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ing Moth.

奧地利精神病專家漢斯·亞斯伯格(Hans Asperger)一直被視為自閉癥研究的先驅,一度被視作英雄。他強調自閉癥兒童具有高智商,使得眾多患病兒童幸免于納粹的清洗計劃。
不幸的是,在納粹德國時期,亞斯伯格卻親自參與了謀殺殘疾兒童。
這段自閉癥歷史中令人感到沉重的真相,被伊迪絲·謝弗證實并寫進了一本名叫《亞斯伯格癥兒童:納粹維也納時期自閉癥的起源》的書中。這本書于2018年與大眾見面,一個有關人性的冷酷惡意終于浮出水面。
納粹德國時期,在國家政策的指導下,兒童精神科醫生在青少年團體、社會福利機構和學校中擔任咨詢顧問。他們從兒童時期開始關注對象的成長過程,通過界定所謂的“正常行為”,辨別、解讀那些“異常行為”。
這期間,精神學家恩斯特發現,兒童在三至四歲時,有可能出現“靈魂貧困”(Gemüt poverty)的癥狀,也就是我們如今熟知的“自閉癥”。
恩斯特的觀點在當時已不新鮮,但是“靈魂貧困”并非社會慣用語,而被建構成了一個藥理精神學術語。那些被扣上“靈魂貧困”帽子的兒童,會被送往維也納臭名昭著的“斯伯格朗地”精神病所,最終遭到殘殺。
后來,維也納的精神病專家漢斯·亞斯伯格,在1944年首次做了亞斯伯格癥候群的病癥記錄。他開創了新的兒童分類方法,用“自閉型心理問題”代稱那些“靈魂貧困”(感覺錯亂、行為顯著異常的)的兒童,診斷他們患有“冷酷的惡意”。
自閉癥與腦回路關鍵區域的結構性異常相關,它使患者無法在社交時獲得快樂。
直到20世紀90年代,亞斯伯格的理論終于被英語國家接受,“亞斯伯格癥”一詞才正式在現代醫學診斷手冊中出現,也才被通俗化為普羅大眾所知的“自閉癥”日常用語。

漢斯·亞斯伯格與自閉癥患兒
根據現代的醫學病理學觀點,自閉癥與腦回路關鍵區域的結構性異常相關,它使患者無法在社交時獲得快樂。但直到腦成像技術和神經科學獲得長足發展,這一說法才得到普遍接受。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普遍認為大多數心理和精神問題都來自童年創傷,特別是父母帶來的影響。因此,“冰箱母親”的理論學說應運而生。“冰箱母親”理論堅稱,自閉癥是媽媽的過度冷漠造成的。這一錯誤理論誤導了公眾多年。
在《亞斯伯格癥兒童》一書中,伊迪絲·謝弗對自閉癥的觀點更進了一步。她撇開了科學自身的發展不論,撇開了自閉癥究竟起源于一個還是多個原因不論,她認為,自閉癥背后隱含著納粹典型的文化價值觀。
謝弗稱,在納粹統治下,理想的“模范人格”特質表現為:服從,享受集體生活和群體紐帶,社交能力高超,身心強健。某種程度上,納粹將“模范人格”投射到現實中,區分出潛在的人類“瑕疵品”。
基于細致的檔案研究,謝弗不僅論證了亞斯伯格癥背后的納粹人種論和優生學,還論述了觀念及文化上的塑造與“科學”診斷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建構。由此,在對待自閉癥患者上,科學與文化二者的關系得以確立。
當科學與文化有意或無意地形成“共謀”時,便出現了所謂的“灰色區域”。
事實上,謝弗研究亞斯伯格癥的初衷十分簡單。她的兒子,現如今在硅谷工作,早年曾被診斷為“高功能自閉癥”。她的寫作,本是為了紀念漢斯·亞斯伯格—這位多元性神經學的早期支持者,他為患者提供多種重新適應社會環境的途徑。但隨著研究的深入,她發現情況遠比想象的復雜。
亞斯伯格深受所處時代和地域環境的影響,他也被環境塑造和內化了。他將德國青年團體稱為“德意志精神的高貴花朵”,而他選擇了與所處環境共謀。

