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琴
(福建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福建 閩侯 350117)
游學就是要求學習者離開自己所熟知的環境,到一個全新的環境中游歷和學習。在世界各國文明中,游學被視作是最為傳統的一種學習教育方式,至今許多國家已經將這種教育方式納入教育體系之中,建立了完備的制度政策。近年來,我國也對此展開研究探討,但游學的歷史淵源可追溯到我國春秋戰國時期。
“游學”二字較早見于《史記·春申君列傳》:“游學博聞。”[1]由此可看出游學最直接的目的也是如此。商衍鎏指出:“游學之事甚古,春秋之時已盛,及至戰國。”[2]可見“游學”這一現象發軔于春秋戰國時期。“游學”的產生也與春秋戰國時期特殊的歷史背景有著密切聯系。
春秋戰國時期周王室衰微,血緣為紐帶的宗法制遭到破壞。社會動蕩之下各階層由于自身實力地位沉浮,作為貴族階層最末等的“士”同樣深受影響。原本的“士”階層雖地位低下,但有著一定的特權,能夠通過教育獲得學識和能力。但隨著社會變革浪潮的席卷,“士”階層的貴族地位無法延續,“士”階層內部也開始被動分化:教育程度較低者,只能淪為庶民,有的成為俠客,有的投靠新貴門下做食客;善禮儀者,可在他人的婚葬禮俗事宜上充當司儀,指導紅白事;教育程度較高者,長于“六藝”者,憑借自身所掌握的學識,成為學者,苦心鉆研學問進而著書立說、授徒講學,既依靠此養家糊口,也借而普及教育,傳播思想,成就自身與他人。在這樣的分化中,游士開始出現。而游士正是當時游學的主體。
在社會大變革之前,社會生產資料被統治階級所壟斷,在文化教育方面則表現為“學在官府”。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奴隸制社會開始瓦解,大國無不欲執天下牛耳,兼并之戰在各諸侯之間愈發激烈,禮崩樂壞,周王室遂卑,造成“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的局面。士人游離在社會各個階層,學識成為士人生存的籌碼。游士或充任授學者或充任求學者:授學者“有教無類”,求學者“遠游就教”。在當時文化中心分散,各個學派勃興,給求學士人提供了多方面選擇,士人游學愈發興盛,成為當時的一種社會現象。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納賢養士”之風盛行。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爭霸,籠絡人才成為各諸侯將相一統天下的重要手段之一,所謂“夫爭天下者,必先爭人”[3]“尚賢之為政本也”。[4]西周時期的選士制度已無法適用,以“選賢與能”為原則的官僚制逐漸形成,士人的能力成為各諸侯任用考量的標準。失位之士將入仕作為自己的目標,“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5]“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6]他們試圖利用自己的學識步步高升,借此進入上層社會,一旦“適當世明主之意,則有直任布衣之士,立為卿相之位”。[7]為了實現目標,他們或從學于名師以提升自我的才華學識;或奔走于諸侯各國之間,授徒講學;或游歷于山水之間,升華自我的品德操行;或游走于世俗各地,體驗人間百味。
特殊的歷史條件造就了“游士”這一新群體,游士周游各國,遍訪名師,求學說道,“游學”這一現象便應運而生。由于游士的資質與才能的不同,游學的內容與形式也是各異。
從教育體系上游學被劃分為“官學之游”和“私學之游”。由于當時特殊的社會背景,官學前景坎坷,反倒是私學蓬勃發展,所以在這里探討的關注點也將放在“私學之游”。由于每個人的情況不同,在游學過程中所學習的內容也就不盡相同,如儒家的“仁學之游”與“比德之游”,道家的“逍遙游”,墨家的“政治游學”,法家的“功利游學”等。
儒家思想以仁為核心,孔子要求學生“依于仁”,即要求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離開“仁”。誠然儒家的“游學”也必須要符合“仁”。“孝悌”乃“仁”之基礎,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5]“仁”之根本要通過“孝悌”之行表現,因此儒家提出了“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5]的“仁學之游”。“仁學之游”主張不遠游,若要遠游也應該要有計劃和方向。儒家重視人倫孝道,反對不顧雙親沒有目標的游學。“不遠游”即倡近游,慎遠游。近游既可增長見聞、修身養性,也不耽誤行孝雙親。儒家同樣也不反對遠游,但若要遠游應該謹慎考慮,有明確的計劃與方向并告知長輩。
除了“仁學之游”,儒家還提倡“比德之游”。“比德”即以自然物象作為人類道德品質的象征。儒家學說以“仁”為中心,重視“德”的培養,熱愛山水也是因為從中體會到的“山水之德”與其所倡導的觀念相切合。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5]孔子以為智者仁人應該愛山喜水,因為孔子認為山水具有無可比擬的品質。如智者就似流水一般,閱盡蕓蕓眾生、怡然、恬淡;仁者就好比大山一樣,巍然聳立、崇高、靜謐。儒家在山水之游中找到了附加的價值。
