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潔
誕生于經濟體制、科技體制改革大潮中的《技術合同法》被認為是對改革成功經驗的總結和重要制度的確立,對促進科技體制改革、推動科技與經濟結合、規范技術交易法律關系、保障技術合同當事人合法權益,發揮了重要作用[1]。在統一合同法頒行之前,作為三大合同法之一,《技術合同法》在我國施行達12年之久。1998年的統一合同法也幾乎完整地保留了《技術合同法》原有的內容[2]。盡管如此,技術合同作為一種合同類型,在理論上卻面臨著“腹背受敵”的尷尬局面:一方面,在合同法領域,作為計劃經濟與改革開放交錯的產物,技術合同被認為是對特定情形和具體情景的被動回應,缺乏法理基礎,不符合統一合同法起草的法律理性化和自我組織科學化要求;另一方面,在財產法領域,作為技術合同標的物的“技術成果”的法律屬性被認為應當交由財產法提煉和萃取,而不應由技術合同法的相關規定去設定,且現有概念照抄自計劃經濟的話語體系,缺乏科學性和嚴謹性[3]。而與技術合同在理論上的尷尬處境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實踐中伴隨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的轉變以及世界科技強國的創建,技術合同的成交額逐年攀升,早在2016年就已突破1萬億元[4]。《“十三五”國家科技創新規劃》甚至提出了到2020年全國技術合同成交額達2萬億元的目標。理論上的批判固然揭示了技術合同理論基礎的薄弱,但實踐中的火熱似乎反映了技術合同在科技飛速發展時代所具有的合理性。在此背景下,本文借助合同分類理論,重新審視技術合同的生成與發展,嘗試厘清技術合同制度承載的不同價值功能,并基于不同的價值取向,對未來技術合同這種合同類型的分化演變趨勢作出預測。
從認識論與認知心理學的視角來看,分類有著走向概念化的自然傾向,而概念化也是分類的最高形式。同時,面向專業研究者與面向普通讀者的分類和概念化在程度上也必然有所差異。兩種不同的分類和概念化體系相互補充,共同推動人類知識的發展[5]。談及合同分類,事實上,盡管當前合同法的理論和實踐中存在各種各樣的分類,但是,分類標準本身并不足以構成合同分類理論。因為即便不存在某種合同分類理論,人類憑借天生的認知能力,也必然會給出具體的分類。然而,論及何種分類應當被法律體系所接納,這就不再是一個普通認知水平的分類問題,而必須借助于專業的合同分類理論。作為專業知識的合同分類理論無需是一個封閉、完備而自足的體系,相反,作為一種認知體系,合同分類理論在具備明確有序的核心區域的基礎上,必須能夠吸納不斷出現的新的合同類型知識,以推動合同類型體系的演化發展。
在判斷何種合同類型可以被納入法定類型以前,合同分類理論首先需要對合同分類的理論基礎、目的、應用規則等問題作出解答。對此,目前國內尚無學者進行全面深入的討論。所幸,美國杜蘭大學法學院斯卡萊斯(Ronald J.Scalise Jr.)教授撰文討論了民法法系當中的合同分類問題,對于本文討論頗有裨益[6]。
(一)合同分類的理論基礎。關于合同分類的理論基礎,斯卡萊斯教授采取功能的、歷史的、比較的方法分析了兩種合同分類體系:一是羅馬的決疑式合同分類體系,二是基于守約、正義與意志重要性的哲學導向的合同分類體系。
在羅馬時代,分類僅被用來指示合同的可執行性(enforceability)。如果一項承諾不能落入某種法律承認和允許的締約形式當中,則羅馬法拒絕為打破承諾提供救濟。按照合同具備可執行性的條件,羅馬法將合同分為諾成合同(銷售、雇傭、合作、委托)、實踐合同(消費借貸、使用借貸、存儲、抵押)、口頭合同(要式口約)、書面合同、無名合同等五大類合同類型。有意思的是,此處的無名合同并非現代民法意義上與有名合同相對的合同分類,不是指未經法律特別定義的合同。相反,它們都是現代法意義上的有名合同,只不過是無法歸入四種主要的合同類型而已。羅馬法上的合同分類體系隱約仰賴的是一種總體性法律認知:在這種體系之下,個人的自主意志必須借助既成的社會性意志展開,否則就是一種無效的行動,無法參與到總體性法律認知的進化過程當中。相應地,此等合同分類體系具有較強的公法性。
