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臥游時代
在一個“給我一部手機,我就能夠舉起全世界”的時代,待在家里就能“暢游”世界。然而,我們偏好的臥游,讓人忘記現實,甚至忘掉身邊人的存在,我們的眼球等著被人爭奪。
在古代,臥游不僅是山水畫創作的一種表現手法,更是欣賞的一種素養。畫者在創作過程中通過臥游營造出廣袤的想象空間;觀者通過臥游進入藝術家的創作語境,展開想象,達到“暢神”的目的。
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小川裕充將中國山水畫視為“具有人類普世價值的造型作品群……即便不懂中文,也可以理解中國山水畫的卓越品質”。
何為臥游
“臥游”一詞出自《宋書·宗炳傳》。宗炳一生鐘情于山水,以“棲丘飲谷”為志,其傳記中描述其好山水、愛遠游。宗炳西涉荊巫,南登衡岳,結宇衡山,欲懷尚平之志。宗炳年邁時,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圖之千室。此處的“臥以游之”,就是我們后來所說的“臥游”。
從字面上講,臥游即是坐或臥著觀賞山水畫,以神思代替游山玩水,以觀看山水畫替代對山水之樂的追求,通過想象來追求親臨的經驗,以補償因各種原因,不能再親自登臨山水的渴望。宗炳肯定如果繪畫在觀者心中能夠引起當他面對實景時同樣的情緒,那么畫作就有取代實景的力量。臥游即是從繪畫中體悟,這種情感的轉移和心靈的喘息,可在山水畫中獲得寄托。臥游也為歷代山水畫定下旨趣。
臥游題材中,頗具代表性的是“瀟湘八景”。南宋,流風所及,士大夫和禪林都熱衷于瀟湘詩畫。“瀟湘”這一主題,不僅在中國,在日韓也多有出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瀟湘”這一名稱沒有變更,但其實際和原來的地點已無關系,就是一種意境的感受,完全依靠創作者塑造的意象。
現存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瀟湘臥游圖》就是典型代表之一。南宋云谷禪師云游四海,后隱居于浙江吳興,他不無遺憾地想到自己尚未踏足瀟湘山水,于是請了一位李姓畫家替他繪出瀟湘美景,將畫懸于房中,在床榻之上,就能欣賞瀟湘美景。其后的乾隆也在《瀟湘臥游圖》題字表達這種雅趣:“瀟湘煙雨為三楚佳境,每讀蘇軾題宋復古瀟湘晚景圖詩,輒為神往,惜不得一見也。……一再展玩,云山楚水,真不啻臥游矣。”
臥游的本質
小川裕充將臥游的本質概括為三點:造型性、表現性和社會性。第一,畫家從造型上把握山水畫作為“時空間”是如何構筑而成,針對構成山水畫表現的繪畫空間本身,進行更基本的造型性臥游。第二,探究山水畫作為理想的或現實的“時空間”,是以什么為表現目標,其所表現之物又該如何予以理解,針對山水畫所表現的理想的或現實的地點,對臥游進行更高層的表現。第三。探求山水畫在什么樣的地點被繪制,在什么樣的地方被收藏以及其被定位為怎樣的物品;針對山水畫的制作、贈送、購買和收藏過程,展開更為廣泛的社會性的臥游。
小川尤其強調“視覺連想”在繪畫創造和欣賞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這種“連想”的完成,還需要觀者的參與,畫家必須由其所繪,誘發觀者的聯想。只有如此,畫中的線條和墨色,才能被視為“山水”,從而感受到畫面的“生氣”。臥游的目的不在重新喚起諸如對瀟湘、西湖等名勝的記憶,而是借由“連想”的參與,再次與畫家一起進入山水畫向觀者展現的那個世界。
深入至水 墨畫的內在
臥游作為中國山水畫很重要的一個核心概念,呈現了中國人的自然觀和山水觀,也是山水畫圖示和精神層面的一種連接。山水畫能帶領觀賞者的精神脫離城市,享受自然之靈秀,品味形式之精美、詩意之優雅、哲學之高遠。
不管是宗炳的《畫山水序》,還是郭熙《林泉高致》里的“丘園養素”,臥游都是對“可行、可望、可游、可居”這種山水情節的具體化。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丘挺認為,在山水畫的造景里,臥游成為一個很重要的圖示手法。臥游把山水畫的審美功能提升到一種非常詩意的境界,具有從世俗精神延伸到超越精神的功能。一些水墨畫的題材呈現,比如漁樵、送別、山莊、隱居、雅集、問道等題材,都和江山臥游分不開。
