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陸上行舟》和《阿基爾,上帝的憤怒》的導演沃納·赫爾佐格,人們在介紹他時,總會加上固定的前綴——“德國新電影運動靈魂人物”或“德國新電影四杰之一”。但赫爾佐格不屬于德國:他的作品中,背景完全設定在德國的,還不足1/3。他說自己是唯一一個在全世界七大洲都拍過電影的人,這可能是真的:他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個角落。自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他就一直住在洛杉磯,但他同樣也不屬于好萊塢:他在此后的作品中,依然保留著本色,而且他也從未停歇自己游歷世界的腳步。
Fernweh-“對遠方的向往”
對赫爾佐格這樣的旅者來說,國籍的概念,已經失去了意義。如果說赫爾佐格是屬于什么的,那么那個事物也只能用一個德語單詞來形容——Fernweh,對遠方的向往。赫爾佐格的電影是屬于遠方的,未被侵染的遙遠風景總是令他著迷;赫爾佐格的人物是屬于遠方的,他們要么主動拋棄文明、擁抱自然,要么出于種種缺陷而無法融入文明,被迫成為文明的局外人;赫爾佐格的視角也是來自遠方的,他就像一個外星人一樣,總能發現人類文明中最離奇荒誕的細節,借此打消人類可笑的優越感和自以為是心理。在他的世界盡頭畫卷中,一切生物都相互平等,也只有在這些極限的環境下,人類才能更好地看清自身的面孔。
許多電影大師都熱愛出行遠方,但他們這么做的原因,卻各不相同。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熱愛遠行,是因為他想要表現現代人在社會中的異化、疏離;美國導演吉姆,賈木許熱愛遠行,是因為他熱衷于在陌生人的邂逅與相互誤解中,發現片刻的幽默與善意;同為所謂“新德國電影四杰”的導演維姆,文德斯,其實也是個世界公民,他之所以熱愛遠行,是因為這為他最愛的存在主義式身份焦慮問題,提供了絕佳的容器。但赫爾佐格的遠行,卻與上述幾位導演“公路電影”式的遠行完全不同。他的遠行,更強調身體與自然的接觸,也因此更接近自然的本質。赫爾佐格最廣為人知的軼事之一,就是為了探望病重的好友洛特,艾斯納,花3周時間跨越冰天雪地,從慕尼黑走到巴黎(這段旅程被他記錄在了《冰雪紀行》一書中)。赫爾佐格對現代旅游業嗤之以鼻,他在1999年的《明尼蘇達宣言》里說道:“觀光游是罪行,徒步行才是美德。”在他看來,快速從A點趕到B點的觀光旅游只不過是消費,接觸不到任何事物的本質;只有在長途跋涉當中獲得的生命體驗與人際接觸,才有實質性的價值,才能戳破那層為游客專門制造的薄紗。
那么,赫爾佐格突破艱難險阻,最終尋求的到底是什么7在《陸上行舟:赫爾佐格談電影》(A Guide forthe Perplexed:Conversations with Paul Cronin)一書中,他給出了答案:“我為什么總要去離家很遠的地方拍電影,這不容易解釋清楚。但有一點我很清楚,健康的想象力需要空間。偉大的電影,不是你站在廚房水槽邊上就能拍出來的。我拍的每部電影,都是我通向世界的一張門票……我一路尋尋覓覓的,就是那么一個尚未遭受破壞的、符合人性的地點。”
人性之遠
對于赫爾佐格來說,真正的人性,只存在于人跡罕至、未被人類文明所侵染的地方。埃里克·侯麥和伍迪·艾倫或許認為在美術館和咖啡館中就能透析人性,但赫爾佐格不這么認為。或許這是因為,他對現代文明有著本質性的懷疑,他不相信被小知識分子和哲學家們賦予了太多人為意義的“人性”,還能完整保留這個詞的原本含義。在赫爾佐格的電影中,人性總是等同于動物性和原始本能:《阿基爾,上帝的憤怒》(1972)中同名主人公在叢林中的瘋狂獨白,與一頭孤狼在荒原中的對天長嘯,在本質上沒什么區別;《陸上行舟》(1982)中的菲茨卡拉多將巨輪拖過高山,從本質上也和追逐自己尾巴的貓以及在滾輪上奔跑的倉鼠一樣,做的都是與物理規律相對抗的徒勞無用功。但是在赫爾佐格看來,正是這些瘋狂又徒勞的無用功,界定了我們的身份:“要是我(拍《陸上行舟》)半途而廢,那我會成為什么?一個沒有夢想的人!所以《陸上行舟》我是一定要拍下去的。我別無選擇。”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赫爾佐格所尋找的“人性”,也時常會從動物身上閃現出來。在《史楚錫流浪記》(1977)中,那只在片尾處不停跳舞的雞,隱喻了四處流浪的主人公史楚錫的整個生存處境。在《壞中尉》(2009)中,莫名出現在犯罪現場的一只大蜥蜴,與主人公的狡猾和邪惡兩相對照。《在世界盡頭相遇》(2007)中,一只企鵝完全違背理性地離開了大部隊,離開了棲息地與覓食地,轉身走向群山。