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珍
摘要: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以田耳慣用的偵探式結構方式講述了以“鋼城”為原型的底層人物的故事。毋庸置疑,小說在結局的處理上遵照了主流傾向“邪不勝正”的主題。然而,在以老黃為代表的正義之士抓獲真兇之時,卻并沒有呈現大快人心的氛圍,反而回蕩著濃郁的失落與哀傷。在這里,顯然不存在“正邪”的絕對二元對立。本文擬從解構角度出發,分析小說中人物自身的合理性與分裂性的矛盾共存,從而挖掘掙扎于社會邊緣灰色地帶中人性亦正亦邪的復雜性,以及在此層面上體現的作家的人文關懷。
關鍵詞:人性;解構;矛盾;生存困境
先后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和“人民文學獎”的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通過警察老黃的視角向我們講述了“鋼城”的一段悲劇故事,主要圍繞著老黃、小于、鋼渣這三個人物展開。故事的高潮是于心亮命案的發生,老黃在破案的過程中發現了兇手鋼渣和被害人妹妹小于的關系,于是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就此鋪開。田耳擅長把故事講得冷峻深刻,“一個人張燈結彩”指的就是結尾處小于在一片熱鬧聲中獨自等待情人鋼渣的場景。而隔著一個警察與罪犯身份的審視,老黃終于辜負了監獄里鋼渣所托,或慚愧、或同情、或無奈……也正是這樣一種高度憫人的自我引咎,使得善惡生發出更深廣的涵義。正如劉小楓所說的“無辜負疚”,即“主動承擔起苦難中罪的慢溢”。[1]
“解構”理論源于西方,主要是指20世紀60、70年代在以德里達為代表的解構主義思想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閱讀方法、哲學策略和文學批評?!兑粋€人張燈結彩》的語言敘述屬于典型的現實主義敘述,細讀文本,不難發現隱藏在縫隙間若隱若現的“潛文本”時時策動著對意識層面“文本”的拆解。因此,“解構”并不是對文本的蓄意顛覆。事實上,“它更接近‘分析本意,是對包含在文本中的二元對立或矛盾性的深入探究”[2],解構視角展現的是二元對立的平衡性被打破,是一種“自我矛盾性”。這種存在于小說當中的“自我矛盾”和“沖突的力量”正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開放性的闡釋空間。
一、被戲謔與被困擾的正義力量
警察這一身份,在田耳的多部作品中,被作為重點刻畫的對象之一?!兑粋€人張燈結彩》中的警察老黃便是如此。作為小說中絕對正義力量的代表,“老黃”忠厚善良、機敏果敢。從他與劉副局對案件的分歧便可反襯出老黃精準斷案的能力。盡管如此,老黃從來安分守己絕不倚仗才華張揚自己。他深諳警局內部各種道理,也明白個體在強權下的無足輕重,所以對待領導犯法的行為旁觀處之。這已然把指稱神圣、崇高與權威的警察身份拉下神壇,拋棄了他們身上原有的光環。
不僅如此,警察這一身份還被鋼城的無業閑雜們改換成“膠鞋幫”的代號,一般警員叫“綠膠鞋”,警官叫“黃膠鞋”。老黃勤懇工作了多年還只是一個“綠膠鞋”,而劉副局劣跡斑斑卻官至“黃膠鞋”。本該是維護社會公正的一方卻成了藏污納垢的助長者,本該是公信力十足的權威卻被人囂張到當街暗殺。這無疑不是一種戲謔的描寫,也打破了警察所指征的絕對正義的力量。