中世紀的晚期經院哲學家“以守約、慷慨以及交換正義等亞里士多德式美德來解釋承諾的約束力”,拒絕了羅馬法以合同形式決定合同可執行性的做法,關注的重點不再是為合同的執行尋找某種法定的分類或事實情況,而變成了當事人是否做出了愿受約束的承諾。隨后,通過主張內在意愿與“合意”是承諾約束力的首要原則,格勞秀斯與普芬道夫等學者進一步發揚了晚期經院哲學家的創見。總的來說,中世紀重新定向了合同法。合同法緩慢但卻無可置疑地從羅馬的決疑式合同分類體系轉向了一種基于守約、正義與意志重要性的哲學導向的合同分類體系。
然而,羅馬上的概念并未被完全拋棄,相反,16世紀與17世紀早期,羅馬法與亞里士多德主義以及托馬斯主義道德哲學的綜合體最終成型。一方面,在“唯意志論”(voluntarism)觀念的影響下,基于個體締約自由之一般合同理論,合同的效力獲得普遍認可;另一方面,締約自由不僅從屬于法律,還從屬于公共秩序與善良道德。這帶來的結果就是,即便存在合同的一般性理論,仍有必要對合同進行分類并為之配置相應的法律規則與效果。
(二)合同分類的目的。在闡明當今合同分類的多元理論基礎之后,有必要明確對合同進行分類的目的。阿蘭·勒瓦瑟(Alain Levasseur)教授提出了三種合同分類的目的:第一,通過類型溝通事實與規范。類型化思維作為民法解釋的基本思考方式,對于民事立法和司法適用均有重要的影響[7]。第二,通過分類防范歧義。準確的分類對于理解具體合同的含義至關重要。第三,便于法律教育與法律分析。僅有一般的合同理論并不足以幫助法律人有效地傳授法律知識,準確地進行法律分析,白紙黑字的法律條文必須借助分類體系才能在法律人的知識體系中鮮活起來。
(三)合同分類的應用規則。最后,為了能夠判別何種類型的合同能夠被納入法定類型,還需要明確法定合同類型的適用規則。學者金晶提到,“有名合同規則的適用,以確定特征性給付,進而確定合同類型為前提”。如果合同內容突破既有合同類型范圍,呈現出某種新的混合合同樣態,則可適用混合合同規則。而混合合同規則的適用邊界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新類型合同內容的社會重要性。以歐盟范圍內提供數字內容合同的歸類問題為例,在歐盟成員國內國法的層面,傳統合同法的分類體系通過適用混合合同規則完全足夠解決提供數字合同的規則適用問題。但在歐盟統一市場的層面上,則基于國際私法的最密切聯系原則,同一合同在不同成員國很可能被認定為不同的合同類型進而產生不一樣的法律效果[8]。這一討論一方面彰顯了合同類型化作為一種地方性法律知識的屬性,另一方面則顯現出合同類型化背后的政法邏輯,即構建某種統一的市場規則。
謝曉堯和曾鳳辰認為,技術合同的出現乃是基于科學技術的特殊地位。在承認技術合同作為科技改革和激勵手段在特定時期對科技發展推動作用的基礎上,兩位學者進一步指出,技術合同制作為一種與政府同源的本土知識,是與西方知識產權頡頏抗衡的一種話語體系。如果以技術合同為代表的科技政策立法過于壯大,就會成為知識產權法的替代話語系統,從而阻礙政策話語的深層糾錯與演進。這種觀點有力地指出了技術合同與科技、技術合同與知識產權兩對橫亙在技術合同生成核心的矛盾。然而,關于技術合同的生成,或許可以看到更多。
關于技術合同與科技的關系,毫無疑問,科學技術的特殊地位催生了技術合同制,但科學技術給付行為本身的復雜性是否影響了技術合同制的生成呢?答案無疑是肯定的。談及為什么必須以書面形式簽訂技術合同,1987年4月5日國家科委辦公廳印發的《關于技術市場若干具體政策的說明》給出了三點理由[9]。其中,除第二條理由涉及國家政策之外,第一和第三條都是從技術合同本身的特殊性出發進行論述的。第一條理由還只涉及合同內容的復雜性,而第三條理由則明確指出了無形知識形態商品作為合同標的、合同履行方式特殊的合同性質。當然,在技術合同制誕生的年代,《經濟合同法》當中的合同分類本身就沒有實現高度的科學嚴謹,毋寧說,那時的合同分類體系更加接近于前文所述的羅馬法上的決疑式合同分類體系。不過,雖然不可否認國家科技政策在技術合同誕生當中的主導性,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技術合同本身的特殊性。
