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遠行?
照鏡子只能映射你的皮囊,而你是怎樣的人則需要一遍遍與周圍的事物碰撞疊加而成型。映射內心的復雜性也需要一面鏡子,而奔赴遠方是其中的一種方式。遠行涵蓋了旅行、徒步、朝圣、修行等等,剝離開久居地的自己,拋開原本沉浸的語言、文化、風景,在行走的過程中,試著去看清自我與世界。
每次遠行對我來講都是認知自己的絕佳機會。停滯于久居地的我,因為有著相對多元的社會角色,而難以認清哪一刻才是真實的自己。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你熟悉的人、街道、餐廳、人際網絡和文化系統甚至語言,都因為距離而淡化。而此時,放松身心,你所去的地方、吃的食物、感興趣的人,或許才是最本真的你。
每個人的旅行計劃里,都藏著他認知的世界與人生。
SpaceX的創始人埃隆,馬斯克在2019年7月宣布了他的星際飛船計劃:2021年他將送游客到火星。雖然一周之后,SpaceX的星際飛船工廠就失火了,但這顯然不會阻止馬斯克上天入地的執行力。因為他一直堅信我們生活在如黑客帝國一樣的虛擬世界中,這個世界是外星物種開發的一套復雜系統,并且有可能這個虛擬世界不止一個。馬斯克年少時深受科幻電影影響,離開地球去向相對極限的遠方,來證實他所認為的多元宇宙,成了他一直以來的旅行計劃。
這種“萬物皆夢”的宇宙觀,在100年前的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身上也有所體現,但他與馬斯克在行動上是兩個極端。佩索阿寫下了“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與很多作家需要離開自己居住的地方,找一個相對遙遠又安靜的地點來進行寫作不同,佩索阿幾乎從開始寫作,就沒有離開家鄉里斯本。也因為他的詩句,小城里斯本成為旅游勝地。沒有遠行過的佩索阿影響著一代又一代旅行者,他在《惶然錄》中寫道:
“你要旅行么?要旅行的話,你只需要存在就行。在我身體的列車里,在我的命運旅行途中如同一站接一站的一日復一日里,我探出頭去,看見了街道和廣場,看見了姿勢和面容,它們總是相同,一如它們總是相異。說到底,命運是穿越所有景觀的通道。”
無限的遠行和內心的思索,都可以讓我們內心的輪廓逐漸清晰,從這一點來看,藝術也是一種遠方。藝術無用,反而具備了讓我們從實際生活中短暫脫離的作用。張大干、趙無極、蔡國強、徐冰等眾多藝術家都是在遠行中確立了自己頂峰期的創作風格。通過距離,藝術家將我們常見的實用材料脫離開生活,將主觀的情緒客觀化,成為映射觀者內心的一面鏡子。
我們終其一生去認識自我,不管是地理上、時間上還是內心維度,抵達遠方的那一刻,就是看到我們生命真相的一刻。
大遠之方,在天地間;小遠之方,在人世間。無論狹義還是廣義,一切向遠方的出走,都是為了改變處境的選擇。不過,有的是個體行為,有的是群體意識;有的被動,有的主動;有的即便再遠也有明確的目標,有的虛無縹緲、漫無邊際。
相較之下,我們真正想討論的遠方,應不僅僅是地理尺度或者物理關系上的遠方,而是向高遠的未知領域的探求。無論抵達怎樣一種遠方,都是人類宿命的迷思。
以茍且生活為參照系,是“遠方”世象化的下沉而多數生活話題里的遠方,也只能提供逃逸的輕松感
現在近乎泛濫的“詩和遠方”,其實原文出自高曉松詞曲、許巍演唱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這首歌,“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在“遠方”的后面,還有“田野”。加上田野,遠方就變得具體了。高曉松的原文沒毛病,可一來二去地流傳后,田野沒有了,直接把“眼前的茍且”與“詩和遠方”對照起來說,折射的是人們面對現實的無力感與必要的自我精神修復,事實上把意涵高遠的“遠方”拉低了,把遠方意喻成了擺脫俗世困境的寄托、提供逃逸輕松感的解藥,這多少是有些消極和矯情的。
困束于現實世界的我們,帶上詩,去遠方,無疑是可行的。李白留過一句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嵩人。”出門去哪兒?按記載是他應召入朝為官,這個入仕的追求,大概是當時歷史背景下詩人的“遠方”,而蓬蒿是什么?基本就是茍且的生活。最終李白的仕途還是失敗了,離開朝廷后的他,雖說文字繼續登峰造極,但筆墨里再也沒有什么遠方了。回頭再看今天人們的熱傳,也算不上什么新發明,中國人兩三千年歷來如此,為了小目標而無病呻吟,就算是李白也不能置外,追求的還是人能所及、現實可達的目標,這也使他終究停在詩人的標簽,停在我輩俗人,停在具體的獲求,而不是什么偉大的哲人和開創者。
對于沒能力好高騖遠的大多數人來說,用來支撐茍且生活的遠方,足夠得看的遠方。具體乜沒什么不好,這是世相的要求。但在以生活為參照系的語境里談論遠方,是與人類對遠方神圣而毫無道理的追求,相去甚遠,甚至帶了少許“辱沒”的味道,不過是加足“詩性”與“哲理”調料的淺吟低唱。
遠方是一個變量,是人類生命史上不斷延伸的刻度隨著人們對生存空間認知的放大,遠方也隨之變得更遠沒有人真正抵達過遠方,遠方永遠在變。當我們無限上溯,回望古人的積累探索,遠方在他們的踏勘中不斷延伸,如幾何級數般增長,皆成為今日和今后的鋪墊。