自閉癥患兒在維也納兒童醫學院
得知亞斯伯格面貌的真相后,謝弗寫道:“大多數維也納人都處在‘灰色區域,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專業領域都被決定了,生活的漩渦會在一夜之間將他們摧毀,因為他們無法逃離納粹的殘酷統治。”
亞斯伯格是個早熟的孩童。他曾在中學的青蛙解剖課上,就認定自己今后將成為科學家。
夢想實現了。1931年春,25歲的亞斯伯格完成了醫科學業,供職于當時世界頂尖的研究所—維也納兒童醫學院。
亞斯伯格在日常生活中是個不善言辭的書呆子,但在給家人的書信中卻表現出能言善辯的特質。他抱怨診所的氛圍沉悶。與他一同工作的研究員中,有幾個猶太人,亞斯伯格又在書信中對他們進行了細致分類。
通常情況下,作為研究對象的兒童,都是被學校開除、無法適應生存環境的兒童,他們被安排在露天的游樂設施中玩樂。與此同時,研究員和護士坐在一旁記錄,密切觀察著兒童們的“靈魂”,談論他們的遺傳特征;研究員后續將觀察報告寫成論文,為各自的職業生涯助力。研究員認為,自閉兒童經常面無表情,說話時過分投入、強迫,興趣愛好十分古怪。
一開始,和猶太研究員一樣,亞斯伯格從不對這些兒童進行價值判斷。但是,隨著新院長弗朗茨·漢堡上任,醫院迅速地“納粹化”了。亞斯伯格對漢堡心生崇敬,他的認知也隨之發生了改變。
1934年,漢堡任命亞斯伯格為兒童診所所長,并積極清除研究所里的猶太人和自由主義者。光是在維也納,就有七成以上的兒科醫師被迫轉移。不僅如此,漢堡也大肆推銷醫學的社會功用學觀點。亞斯伯格對此深感受益。
將“可教導者”引入通途的同時,也意味著將“不可教導者”清除。
自閉癥并非一個新詞,但亞斯伯格賦予了它新的含義,他為“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怪人”框定了譜系范圍:從“天生的天才”到“交流失常的類機器人”(contact-disturbed automaton-like)。他將符合譜系的對象統稱為“精神失常者”,并強調這些兒童天生具有惡意,性格乖戾。
謝弗認為,亞斯伯格此舉意在迎合納粹的“模范人格”觀點,故而將與理想狀況相反的特征劃定為“反社會人格”。但是,亞斯伯格同時也強調,符合“天生的天才”譜系范圍內的自閉癥患者,具有異于常人的創造能力。而這些有特殊天賦的人,能夠在國家有機體中充分承擔責任。他高度認可自閉癥天才們在數學、科技、工業化學、公眾服務領域所取得的成就。
通過長時間觀察患兒,亞斯伯格有很多發現。比如,8歲的哈羅能夠流暢演講,他不參與同齡人的游戲,只專注思考感興趣的問題,自言自語時流暢的句子會自行脫口而出;6歲的弗里茨雖然有暴力傾向,但是他有著貴族精致的特征,對藝術有著罕見而成熟的審美品位。謝弗指出,亞斯伯格采用的觀察和介入手段很前沿,有些技術手段沿用至今。
盡管自閉癥患兒是“靈魂缺失”的,但亞斯伯格認為他們仍然可教導—只要醫生懷著理解和愛去指導他們,患兒也能朝正確方向成長,并在社會和國家有機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樣,他們靈魂充沛的一面就能展現出來。
毫無疑問,亞斯伯格對待自閉癥患者具有啟迪性的、善意的一面,但同時也流露出無情的優生學取向。尤其是在1938年納粹德國吞并奧地利之后,優生學取向變得激進了。將“可教導者”引入通途的同時,也意味著將“不可教導者”清除。謝弗寫道,正是亞斯伯格在報告中對正面案例的關注,掩蓋了他作為優生學的有力支持者的事實。
治愈的背面,正是殺戮。
“死亡”是可資采用的治療手段。亞斯伯格從不自己下手,他不會親手殺害無法治愈的兒童。但是,亞斯伯格對患兒所下的診斷,卻變相成了死亡的“許可證”。如果說,亞斯伯格是某些兒童的拯救者,那么,他也同時是摧毀另一些生命的魔鬼。對于納粹的極端做法,亞斯伯格是知情且自愿的參與者。
那么,亞斯伯格本人是否是亞斯伯格癥患者?
1981年,當英國研究者洛娜·溫將自閉癥正式命名為“亞斯伯格癥”時,就是考慮到亞斯伯格本人也展現出與患兒類似的癥狀。
亞斯伯格本人也許與患兒哈羅和弗里茨情況相似。據知情人透露,公共演講時,亞斯伯格只能借助引用詞條說話,而且他將自身視作一個第三人稱的客體;他不敢與人眼神交流;當德國青年運動如火如荼地進行時,他執意待在家里,渾身發僵。
亞斯伯格說過,作為一名科學家,“少量的自閉”是必需品。但是他認為,自己是“靈魂充沛的科學家”。
正如大眾所普遍認同的,謝弗認為,亞斯伯格的自身特性,不僅是多重的,而且是自相矛盾的。他經常“獨自在夜里唱歌”(正如《浮士德》里的希臘監獄長一樣),白天又重新融入社會。
戰后,亞斯伯格再次投身到時代浪潮中。正如他自己所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閉期”;因而,社交恐懼、不合群、過度內向等性格特征,既非罪過,亦非反社會人格的標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