性體育賽事則很難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1]但理論界主流觀點以及法院都認為,體育賽事是客觀事實,具有紀實性質,不構成著作權法保護客體。體育賽事是運動員依照比賽裁判的統一規則,按照競技比賽的內容展現自身技術、水平的社會活動,是一種客觀存在。而著作權法所保護的客體是人類創造的智力成果,即人的具體思想的表達,社會活動和社會存在可以成為作品創造的元素和題材,通過人的智力活動產生受著作權保護的客體,但其本身不能成為保護客體。[2]
體育賽事直播節目顯然與體育賽事不同,體育賽事直播節目是基于體育賽事為內容,攝像、編導等主創人員通過精心選擇、編輯、加工而創作產生的直播節目,可能包含體育比賽的過程、對比賽的故事化創作、比賽解說和評論、慢動作回放、鏡頭的特寫、賽事集錦、運動員的介紹、觀眾互動等內容。在此,我們所討論的保護客體應是創作團隊基于對素材的選擇、鏡頭拍攝的選取編排、鏡頭畫面的剪輯切換等創作形成的節目影像,其表現形式是“一系列有伴音或者無伴音的畫面”。如此一來,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創作過程具備了創造性和復制性,有學者依據體育賽事直播節目不同程度的獨創性認為,可以根據創造高度的高低給予作品和錄像制品的不同保護。[3]在中超賽事轉播案中,二審法院也認為依據是否符合電影作品獨創性要求,應當個案具體分析其獨創性高度。可見,認定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法律屬性關鍵在于對獨創性高度的判斷:如何確定獨創性高度判斷的標準、賽事直播節目獨創性體現在何處?基于此,本文結合中超賽事轉播案,從賽事直播節目的創作過程著手分析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獨創性。
判斷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法律屬性對于案件判決的爭議解決尤為重要,中超賽事轉播案中兩審法院對涉案畫面的認定直接影響著最后的判決,而正如上文所說,其法律屬性判斷不同在于對獨創性高低程度判斷的差異。在中超賽事轉播案中,二審法院提出“雖然獨創性是各種類型作品的共同屬性,但因不同類型作品獨創性判斷的角度及高度均有所差異”的觀點,從電影作品的獨創性高度的角度闡釋了涉案體育賽事直播所承載的畫面不能達到電影作品的獨創性要求。雖然本文認為由于對文學藝術領域智力成果的判斷對象、判斷標準不同,會使得不同類型作品的獨創性之所在有所差異,但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獨創性高度未達電影作品獨創性要求”的認定存在爭議。
作品是文學藝術領域的智力創造成果,附有文學藝術氣息是必不可少,但正因各種作品文學藝術性的判斷標準、角度的不同,造就了文學藝術領域作品類型的多樣化、獨創性的差異化。德國學者德里婭·利普??嗽谄鋾性赋觯骸耙徊孔髌返莫殑撔詥栴}是一個應結合具體實際加以考慮的問題。不能以同一種方式來估價所有作品的獨創性,獨創性的標準會因所涉及的是科技作品還是虛構的文字作品、是民間音樂樂曲還是交響樂作品、是原作還是演繹作品而有所不同。”[4]例如,地圖、示意圖等圖形作品獨創性主要體現在對對象及其標記方式的取舍、選擇和美觀方面;而作為美術作品的繪畫獨創性主要體現在以線條、色彩或其他方式構成的具有審美意義的表達。顯然,圖形作品和美術作品的獨創性判斷角度是不同的,獨創性高度亦存在高低。體育賽事直播節目是以體育賽事為內容,通過視頻錄制設備、導播室、演播室、轉播設備等形成的一系列有伴音或無伴音的組合畫面,在作品類型之中最接近電影作品的定義。因此,體育賽事直播節目能否構成電影作品,應當從電影作品的獨創性角度對此展開分析。
電影作品是由上下相關的一系列畫面構成,在通過機器設備進行播放時,能夠給觀眾以畫面的人或事物在運動的感覺。它具備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獨創性,主要體現在導演對劇本的改編和重新設計、對場景的安排,對演員從神情、動作到語言的指導;攝像師根據導演的要求對拍攝角度、距離的選擇和對光線明暗的把握;后期制作中使用軟、硬件工具對錄影的剪輯、編排和加入蒙太奇等特技效果,這些都反映了創作者獨特的視角和極富個性化的選擇和判斷。[5]可以發現,電影作品的獨創性表現在以劇本為基礎進行藝術構思,對場面的安排、對鏡頭的選擇、對拍攝畫面的選擇把握、對人物的描寫、對錄制畫面后期制作等方面。同時,以一般觀眾的視角來觀看電影,鏡頭下畫面的選擇、切換、銜接等會給人以一種鏡頭藝術之下的審美之感??梢姡R頭的選擇以及鏡頭與鏡頭之間的切換、編排是電影藝術獨特魅力之所在,也是電影作品作為獨立作品類型的獨創性所在??傊娪白髌肥悄哿藢а?、攝影、剪輯、合成等創作人員的創作性勞動,獨創性可能體現在各個創作部分的智力成果上,也有可能體現在鏡頭的選擇、切換、銜接等導演編排工作的獨創性上。[6]