而老黃無疑是田耳為社會正義留存的最高的和最后的底線,他的一生以除暴安良、弘揚正氣為要職。他婚姻破裂,孑然一身。也能對小于的悲慘給予同情和理解。小說的開頭就寫老黃每半月理一次頭,每星期刮兩次臉,每次必去小于的店里,且每次來都會關心小于的情況。對于死去的于心亮,老黃也是真誠相待。所以于心亮的死對老黃很有觸動,他竭盡全力尋找線索想要替死者爭一個公道??墒?,在工作與私人情感關系面前他卻變得遲疑無措了,甚至感到良心不安。在辦案過程中,老黃設局騙小于描述出兇手模樣時的心情是沉重的,“小于太容易被欺騙了,太缺乏自保意識,甚至擺出企盼狀恭迎每個樂意來騙她的人。既然這樣,何事還要利用她?……他叫自己不要太愧疚,這畢竟是工作。”[3]于此,我們發現老黃能對案件抽絲剝繭處理得當,卻無法站在道德的高地對兇手冷酷到底。當他終于破獲于心亮命案的時候,滿足、欣慰與釋然之感并沒有如期而至。尤其是看到被燈籠點綴得通明的理發店,小于張燈結彩地等待著鋼渣,老黃更是沒有勇氣走近,一如魯迅筆下的“孤獨者”。他理解殘缺的身體必然有著更深的依戀和更強的情感渴求。他一心想維護正義、保護人民,卻又目睹了生活在底層的人更多的不幸;他既充當了維護社會穩定的正義者又扮演了拆散有情人的悲劇制造者;他是所有事件的親歷者,卻最終無法正視偶然因素造成的殘酷現實。無論是在處理個人感情還是對待周遭人情方面,老黃都承受著無盡的打擊,飽受著人生理想悖離的無奈與落寞,一種內在的沖突與矛盾在他身上深刻體現出來。
二、被弱化與被改造的邪惡力量
小說用兩個人物視角交叉展開敘述,鋼渣就是邪惡力量的表述。他從農民變成混混,因此成天鉆研炸彈妄圖通過搶銀行來發家致富。比起同伴做的偷雞摸狗的勾當,鋼渣還是個有野心的人。盡管他的想法不切實際,但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底層人民想要獲得幸福生活的艱難。當鋼渣遇到小于的時候,彼此就像在苦難中無意初嘗到生活的甜品,兩個孤獨無依的人迅速交融,陷入愛河。與此同時,我們看到了人性普遍散發著良善的品質。很長一段時間里,鋼渣沒有去做危害社會的事。事實上,當初所謂的發財之道也不是蓄謀已久,只是鋼渣酒話之下同伴認真慫恿的無奈之舉。而這麻煩人物鋼渣,此時被小于的溫情包裹著,他也一度找回了真實的自己。他對小于無聲的世界感到安心,憐憫并愛著小于,并特意學習了手語想走進小于的內心世界,甚至還憧憬過與她生一個孩子。文本種種話語縫隙都表明,鋼渣作為一個社會底層的渣滓存在著未曾泯滅的良知。換言之,鋼渣身上的邪惡實則得到了弱化,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生存困境中人性的苦守。
然而,鋌而走險的事情終是發生了。鋼渣為了幫助小于便去搶劫,結果陰差陽錯殺死了小于的親哥哥。當鋼渣認識到自己的行為給小于帶來傷害的時候,也注定了他往后逃逸之路不會順暢。毋庸置疑,鋼渣最后的落網源于對小于的牽掛。在死者的追悼會上,鋼渣就冒著風險來看望小于。出于對小于的愧疚,鋼渣在身陷囫圇之時毫無保留地交代了所犯之事,他深知自己背負的命案,卻仗義的承擔了所有罪責。面對將死的結局,鋼渣平靜異常,他在意的只有對小于的承諾。這樣一個兇手,真的很難勾起讀者心中的憤恨不平,相反我們對他心懷同情與惋惜,因為鋼渣早已在愛的浸潤中改過自新。由是觀之,田耳對鋼渣這一形象是帶有多重價值評判的,也正因價值評判上的多種可能,顯示出即便性本善良但遭逢困境的底層人民存在著矛盾性的一面。
三、被迫害與被遺棄的中間力量