“臥游實際上是深入到水墨畫內在的一種狀態,已成為水墨畫家在日常表現中繞不開的一個概念。”丘挺說,“當我觀看和體驗自然的時候,臥游的概念非常重要。借臥游這一觀念,推敲山水畫里的情節性、敘事性,將物理、畫理、情理糅合到一起。”
一草一木,皆可臥游
臥游在于實踐者的心理想象,具有濃厚的主觀色彩,凡是能讓作者引發審美想象的載體,都是臥游的媒介。
沈周的《臥游圖冊》使臥游的含義發生了重大改變。現存十九幀的《臥游圖冊》,含山水七幀,花果七幀,禽、畜、蟲各一幀。每幀均為畫家即目即興,自由創作完成,并配有結合畫面物象抒發其內心感受的自題。不同于掛軸的是,該冊頁可于臥床時仰面翻閱。自此以后,臥游不僅僅是觀看山水畫作、尋找真山水的替代物,而且可以隨時隨地,在各類題材中都能游目暢懷,達到體道、觀化的境界。
丘挺也指出,臥游不僅僅是圖式表面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而且是全景式的三遠構成——平遠、高遠、深遠,這種具有情節性、復雜性、細節描述很多的山水畫,可以臥游;而畫一草一木、一處小景,也可以臥游。
程正揆的桃花源
清代畫家程正揆是“臥游圖”的狂熱愛好者,他畫了很多很多山水畫長卷,都叫《江山臥游圖》,尺幅巨大,每幅還都不一樣。現存程正揆的《臥游圖》中,可見到編號最大的是435.此作完成于1674年,程正揆時年已有71歲。
為什么程正揆如此迷戀于《臥游圖》?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邵彥認為,程正揆出生于世代官宦之家,卻是一名貳臣。他在明朝末年中進士做官,明亡后,程正揆投順清朝,官至工部右侍郎。但其后遭到彈劾,被革職,結束官宦生涯,回到南京。
程正揆糾纏干新舊兩個王朝的官場之間,“如蠶之處繭”。這些人都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和社會聲望,做貳臣,精神上相當痛苦。畫《江山臥游圖》,始干清初的順治六年(1649),正是程正揆到北京清廷任職的時間。在1649-652年的4年時間里,他就完成了近30件《江山臥游圖》。在當時,程正揆一方面受到新朝恩寵,連連加官進爵;另一方面,舊朝之臣躋身新朝,時時如履薄冰。其時開始創作這一題材,顯然與他當時的處境和精神壓力有關。畫山水長卷要花很長時間,需長時間保持專注,這有助于他從現實的壓力下掙脫出來。山水中營造的境界,也是精神上的桃花源。
臥游旅行作家薩米耶
梁文道稱法國人薩米耶·德梅斯特(Xavierdc Maistre)“可能是西方文學史上最有名的臥游旅行作家”。1790年,因為一場決斗,德梅斯特被判軟禁在家42天。受困在家的德梅斯特,把那42天的經歷寫成了《在自己房間里的旅行》。這本令人耳目一新的游記讓人發現,可以在一張椅子的椅腿上面看到最有趣的故事,在一塊地毯的邊角遇見壯美的天地。如作者所言:“只要一個觀察者開始在室內旅行,這些被每一天的生活的灰霉所遮掩的空間,就會轉化成為最真實的經驗領域。”
年輕藝術家郝量認為,臥游不是一個所謂的概念,而是一種從中國文人日常生活中生長出來的生活方式,是在書房或者文獻中對于自然的想象。山水畫史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圖像歷史,而是一種對自然環境、生存環境以及寰宇萬物道理的尋求。
當代對于臥游的認識,也不是一種簡單的挪用或是嫁接,而要有一些新的認知。郝量表示:“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交通的便利、天文學的發展、網絡的發達,包括大量的文本圖像,都給我們一種新的臥游體驗,這種體驗與古人那種‘天人合一’、寄興于山水的藝術觀還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