在中超賽事轉播案中,二審法院認為中超賽事公用信號直播受到客觀限制因素影響使得直播在素材選擇、素材拍攝、拍攝畫面的選擇及編排等方面的個性化選擇空間相當有限,難以達到獨創性的要求。從二審法院觀點可以看出,尋求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獨創性所在是從素材選擇、素材拍攝、拍攝畫面的選擇及編排等節目的內在要素出發。為此,結合制作過程,我們從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內在要素判斷賽事直播節目是否能達成電影作品的獨創性要求。在場景的安排上,一項體育賽事的直播現場布置了不同機位的攝像機,在如英超、NBA、田徑直播中會不時地出現遠景、近景交換銜接的畫面,不同的機位帶給觀眾觀看比賽的不同視角和場面,帶來不同的心理感受和視覺沖擊;在拍攝畫面的選擇上,明顯不同的拍攝者對同一比賽的拍攝是不同的,雖然會跟進比賽的進度,但不同的拍攝者基于對比賽的理解和情感,拍攝的內容自然具有差異,這些差異體現在對比賽畫面的捕捉視角不同、選擇表達內容的不同;在節目畫面的剪輯、編排上,節目制作后呈現出的畫面是由導演精心挑選、設計、安排的,多鏡頭、多視角、多方式的畫面切換與編排,使得體育比賽的直播節目呈現出表達的多元化??梢哉f,體育賽事直播節目雖然包括對比賽過程的記錄,但在反映電影作品獨創性所在的場景安排、鏡頭選擇、拍攝畫面的選擇、人物描寫、錄制畫面的后期制作等方面,都體現了賽事節目制作者的個性。正是這些節目畫面內在要素的完美結合,通過多個鏡頭的切換、銜接、編排以及加入精彩的評論解說、慢動作回放、賽事集錦等,讓觀眾感受到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鏡頭藝術表達之美,所以本文認為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獨創性應當達到了電影作品的要求和高度。
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規定,電影作品是指攝制在一定介質上,由一系列有伴音或無伴音的畫面組成,并借助適當裝置放映或者以其他方式傳播的作品。結合電影作品定義和作品基本屬性,電影作品至少要滿足具有固定性和獨創性兩個要求,此亦是二審法院判決中的觀點。上文中關于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獨創性是否能夠達到電影作品的要求已作詳細論述,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獨創性高度是可以達到電影作品獨創性的要求的。關于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固定性,二審法院認為其是采用隨攝隨播的方式,無法達到穩定固定的要求,故認為不滿足電影作品的固定性要求。
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雖明確規定電影作品應“攝制在一定介質上”,即要求具有固定性,但究其電影作品根本屬性應是“一系列有伴音或無伴音的畫面組成”。就體育賽事直播節目而言,直播只是創作作品后傳播作品的手段,一件智力成果被創作完成后應當注重其本身的屬性,不應以傳播手段而否定其作品屬性。具體而言,體育賽事聲像畫面表達本身是“有伴音或者無伴音連續畫面”,具有《著作權法》保護客體屬性。同時,有觀點認為即便按照我國電影作品應“攝制在一定介質之上”的要求,其實只要體育賽事直播節目所直播的畫面被同步存儲在直播設備之中,也是可以符合我國法律對電影作品的定義的。[7]本文亦贊同該觀點,賽事直播節目的播出必定會存在攝制的過程,攝制畫面則會存儲在直播設備中,所以符合固定的要求。因此,本文認為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符合電影作品的固定性和獨創性的構成要件,可以被認定為電影作品,受到著作權保護。
在中超賽事轉播案中,兩審法院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不同態度實則體現了對賽事直播節目的兩種不同的著作權法保護途徑。一種是以錄像制品鄰接權來保護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途徑,另一種是以作品著作權來保護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途徑。可以說,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保護爭議在于以“作品保護”還是以“錄像制品保護”的問題。