于心慧(小于)是田耳筆下一個特殊群像代表。李敬澤曾說:“在田耳之城的外邊是一個喧鬧的世界是電視、手機、互聯網的世界是一個極度饒舌的世界,但這座城有它自己的特殊情況:它的居民常有語言障礙,《一個人張燈結彩》中有一個啞巴,……在田耳幾乎所有的小說中,都埋藏著一個深深地焦慮:誰聽我說,我能說什么?”。[4]小于就是一個失語又失聰的人。因無知喪失聽覺,又因性別被父親嫌棄,受教育的權利也被剝奪。這種下了她悲劇命運的起始:作為聾啞人,她生活諸多不便;作為弱勢女人,她更容易遭到迫害。貧困家境使得小于年少便踏入社會學習理發,不料被人玩弄,只得在生下一個早夭的孩子之后匆匆嫁人??墒撬木硾r依然糟糕,丈夫不僅沒有對婚姻負責,還在外面胡作非為。除了真正愿意為她付出的二哥于心亮,小于幾乎是毫無依靠??墒切∮趨s對二哥有所埋怨,她固執的認為二哥不該去教訓她的丈夫來為自己打抱不平,以致自己最終的離婚。在這里,我們顯然無法用正常的思維來理解一個殘疾女人內心的沖突,因為比起被丈夫欺凌,小于更害怕失去一紙婚姻給她帶來的心理安慰又或者說她依附男人的心理已無法矯正。而這正根源于她早年受到男權的歧視、壓迫和侮辱。
縱是苦不堪言,小于身上依然閃爍生之韌性。她靠學到的技術活引來了不少客人。鋼渣便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小于的。他和于心亮一樣是真正關愛小于的男人,卻都以一顆流星的光亮短暫劃過她黑暗的生命軌跡。二哥的死去,鋼渣的落網,他們無意拋棄小于,卻最終都離她而去,只留下繁華聲中小于孤寂的“張燈結彩”的身影和無聲世界里的無盡等待。然而奇怪的是,盡管小于知道二哥被鋼渣所害,她依然在春節時候,遵照著與鋼渣的約定掛滿了一長溜燈籠;盡管小于漠然聽著騙子吹噓所謂的“特別赦免證”,她也依然愿意花高價錢買下連她自己都未必信服的證來救助鋼渣;盡管老黃把小于從騙子手中解救出來,并好心提醒她把錢收好,她也沒有回報老黃的良苦用心,而是“怨毒地盯老黃一眼,走了”。這個原本令人同情的苦命女人在遭遇鋼渣的離開之后便開始目空一切、仇視一切,甚至有些是非不分,不近人情,她從前對于生活的熱情、老黃的善意也都消失不見。這種精神的失落消解了其所代表的底層人民身殘志堅的光輝人性,精神的無所依托由此展現出來。
四、小結
無論是繼續堅守正義的老黃,還是坦然面對懲處的鋼渣,抑或是負重前行的小于,田耳都將他們人性復雜的一面呈現出來,既看到了每個人本性中的良善、命途中的坎坷、理想中的奮斗,又看到了他們孤獨中的堅守、苦難中的扶持以及矛盾中的前行。單就老黃這一寬厚憫人的形象,足以讓整個鋼城充滿希望。
王德威在評田耳小說時指出:“田耳的故事能夠不動聲色地將讀者帶入他所營造的世界中去,然后和讀者一起對人性和存在進行著不停的追問,時而安然體味,時而詼諧起舞,總之他的小說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召力?!?[5]的確如此,小說中亦正亦邪的各色底層人物都不可思議的散發著人性的溫情,傳統意義上的正邪善惡已然被解構。也正是因為這種解構,世界才重獲魅力吧!
參考文獻:
[1]劉小楓.這一代人的怕和愛[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2]馮麗芳.從建構到解構—華萊士史蒂文斯《壇子軼事》的解構主義分析[J]科技視野,2012(15).
[3]田耳.一個人張燈結彩[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4]李敬澤.靈驗的講述:世界重獲魅力——田耳論[J].小說評論,2008.05.
[5]田耳.衣缽[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