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去法國求學之前,我對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幾乎一無所知。奇怪的是,最初生活在法國的幾年里,我不只一次在他的畫作前體會到一種“崇高”。后來我發現,這種體驗并不關乎經典圖像范式,而是建立在一種理性認知之上,普桑是法國學院派早期美學規則的奠基人,同時又是大半輩子都生活在羅馬的異鄉客。
彼時我正想進入美術學院學習!在我身上激發出這種“崇高”感的并非是普桑的畫:而是他所代表的法國學院派話語權威。
中西風景畫的開端
“今天,我登上此地最高的山峰,這座山當之無愧地被稱為‘風濤山’。我這樣做的動因,只是想一睹在這非同尋常的高處所呈現的景象。”這是意大利詩人彼得拉克(Petrach)登上風濤山后所寫,他的登山之舉也被看作是西方風景概念的開端。巧合的是,世界上第一所美術學院佛羅倫薩美院的前身幾乎在同時成立(1330)。
直到今天,西方的學院派仍是其藝術發展最堅實的保障之一,而在中國歷史上扮演著類似角色的“畫院”則有著不同的際遇。“院體畫”在經歷過宋朝的繁榮后逐漸衰敗,元代甚至廢棄畫院設置。之后,“宮廷職業畫家”在畫壇的地位開始被創作“文入畫”的“業余”畫家們取代。除了在明代初期,院畫有過短暫的復興外,“業余”畫家們幾乎一直居于主導地位。
1648年,法蘭西皇家繪畫和雕塑學院正式成立,
由路易十四的首席宮廷畫師,也是普桑最重要的繼承人勒布朗(Charles LeBrun)擔任校長,開始以普桑的風格為標桿進行教學。此正值清順治時期,宮廷畫家們僅被稱為“南匠”“畫瓷器人”。雖說他們的待遇在清朝會逐漸得到改善,但難掩“院畫”之沒落。
這里無意比較中西方學院派發展的異同,而是試圖打開二者的距離,以迂回來進入。法國哲學家弗朗索瓦,朱利安(Franqoislulien)提議,為使距離成為有效的源泉,需先迂回到一個“彼處”:“多虧這個彼處,看待問題的觀點能夠更加全面;尤其是人們能夠追溯到規限著問題的東西中去,并且探測其隱藏的部分——以更加徹底的方式。”
“彼處”含著遠方,是我未動身前的法國,是《玄妙的杰作》中畫家沒抵達的“羅馬”。如果說我們因為對遠方的憧憬而旅行,那遠方將一直存在,它是我們到達前和離開后的“此處”。
西洋美術與神秘遠東
通過普桑,我迂回到另一段不那么受關注的“藝術史”中。在他的時代,代表著歐洲精英知識分子的傳教士們已抵達遠東。他們深知圖像在傳教中的作用,早在1549年,就有葡萄牙旅行家記錄了他在浙江葡占區據點看到的天主教繪畫作品。歐洲繪畫的“真實感”震懾了從哲學根基上沒有發展出“本體論”的中國人,包括他們的統治者。
1600年,耶穌會士利瑪竇向萬歷皇帝進獻了貢品,包括《天主像》一幅、《天主母像》兩幅。雖然他未能成功見到早已十幾年不上朝的皇帝,但坐擁天下的后者也被這些風格寫實、栩栩如生的畫像所震驚。
同一時期,傳教士、職業畫家尼閣老(ColaNicola Giovanni)分別于1589年及1596年在日本長崎和有馬開設美術學校,這大概是亞洲歷史上第一間教授西洋美術的學校,盡管規模和持續時間都不夠充分。
1610年,利瑪竇在北京去世,據傳一位出生在澳門的中國畫家游文輝為其創作了肖像,學者莫小也評價道:中國肖像畫由此有了新的起點。但游文輝第一次拿起油彩畫筆時的心情,我們竟再無從得知。同年,法國耶穌會士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抵達澳門,4年后,他將利氏的畫像帶回了歐洲。1617年,魯本斯在安特衛普為路經弗蘭德斯地區的金尼閣創作了肖像,猜測一下,他們會以怎樣的口吻談起當時讓歐洲人心馳神往的遠東?畢竟這位比利時大外交家及畫家,是如此細致地描繪了傳教士那身中式耶穌會長袍。與此同時,年輕的普桑在巴黎處處碰壁,他前往羅馬的首次嘗試也以失敗告終。
普桑的“遠方”
1637年,普桑完成了《穿越紅海》,作品描繪了舊約中“摩西穿越紅海”的場景。照例,他為以色列人民的“應許之地”想象了一處風景。同年年末,日本爆發島原之亂,隨后德川幕府開始驅逐傳教士,嚴禁基督教在日本的傳播,這項禁絕直到明治維新才取消。同樣帶著信仰,穿越大海來到彼岸,等待人們的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景。
對于普桑而言,他的“遠方”卻始終是巴黎。在巴黎短短兩年的停留后,普桑返回了羅馬,這之后他再沒回過巴黎,而在他的創作中,風景變得越來越重要,他筆下“理想化”的大自然是否載著他對遠方的持續想象?他與另一位法國畫家洛蘭一起,在異鄉開啟了“風景畫”的新篇章。歐洲學院派則到19世紀才開始對此類繪畫加以重視。
在他的創作中,風景變得越來越重要,他筆下“理想化的大自然是否載著他對遠方甜持續想象?
與遠方的距離孕育著莊嚴和崇高,普桑將其放在了風景中——這一點起初我不知道——面對普桑筆下的風景,面對的實際上是我自己的“彼處”。“風景‘觸動’我們,不是意外地也不是次要地(可有可無地),而是從根本上觸動我們,因為它以其純粹之外在性使我們感受到(比‘自己’)還更內里的(更深層的)
自己(un plus interieur de soi),揭示了我的‘隱秘’(intime)。”
后來,我搬到了法國尼斯生活,偶爾走到海邊,看著地平線的某個特定方向,默然的地中海會頓時成為時間停滯的風景,那邊是普桑生活過的羅馬,他是否也曾帶著類似的心情看著同一片海以及遠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