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徽州貨郎

這次春游醞釀已久,情緒飽滿得快要膨脹,只要有人提起,馬上就成行了。去哪里?當(dāng)然去婺源看油菜花,去看徽州的春天,這是當(dāng)季的新鮮事。婺源現(xiàn)屬江西,可歷史上也是徽州文化的核心區(qū)域之一,要問今天的婺源人,他們還不忘告訴你:“我們是徽州人!”
早于2001年夏,我去過婺源的曉起村,那時正在建高速公路,從曉起村的后山穿過,在村莊與高速公路之間,是一片茂密的紅豆杉林,樹齡長者達(dá)千歲,極其壯觀,我怕高速公路打破這里的寧靜,心里不免責(zé)怪設(shè)計師。可惜,這是文人的幻想。人類著魔于經(jīng)濟發(fā)展,哪里會放棄機會,讓曉起村像永遠(yuǎn)沉睡般地妖嬈呢?那年同行的是云受師,開車去的,從黃山市出發(fā),翻過幾座山,大家都迷戀山間風(fēng)景,曾相約一起到這里徒步,可惜后來沒成行。2015年秋,我和一批學(xué)生到婺源走了一條古道,從長溪到石城,十幾公里,一天行程,慢慢前行,領(lǐng)略山間秋色。有兩三座村莊,土坯房屋,應(yīng)當(dāng)建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在青山綠水間,嵌上這成塊成堆的土黃色,有些令人興奮。這算是又對婺源投射了一次感情,與婺源的相識,在慢慢的相關(guān)中相戀起來了。
這次篁嶺行,由我和妻子的大哥大嫂、妻妹妻妹婿組成,一行五人,正好一輛車。2018年3月20日,我從蘇州坐高鐵到南京,住鐘山賓館,晚上學(xué)生請客。21日早晨8點在賓館等車,再到蕪湖接人。一路上,載著五人的斯巴魯穩(wěn)穩(wěn)前進(jìn),沿途經(jīng)過蕪湖、繁昌、九華山,拐上合銅黃高速以后,穿行在九華山與黃山風(fēng)景區(qū)里,途中可見太平湖、牯牛降、黃山北大門、呈坎、堂樾牌坊、西遞、宏村等標(biāo)識,可見這里處處有風(fēng)景,只是沒有時間看。
下午二點左右到達(dá)篁嶺,山下修路,有點堵,車子直接開到山上的曬秋美宿。我住“天街”C12-1,推窗可見山間菜花,令同行人羨慕不已。大家稍事休息就迫不急待地逛景了。
據(jù)山民說,此處村莊原有150多戶人家,現(xiàn)已全部遷住山下,山上歸旅游公司管理。“天街”取名于唐代詩人韓愈名句“天街小雨潤如酥”,游客一到,往“天街”看看,一條窄道,在一座牌坊后面延伸,就有身在天上人間的感覺,不免飄飄欲仙。“天街”的兩旁是明清古建筑,木雕磚雕都極精美,只是歲月的蒼桑也留在上面,有些地方剝落了一些,有些地方有人為破壞的痕跡,游客看了,更愿往歷史里去體驗。
村莊坐落在一個山凹中,背北朝南,依山而建的房子高低錯落,故從側(cè)面看,是層疊的,屋檐壓著屋檐。墻面多為大長磚所砌,磚為土黃色,較粗糙,大塊大塊地裸露著,特別地豁人眼睛。與西遞、宏村不同,那里是大戶人家的建筑,為青磚所砌,磚面光滑,精致。這顯示此處山民多為一般百姓,生活中少些富麗堂皇,多些山野的直樸。房屋的建制多飛檐、馬頭墻,黑瓦白墻,屬典型的徽派建筑風(fēng)格。有意思的是,這里家家的窗外或門頭上都會多出幾根長長的木桿,連排著,日曬雨淋久了,是那種淺黑色,伸向空中的蔚藍(lán),若有白云飄過,纏在木桿上,好像紡紗錘般,以天空為背景,要織一匹綾羅綢緞。也好像家家戶戶那些頑皮的孩子,伸出十指,每個指頭上都粘著棉花糖。初見以為裝飾,及了解,才知用來曬秋,即將各式曬籮置其上,曬辣椒,曬玉米,曬南瓜,曬茱萸,曬燈籠柿,曬……。啊啊,這里就是聞名遐邇的曬秋所在地。秋天的紅火,在城里人看著,是五顏六色,在山里人,就是生活本身了。曬秋是曬一年的收成,曬一年的喜氣。如今的篁嶺人聰明,既讓人春天來觀菜花,又讓人秋天來看曬秋,調(diào)動全年人氣,篁嶺旅游幾乎沒有淡季。