道家以“道”為核心,認為大道無為,道法自然。道家主張心靈自由,逍遙人世。道家的“逍遙游”是一種以超脫之姿將自己托付于自然山水之中,在自然山水之間獲得“獨與天地精神往來”[8]的心靈解放,追求一種“得至美而游乎至樂”[8]的自然審美觀。道家主張順應自然,返璞歸真,不計功利地“游于自然”,認為自然就是最好的境界,借助“游”感受自然,將自己幻化成鯤、鵬鳥遨游其中,感知“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8]道家的游學講究通過游觀自然山水體味人生百態,實現自我升華,為的是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與滿足,提倡的是沒有羈絆自由自在的游學。相較于其他學派而言更加隨心所欲,不受拘束。
墨家主張“兼愛”“非攻”,墨家學說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墨家的“游學”也同樣如此。墨子帶領弟子周游齊、宋、楚等地,在游學過程中主要以平息戰亂為主。據《墨子·魯問》載:“子墨子使勝綽事項子牛。項子牛三侵魯地,而勝綽三從……”[4]后因弟子勝綽沒有成功游說項子牛,墨子親至齊游說止戰。除此之外,史料也記載了墨家游楚、越、衛等地的游說止戰活動。墨家的游學帶有明確的政治性,與“游說”交錯。墨家的游學活動可以說是游說的準備階段,為其積攢必要的知識儲備,在游說的過程也含有游學活動,兩者相互交融。
法家學說同樣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但相較于墨家的道德政治,法家應該可以稱之為功利政治。法家以為儒墨的“先王之教”是不切實際的,主張“功當其事,事當其言”。[7]法家的游學與政治密切相關,通過“游學”達到“入仕”的目的。但在法家看來為君王服務不過是利益的對等交換,所謂“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君臣之際,非父子之親也,計數之所出也。”[7]對法家而言君臣關系不過是利益之間的衡量與交換,不但是君臣關系,親緣關系亦是如此,“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7]法家學說充斥著“功利主義”的色彩,以功利思維建立新的價值取向和社會規范,認為人倫秩序可以用利益來衡量,社會規范不過就是追求利益之間的平衡,法家的“游學”也同樣如此。
諸子各家游學都帶有鮮明的特點,與各家的學說主張相切合。游學的內容不盡相同,游學的方式卻尚有相似。經筆者整理,主要有以下三種:
“游于技藝”強調在游學的過程中對外物的學習,或儒家的君子六藝,或墨家的實用之藝,或名家的詭辯之藝,或農家的耕桑之藝……
《周禮·保氏》有云:“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9]孔子推崇周禮,認為“君子不器”,所以“六藝”也成為儒家主要的教育內容。墨家眾徒以“農與工肆之人”為主,教育的目的是要教給他們實用的知識與技能。相傳墨子是與公輸般不相上下的器械制造工程師,他的弟子也都能從事手工業。如在勸止楚攻宋時,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余。”[4]這樣的技藝教授也為墨家“非攻”思想的推行提供助力。
“游于自然”通俗易懂,即強調游學在山水之中。儒家的“比德之游”與道家的“逍遙游”皆是如此。只是同一種游學方式,二者的追求卻是不同。對比儒家的“游于自然”,道家的似乎就顯得純粹的多。不同儒家將山水擬人化,道家所欣賞的山水就是其本身,這也與道家學說密切相關。
“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6]春秋戰國時期為擇名師遠赴他國已是屢見不鮮,孔子亦是如此。孔子聽聞老聃圣名,便與弟子前往周國求教。此次周國之行,孔子獲益匪淺,說出了“老聃,真吾師也!”的感慨。除此之外,也有許多人聽聞孔子賢名,不遠千里拜其門下,隨其周游列國,布道傳說。據記載,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師從荀子。韓非出生于韓國的貴族世家,在弱冠之年便辭別父母,孤身一人游學四海,后投師于荀子。類似的事跡在當時比比皆是。
動蕩的社會環境反倒成為當時士人學者游學四海最有利的條件,不再被束縛在土地上,選擇自己心儀的方式,追求自己的目標。當時的士人身心都是自由的,所渴求的知識也不再被掌控在“官府之中”,依照心之所向游于技藝,游于自然,游于圣賢。
