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終將示人,沒有人和事能夠逃得過時間的審判
[編者按]
2019年6月1日到8月8日,以絲綢之路為線索的國際當代藝術展——“沉默的敘述”在銀川當代美術館開幕。寧夏是絲路古道上的起點,策展人黃梅協同銀川當代美術館,邀請了當今絲綢之路諸國如中國、伊拉克、以色列、伊朗和土耳其等的25位(組)位藝術家們,讓他們的當代藝術作品與絲綢之路的古文獻相呼應于同一空間。展覽如古絲綢之路的地圖布局,始于東亞而終于西歐。
著名學者、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汪暉對本刊表示:“絲綢之路這些地區的衰落或者危機,基本上就是所謂歐洲海洋時代到來之后造成的。盡管這些地區原來也有;中突,但對其文明打擊最大的還是隨著西歐的崛起,海洋時代到來——西方人把自己的一套關系強加給他們。”古絲綢之路始于中國,止于土耳其。策展人黃梅兩度為“伊斯坦布爾雙年展”去過伊斯坦布爾,在她眼中,這個城市在各個層面所具備的激烈矛盾性,是這個城市最迷人的地方,似乎也印證了其文化和宗教的衰落與西歐文明強加于此的關聯。
宗教的矛盾
第一次踏上伊斯坦布爾時,覺得腳下的土地異常陌生,甚至很難覺得這是亞洲的一部分。但其實伊斯坦布爾在東西方交流的歷史上一直具有重要的地位。例如在絲綢之路上,都認為意大利羅馬是“西方”的終點站,實際上那是前二三世紀的事了。在四世紀以后從東方通往羅馬和地中海王國的路便由“東羅馬”(拜占庭帝國)控制了。1453年奧斯曼帝國攻占君士坦丁堡后,土耳其人便掌握了控制這條經濟命脈的權力,這也為他們累積了巨額財富。有一種說法是,正是因為避免奧斯曼帝國的高額海關稅,西葡二國才開始派人探索新的去亞洲海洋航線,因而發現了新大陸。這也是為什么哥倫布在發現拉丁美洲人的時候把他們叫作“印度人”。
伊斯坦布爾有兩個部分:西部和東部,由一條分割黑海和馬爾馬拉海的水界分開。西部是更加歐洲化的部分,城區為偏歐式的建筑風格。在這里可以找得到有機超市、嬉皮咖啡廳,還有制作各種雞尾酒的酒吧、水煙廳、藝術機構和穿著暴露時尚的叼著煙的年輕人。東部則是更加保守的部分,女人還是帶著頭巾,更有甚者就是高居在閣樓上不下來,要買什么就用竹筐吊起籃子放下來,請家人或是街坊幫她。餐館多為清真餐廳。兩個區一對比,如在兩個國度一般。
矛盾的激烈碰撞,我認為是這個城市獨一無二的魅力,例如藍色清真寺和圣索菲亞大教堂的隔街相望。徘徊在兩座宗教圣殿之間,我腦海里總是出現《天國王朝》中十字軍東征奪回圣城的血腥戰爭和作為基督教領土的最后一站——拜占庭帝國里東正教與伊斯蘭王國民族融合的故事場景。藍色清真寺莊嚴堅硬,幾何形的輪廓層層疊疊。女人要穿上寺院提供的袍子,遮住頭發和四肢的裸露部位,脫了鞋子方能進入。寺內構圖莊嚴,不奉神像,地毯老舊卻干凈,有因朝拜而磨損的痕跡。對面的圣索菲亞曾是拜占庭的大教堂。我一直不喜歡中文語言里對“教堂”和“大教堂”的翻譯,非常不嚴謹。古拉丁語里教堂是Ecclesia,大教堂是Cathedrali。Cathedrali設有中樞主教,統領Ecclesia的所有掌事神父。這兩個詞有本質的區別,不是僅通過一個“大”字就可詮釋。圣索菲亞雖然被伊斯蘭教翻修多次,并立上了四根柱塔,但卻無法掩飾那濃重華麗的血紅墻色的拜占庭風格。在教堂的舊址上翻建清真寺,清真寺原址拆了再蓋更高的教堂,教堂還可以再被覆蓋。這取決于誰掌握權力,這是歐洲地中海區宗教的一個普遍特征。圣索非亞的內壁被重新上了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新漆剝落,露出了東正教圣像的影子。歷史終將示人,沒有人和事能夠逃得過時間的審判。