盡管遠方在詩人的筆下出現的次數最多,但遠方絕非詩人的專利,他們只是不斷描繪刻畫“遠方”神圣語義的修辭家,“遠方”的建立,也并不由他們來完成。遍數古今東西方,為遠方而出發者不在少數,偉大的君主、哲學家、軍事家、探險家、科學家的遠方,事實構成了我們對生存空間認知的不斷放大。真正的遠方,只能與偉大的成就相提并論。
蒙昧時代的人類,走出非洲,可算是第一次走向遠方,那次出走,也許是為了找尋食物和水源,但隨后數十萬年的不斷出走,也讓我們逐漸清晰了遠方的目標和意義,也因而構建出邏輯世界的邊框,知道了山的那邊和海的那邊,知道了地球不是平的,知道了我們不是宇宙的中心,知道了渺小也知道了宏大。
每個人都有一個遠方。東西方世界,互為遠方,也在互相尋找。在希臘和羅馬時代之間,有一位承上啟下、極偉大又很少人深入了解的亞歷山大大帝,他是亞里士多德的徒弟,他以泛希臘人的身資起家,一路征伐,帶領馬其頓騎兵,直指東方,從愛琴海到小亞細亞再到黑海,鏟滅波斯和埃及,最終一直抵達印度,橫掃歐亞非。他曾發誓建立一千座名為亞歷山大的城市,雖然他的統治并不長,但他留下的地緣文化的交融、政治制度和希臘化的時代,為后來的羅馬帝國和歐洲奠定了基礎。何其相似,一千多年后的東方,偉大的君主成吉思汗,也以同樣的方式打通了通往遠方的路。在這樣的遠方交互中,世界漸次融為一體,我們也從視野中的邊際,開始思考更為立體、多維、深遠的遠方。
廣義的遠方,應該是人類最偉大的理想和使命但同時也是少數人的精神奢侈品我推崇的遠方,是對世間萬象和無垠宇宙的探索,是對無極之道、無端之理的妄想與苛求。遠方實質上是種意識映射,是藏在人類基因里的秘密設定。我們追逐著地理的遠方,以為可以抵達心理的遠方。有句經典的話與遠方高度有關,“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哪里去?”柏拉圖說。“到哪里去”說的就是遠方。
現世中,人們用步伐不斷征服地理范圍內的世界之遠,是用以安慰自己可以不斷充實想象但又實則無法抵達的心海中的遠方。但人們又是這樣一次次在尋找自我、完善個體、突破認知局限的前行中,形成群體性的知識積累,最終由少數人載負整個人類的使命。有機會真正踏上去往遠方之路的人,是幸運的。叩問宇宙力量關系的牛頓、自戳人類神圣皮囊的達爾文、幻構宇宙倫理的愛因斯坦以及與他們比肩的先人和后人們,他們的眼界從來都在人世間之外,他們也從不視某個具體可達的目標為遠方,他們只有方向,沒有終點。村上春樹寫道:“遠方到底有什么?……不確定為什么而去,正是出發的理由。”這種近乎神秘的召喚,帶來毫無道理的出發,沒有目的,也不解決什么具體的問題。遠方,終能為我們帶來什么?人生的意義真的在遠方嗎?連這種問題似乎都沒有提問的必要。哲學家最喜歡做解釋、下定義,所以在這方面干了不少活兒,抽象,但極具結構性。赫胥黎說:“不可知論是唯一可靠的哲學。”這句話告訴我們,遠方不可知,但沒辦法我們還是要去。康德說:“哲學家的事業正在于追究所謂自明的東西。”哲學家會探問一般人認為不是問題的東西,比如什么叫時間,什么是空間,這是常人不曾多想的事。于是,遠方是什么?照舊無解。而哲學家的妙處就在于,他們經常把一些無解的事物,再做一次無解的解釋,以證明其無解。
無解之事,只能歸結于本能。對遠方莫名的向往,來自于本能。本能是在基因里早就寫好的程序,是我們的表面意識無法自知的東西。我們要去往遠方,但遠方在哪兒?我們為什么要去?無從知曉,但本能告訴我們,這是使命,也是宿命,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出發。
踏上旅途,會帶我們去向遠方但追尋遠方的過程,絕不是狹義的旅行在中國古人的詞句里,遠方的別名也叫“關山”。去往遠方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就有了“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知難而進,是一種人性的品質。遠方不一定美好,也注定艱辛。
文藝復興之后,歐洲貴族子弟興起了壯游,這是一項從英國出發,跨越阿爾卑斯山,以意大利為終點,需要歷時數年,追尋古典,探問淵源,充分接觸社會的游學風潮。但這個風潮古以有之,無論是載負使命還是個人追求,孔子周游列國、司馬遷行游、玄奘西游、鑒真東渡、徐霞客走遍中國、馬可·波羅游歷東方、達.伽馬探索印度、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他們都在尋找道理、探索未知的路上,走過很遠,這些去往遠方的出發,都不是簡單的旅行。對出發的人而言,遠方是自我成長的目標設定,也是堅定一生不停歇、不放棄的動力之源。
我們帶著使命感,去往遠方。遠方是殊途同歸的精神向往,遠方是全人類前行的全部意義。遠方,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太神秘了,也足夠吸引。所以,不管遠方到底是啥,到底在哪兒,到底能不能抵達,總之,我們得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