從周平王東遷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段時期就是中國歷史上所說的“春秋戰國時代”。此時期諸子蜂起,學派林立,中國的學術文化空前繁榮,“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游學”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春秋戰國時期戰爭不斷,正如雅斯貝斯所言:“隨著兼并戰爭的升級,這個時代的精英意識到“古之道術”并不是不需要思索的真理。因此,他們也都開始反思、探索,他們試圖通過思想交流說服別人,與此同時就產生了精神沖突,在這樣的過程中,學者們嘗試了各種最矛盾的可能性,最終形成了不同的派別”。[10]在這種情況下,士人們便紛紛奔走于各國之間,各執大道之一端,游學訪學之風大盛。士人游學促進了私學發展,推動了文化傳播。春秋戰國之前“惟官有學,而民無學”,直至周王室衰微,“天子失官,學在四夷”,自此私學蓬勃發展,與游學之風此呼彼應。這一時期學派林立,士人聚徒講學,百家爭鳴,各流派之間爭芳斗艷。游學之風致使各學派互通交流,學派內部不斷分化,為證大道互相辯駁爭論,各學派的思想主張相互之間不斷產生碰撞,有力地促進了思想文化的發展。
游學不僅為百家之間辯駁爭論提供途徑,同樣也促進了不同學派之間相互交融。呂思勉指出:“蓋謂其因游學所以能博聞也。學術初興,散步未廣,受業者不免拘墟,故雖極精深,而闊廣大,言之似通,行之時窒,非有君人南而之學,無以用之……雜家之興,實學術之一大變也,此惟游學可以致之,故游學實于學術大有裨益者也。”[11]可見,游學不但是士人增長見聞的重要方式之一,也是各學派之間互通有無的必要途徑。當時的學派思想自由,人身自由,“合則留,不合則去”,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從諸子之間的互相攻擊與辯難到各學派之間互為補充與貫通,“游學”所發揮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百家利用“游學”相互了解相互爭辯,通過“游學”相互融合相互補充,各家學派共同發展共同繁榮。
春秋戰國時期是我國歷史發展進程中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此時的文人學士紛紛通過“游學”尋求自我價值。“游學”的歷史在我國從未中止,它成為了中國教學的一種特殊形式,推動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踐行,在中國教育史上留下了濃厚的一筆。游學對古代社會的影響是深遠的,它不僅促進不同學術思想之間的交流,縮小各個地域文化之間的水平差異,影響著古代的教育體系,它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具有非凡的價值與意義,值得我們深入研究和借鑒。
“自孔孟以來,士未有不游。或師友游,或賓客游,或以學問游,或以才藝游,或以辭華游。二千年才賢特達,未有非以游合也。”[12]孔子帶領學生周游各國,開創了以游學來教學的風氣,形成了求真求實的學風,對后世也影響甚深。如司馬遷的游歷就是受到“游學”的重大影響,涉足各地實際考察以獲得豐富的典籍文獻;唐代詩人李白,14歲便在各地游歷,行蹤遍及各地,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華麗詩篇;地理學家徐霞客先生一生志在千里,經30年的游學考察撰成的《徐霞客游記》。游學不僅僅帶來的是閱歷的增長,更重要的是身心的成長。一間小小的教室無法容納學生自由的思想,一座美麗的校園也無法裝載學生放飛的心靈,毛澤東曾說道:“欲從天下萬事萬物而學之,則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13]“寓學于游”,讓學生在“游”中求知求學,接觸真正的自然與社會,為他們打開世界之窗。
教育是培養人的一種社會活動,教育的出發點與歸宿都應該立足于人。春秋戰國時期游學的自主性極強,貫穿著“以人為本”的教育理念。學生根據自己的興趣與需求自由學習,自由擇師,或遠赴他國拜師求教,或孑然一身游覽山川,或結伴同行遍訪圣賢。不論何種方式,都是隨心而行,充分保留了個人的自主選擇性。在拜師求藝之后,師生之間思想平等,坦誠交流,二者教學相長。當然像這樣的完全自由在當今也并不適用,但我們仍然可以汲取其中的價值為當今教育提供借鑒。中國長期以來教育教學延續著傳統師徒式的關系,致使在禮教規范下的師生關系存在明顯的等級尊卑,教師占據著絕對權威,而這樣最終容易限制學生的思維發展與個性成長。“游學”帶來的不僅是教育模式的借鑒,其中的教育理念更是值得思考與研究。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5]孔子以為在學習的過程中應把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在實踐中深化理論,用理論來指導實踐,而“游學”正是能達到這樣目標的最好方式之一。孔子周游列國只為完善踐行儒家學說,實現政治抱負;墨子輾轉各國,帶領弟子利用所學平息戰亂;韓非子年少離家拜師圣賢,融合各家所學遺留名篇。“游學”打通了“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之間的隔閡,對學子而言他們從“游”中“學”,同時也在“游”中踐行“學”。在當今,游學并不困難,如何實現真正的游學才是問題的重點。游學的重點是“游”與“學”的相結合,讓學生“游有所學,學有所獲”。“游學”并不是一場隨心所欲的旅行,它是有準備有目的的。“游”前的計劃制定,“游”中的學習參與,“游”后的所思所悟,都需要精心策劃,這樣才能真正做到“游”“學”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