它距離群山有5000公里之遙,在途中等待著它的,只有死亡。但它卻聽從著不知來自何處的召喚,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段旅程,即便結局早已蓋棺論定。這個荒謬瘋狂卻又勇敢壯觀的行為,使得這只企鵝成了最具赫爾佐格特質的角色——甚至遠勝于它的那些人類同僚。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注意到,對赫爾佐格來說,只有極端的遠方環境,才能讓“人性”以不加掩飾的面目顯現出來。極地(《在世界盡頭相遇》)、火山[《蘇弗雷火山》(1977)、《深入地獄》(2016)]、沙漠[《蜃景》(1971)、《綠螞蟻做夢的地方》(1984)]、叢林(《阿基爾》《陸上行舟》),這些極境,不只是人性的背景板,它們就是人性本身。“我的電影表現的從不是實際的風景。我展示給你看的,是心靈的風景,是靈魂的所在。”(《陸上行舟:赫爾佐格談電影》)
對于赫爾佐格的電影,“遠方”一詞指的不僅僅是環境與風景的位置,還指代著主人公在文明系統中的位置。他的主人公,從來都不是社會學與心理學意義上的正常人,他們不容于世俗,或者是因為不愿被世俗的條條框框所拘束,或者是因為種種先天或后天形成的障礙,使他們無法融入文明。但不論是主動還是被迫,他們都是人類社會的局外人,無法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赫爾佐格的諸多主人公里面,常常呈現兩種極端:一類極端,是那些在體魄和心理意義上超乎常人的強者;另一類極端,則是那些飽受身心障礙折磨的弱小者。前一類角色,是在《阿基爾》中自立為王的同名主人公,是《陸上行舟》中瘋狂逐夢的菲茨卡拉多,是《大力士》(1962)和《納粹制造》(2001)中體壯如牛的健美選手與大力士;后一類角色,是《沉默與黑暗的世界》(1971)中既聾又盲的病人,是《沒人愿意跟我玩》(1976)中被同伴孤立的小男孩,是《生命的標記》(1968)中受戰爭創傷所困的士兵,是《史楚錫流浪記》中四處流浪、飽嘗羞辱的流浪漢。
出人意料的是,赫爾佐格在這兩種角色的身上,幾乎傾注著同等劑量的共情。強壯與瘦弱,在他的鏡頭中同樣迷人;偏執、瘋狂與無處為家的苦楚,在他不加評判的人道主義視角下,顯得同樣動人心魄。這或許是因為,在不曾循規蹈矩的赫爾佐格身上,同時存在著這兩種人格吧。他既鄙視世人的貪圖安逸、墨守成規,同時又不可避免地會因為世人的誤解與中傷,而感到苦惱。但作為一個信仰行動的人,他別無選擇,他只能也只愿意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一直走向遠方,并將這些極端卻動人的人物,作為他生命的注腳。
視角之遠
既然文明社會并非赫爾佐格式主人公的歸宿,那么遠離文明、擁抱自然,是一個合理的解答嗎?赫爾佐格對此也持保留態度。在他2005年的紀錄片《灰熊人》中,存在著這樣一個抱著《瓦爾登湖》式理想,試圖擁抱大自然、與熊群打成一團的避世者——“灰熊人”蒂莫西,崔德維爾。有趣的是,崔德維爾不切實際的幻想,遭到的卻是赫爾佐格的揶掄:“他覺得自然有種美妙的和諧,可在我看來,這世界充滿了人類難以匹敵的混亂、敵意和殺機,絕不是某個類似于迪士尼樂園的地方,真沒必要傷春悲秋的。”而“灰熊人”的結局,也與赫爾佐格的觀點不謀而合:崔德維爾最終葬身于熊的肚子里,為“擁抱自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在赫爾佐格看來,大自然絕不是友善的。但它是邪惡和卑鄙的嗎?也不盡然,它更多是;令漠和無序的。自然有著自己的意志,它不會因為人類的想象與意志,而變得更好或更糟。如果說赫爾佐格對世人的告誡,是“不要愛熊,要尊重熊”,那么這個建議也可以被推而廣之:“不要愛自然,要尊重自然。”
在都市文明籠罩下的人們,很容易一葉障目,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這時候,赫爾佐格來自遠方的視角,就能成為這類“自大病”的一劑解藥,讓人類重新擺正自己的位置。“連三葉蟲和菊石都在存在數億年之后,從地球上消失了……相比我們,螃蟹、海膽和海綿的生存幾率更高。宇宙不會對人類網開一面。”如何抵抗不可抗拒的命運7赫爾佐格的答案只有行動本身,也正是持之以恒的行動,使得他既倨傲又謙卑,既距離我們千里之外,又能對我們心中的軟肋一擊致命。“曾有人問馬丁·路德,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他會怎么做。路德給出的答案泰然自若地叫人驚嘆:‘我會種一棵蘋果樹。’而我呢,我會拍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