關于技術合同與知識產權的關系,兩者之間并非簡單同等、此消彼長的關系。事實上,技術合同制誕生之初就對知識產權問題給予了高度關注。早在1990年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擬定的技術開發、技術轉讓、技術咨詢、技術服務及專利實施許可五類技術合同示范文本中,知識產權問題就獲得了明確的約定:其中,技術開發合同明確約定有“技術成果的歸屬與分享”,包括專利申請權以及非專利技術成果的使用權、轉讓權。而技術轉讓合同則明確適用范圍僅限于非專利技術轉讓合同。專利權轉讓合同、專利申請權轉讓合同、專利實施許可合同則采用專利技術合同書文本簽訂[10]。如前所述,作為技術合同標的物的“技術成果”的部分法律屬性固然可以交給知識產權法來規定,但同時也必須承認技術交易所涉的技術形態并非知識產權制度能夠完全覆蓋。合同交易有時并不以明確的產權為前提。從功能目的來看,技術合同與知識產權兩種法律制度均是為了保護和促進科技創新。兩者其實是作用于不同階段、相輔相成的制度。
關于技術合同的發展,通過對法院案件受理數量以及司法案由變化的梳理,謝曉堯和曾鳳辰認為隨著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升,技術合同在司法中已經“名存實亡”。他們甚至指出,1999年統一合同法的出臺就已標志著技術合同制度的衰微,而技術合同之所以能在合同法中留有一席之地,只是因為,一方面,技術合同作為中國科技改革輝煌成就制度符號化的慣性,另一方面,對技術合同與知識產權整合性研究與反思的理論匱乏。此等看法不無道理,但卻帶有明顯的知識產權學科本位立場,因而可能并未展現事物的全貌。
本文認為,技術合同并非閑置的制度,每年仍有大量技術合同的簽訂且數量在逐年上升;不能因為“技術成果”內涵未經清晰界定,就認為技術合同的規則體系必然就無法成立,事實上,合同的規則固然需要明確,但合同內容可以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合同本身重在提供一套推進技術協作的程序。根據前文所述的合同分類理論以及技術合同的生成邏輯,從技術本身的地位、復雜性、我國合同法分類體系的發展趨勢等角度,本文嘗試對技術合同制度的發展做出如下預測。
(一)從科學技術的地位來看。在現代社會,科學技術政治經濟地位的重要性只會更強,而不會更弱。與科學技術政治經濟地位具有一定類似性的是勞動。圍繞《勞動合同法》存在巨大爭議[11],但是并不妨礙國家從政治大局的角度出臺這部法律。這也符合現有合同分類體系中的羅馬決疑式傳統。從國家管控科學技術的角度而言,知識產權固然起到了靜態的登記信息采集作用,但是要從整個交易過程來掌控科技動態發展實況,技術合同仍然不失為一個有效的制度工具。因此,在此方面,國家可能仍然會堅持作為科技管理手段的技術合同制度。圍繞技術合同的法律業務將更多地轉向非訴方面,而非訴訟方面。這恐怕也是中華全國律師協會關于技術合同僅僅出臺了非訴訟法律業務操作指引的原因[12]。
(二)從科學技術作為合同標的物本身的復雜性來看。從原有的技術合同法律話語體系中應當分化出更為精細的新技術合同分類,這也是合同分類理論自身發展的需求。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技術交易已經不僅僅存在于大型科研機構之間,而是彌散在整個社會當中,科學技術的社會外部性也越來越突出。歐洲在構建統一數字市場時對于數字合同的思考在中國語境下實際上就是對技術合同的發展。在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的時代,正確的做法應當是妥善利用并發展好以往技術合同制度留下的智識資源,而不是因為技術合同制本身與某個部門法理論存在沖突就競相將其廢止。
(三)從我國合同法分類體系的發展趨勢來看。必須承認已經到了對技術合同這一合同類型進行清理的時刻。改革開放之初,商品經濟剛剛開始蓬勃發展,經濟合同法中的分類主要還是圍繞業務市場領域展開的。而到了1999年統一合同法頒行之時,合同的分類雖然保留了部分舊的分類,但贈與合同、委托合同、行紀合同、居間合同等以及原有部門合同名稱的修正都反映出新的合同分類更多考慮的是特征性給付的屬性和法律關系性質的標準。從《經濟合同法》到統一合同法,合同法分類展現了更多的科學化和理性化邏輯。如前所述,技術合同制固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是這種合理性必須通過合同理論進一步闡釋和發展,技術類合同才會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才能真正對我國世界科技強國的創建產生強大的制度助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