拜占庭東正教的造像相比天主教的文藝復興,少了很多柔情浪漫的人文關懷,多了嚴厲和刻板的審視,這也是中世紀基督教的核心。基督教之所以被當今諸多西方左派人士所不齒,大抵是由于中世紀時期引發的大批黑暗戰亂。尤其是“審判者(Inquisitio)”這個詞,因為中世紀時期的基督教與其一向以寬容待人和普渡眾生溫柔示人的形象嚴重不符。但正是這種復雜性使得這段歷史檔案格外有一種扭曲的魅力,正如圣索非亞大教堂那猩紅色的墻壁也如溫潤的血液一般警示著世人:所謂“宗教圣人”也會犯致命的錯誤。
這個城市總會給你一種雙重錯覺。這有點像《開羅時間》里的美國女人初到同為穆斯林城市的埃及開羅時的錯亂感。
文化的自身矛盾性
伊斯坦布爾激蕩的矛盾不僅僅只存在于歷史和宗教,而且也存在于文化和藝術中。土耳其總體來說是一個保守的國家,然而伊斯坦布爾這個城市卻極其前衛和激烈,尤其是在當代藝術的實踐方面,這與其獨特的政治背景有關。土耳其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統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爾克(Mustafa KemalAtaterk)在奧斯曼帝國崩解后,發動土耳其國民運動井解放了國家,建立了現在的土耳其共和國。之后,他進行了一系列政治、文化和經濟上的變革,其中最重要的成就就是把土耳其從伊斯蘭教對政治和教育的影響中脫離出來,確認了與歐盟靠攏的民主的政治方針。伊斯坦布爾尤其偏向歐盟,以至于當你走在街上,有時會感到自己身處歐洲的迷失。由于阿塔圖爾克的軍人出身,讓部分土耳其軍隊認為把土耳其共和國和伊斯蘭教分開是自身的絕對任務。這也使得當身為伊斯蘭主義者的現任總統雷杰普·塔伊普·埃爾多安想要恢復伊斯蘭教的影響時,軍方直接干涉而導致政局一度混亂,這成為土耳其保守勢力復蘇后當代政變整肅和混沌的開端。
2013與2015年的伊斯坦布爾雙年展主題——“媽媽,我是野蠻人嗎?”“咸水”都是對政治的探討。拿較近的“咸水”來說,策展人卡洛琳,克里斯托夫,巴卡捷夫在定義此次展覽時之所以用“咸水”之名,正是因為伊斯坦布爾獨一無二的地理位置和內部;中突。她在訪談里說道:“手機如果掉入淡水中晾干還能使用,但若是掉入咸水中就不可再用了,咸水具有破壞力,也有改變性。”伊斯坦布爾在黑海和地中海之間,正是歐洲與中東的文明交界之處。展覽正如“咸水”這種比喻般,帶著西方(或是歐洲)前衛和激烈的視角,不斷地破壞和沖撞著原有的土耳其傳統和伊斯蘭文化的影響。讓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場景是在IKSV(伊斯坦布爾文化藝術基金會)的主展場里,一位雙性人藝術家裸露著自己的生殖器,在粉色的煙云中披著羽毛自戀地載歌載舞的影像。旁邊有一位身著黑色長袍的伊斯蘭婦女和她的丈夫在大聲咒罵,并且朝著作品吐口水,這點讓我很震撼,我差點分不清這是不是作品的一部分,直到他們二人被保安拖走。這個意外的情境給作品加分不少,也很完整地表現了伊斯坦布爾這個城市自身的矛盾性。
在文化方面,這個城市總會給你一種雙重錯覺。這有點像《開羅時間》里的美國女人初到同為穆斯林城市的埃及開羅時的錯亂感。一方面,你可以癡迷于異域文化:欣賞著前奧斯曼帝國的雄偉精美的建筑和豐富的歷史藝術,吃著精致健康的烤肉食物,在水煙廳里和友人喝著美酒,抽著蘋果味的水煙到昏天黑地,仿佛迷失了時間感。另一方面,你也會被種種保守主義所束縛:作為身著夏日清涼打扮的異國女性,被本地男子投來異樣的目光或是出言猥瑣;或是在咖啡廳,看到門口明確標出“女人不許入內”的標志。
這便是我回憶中的伊斯坦布爾了。它不是黑白分明的,相反,它有渾濁的記憶混沌感,這大概是我認為這個城市最迷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