基于上文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法律屬性的分析,本文認為體育賽事直播節目具有作品的獨創性,其獨創性高度可以達到電影作品的要求,在此不再贅述,所以宜采取作品保護體育賽事直播節目。再者,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對“作品”所下定義是:“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斌w育賽事直播節目作為創作團隊創造性活動的結晶,是能夠被廣大觀眾所客觀感知的具有獨創性的外在表達,其又不屬于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自然構成了作品。在不論作品類型的情況下,日本存在最高法院判決認可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為作品而予以保護的先例③。我國同樣作為著作權法系國家,體育賽事直播節目也應當以作品受到保護。在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的背景下,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采用“作品保護”亦符合著作權法最新修改的立法精神和目的。《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中第五條第十二項規定了“視聽作品”取代了現行著作權法中“電影作品”和“錄像制品”的立法模式,以更廣泛的“視聽作品”概念保護體育賽事直播節目。采用更寬泛范圍的“視聽作品”一方面符合國際社會的立法趨勢,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新時代體育賽事直播節目以作品保護是體育與知識產權保護的趨勢。
然而,以錄像制品保護的方式已然不適合我國體育產業發展的態勢,或者說低程度的錄像制品保護阻礙了我國體育賽事直播的發展。隨著互聯網和科學技術在賽事直播中的運用,體育產業呈現出巨大的發展潛力,體育產業對知識產權保護的要求也在提升。而當前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盜播行為嚴重侵害了體育賽事組織方和承辦方的經濟利益,如不能給予體育賽事直播節目有效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勢必會給我國體育賽事及其傳播產業的發展帶來阻礙。同時,應當注意到以錄像制品保護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觀點,一般參考了類似德國著作權法中對作品要求較高獨創性的觀點,卻忽略了德國著作權法對獨創性較低的“活動圖像”(類似我國錄像制品)給予鄰接權保護的高度,德國對“活動圖像”的鄰接權保護與電影作品著作權保護并無本質上區別,保護程度幾無差別[8]。相較于德國對鄰接權制度的規定,我國鄰接權制度對錄像制品的保護僅僅規定了五項權利內容,與作品保護所擁有的權利內容有著巨大差距,以鄰接權保護程度較低。
相比于英美國家,我國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知識產權保護力度顯然不夠。一方面,在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體系下,對賽事直播節目的法律屬性存在爭議,不同觀點造成保護途徑的不統一;另一方面,伴隨著互聯網和直播技術的不斷革新,盜版盜播現象叢生,以及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在新時代環境下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的相關立法規定未能跟上時代的步伐,不能完全解決體育賽事面臨的著作權法保護問題。在國內體育產業對加強直播節目知識產權保護呼吁下,筆者認為,我國應加快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的步伐,完善我國著作權法相關制度,解決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權利屬性的爭議問題,對體育賽事直播節目以作品保護。
注釋:
①參見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2014)朝民(知)初字第40334號民事判決書。
②參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5)京知民終字第1818號民事判決書。
③參見平成2015年2月27日最高裁第一小法廷判決平10(行ツ)3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