剛到篁嶺山下時,我頗有點失望,以為路邊的零星菜花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心里打鼓,嘆息這根本比不上小時候在家鄉(xiāng)種油菜賞菜花呢。沒有想到,到了山上才知,看的不是路邊的菜花,而是種在高山梯田里的菜花,在青山映襯下,一層一層的,層層疊疊地向上或向下,把山梁相連,不僅有層次感,而且斷斷續(xù)續(xù)的梯田線條,將菜花也劃分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線條來,再加上黃綠相間,真的是鋪滿山間的錦繡。可側(cè)耳聽聽,又好像是一首流淌山間的抒情曲,散發(fā)出來的韻律感,成了我心中的滋味。
這里共有三個觀景點,我們先在靠近的三號點拍照。我時而追求層次感,集中展現(xiàn)它的層層疊疊,用豎拍的多;時而追求韻律感,試圖找到它的回旋與伸張,用橫拍的多;時而追求畫面的交融,將三五株梨花或桃花帶入,置于畫面的一角,素白的梨花或粉紅的桃花點綴在黃綠相間的菜花背景上,構(gòu)成印象派的色彩畫,則不論豎拍還是橫拍了。
來這里旅游的多為北方人,這是氣候差造成的。南方早點得到了春的消息,用早開的菜花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著,而此時北方的春天還羞澀地藏在冬尾的蓋頭里。北方人迫不及待地要欣賞春天,所以成群結(jié)隊地到篁嶺來了。這里的菜花黃得耀眼,梨花也白白的一片,只是桃花還有些羞澀,在朝陽的坡上,已經(jīng)開放,在較陰的坡上,正攥緊自己的花蕾,準(zhǔn)備著呢,這些花蕾已經(jīng)掙破褐色的包葉,露出紅白相間的底紋了。當(dāng)然,也有一些樹木,如山櫸、板栗、皂角還沒有渲染自己,正憋著勁,要接力春的氣息。不過,有了這些早開的花,已經(jīng)足夠?qū)⒋禾斓那轫嶀尫懦鰜恚屓祟I(lǐng)略春的美麗了。晚餐時,我們與北京的小姨視頻,不意她上午竟然也在篁嶺,我們錯過了邂逅的機會。小姨是南方人,小時候沒少見過菜花,但在北方住久了,也將看菜花當(dāng)作寶貝似的。這次她搶了我們的先,可見北方的熱情比南方的還要高。
我們揣摩了一下,要在篁嶺區(qū)別北方人與南方人,只看衣著,不聽口音,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來自北方的,大都紅紅綠綠搭配,如同披掛一般,長長短短,照起相來,色彩艷麗而具動感。這倒說明了北方人好旅游,也懂旅游。比較起來,南方人特別是本地人,大多素衣,單調(diào)多了。我的鏡頭在游移中證實了這一點,一旦遇到或紅或綠的衣服,或黃或白的披肩,在黃綠相間的菜花地上,拍下來,真是色彩的交響。若是鏡頭移到素衣上,鏡頭就會一下子暗淡下來,簡直無法成影。
大概三點多,我們從高處向下觀賞油菜花。中午后的陽光略略偏西,光線極佳,正好照在向西的梯田菜花上,一片鮮亮,發(fā)出陣陣光暈。這里向南的空闊約有千米左右,對面是一道山梁,山梁不低,高于村莊坐落位置,一眼望去,高處是滿目青翠。在山梁之下是梯田,從半山腰直至山底,是不太開闊的坡地,村莊與山梁通過坡地連在一起,現(xiàn)在則是漫山遍野的菜花填補了這段距離。在梯田上種的菜花,實際上要比平地里的少很多,可出現(xiàn)的效果卻大不一樣。看平地的菜花,是一大片的望不到邊,給人無限連綿的感覺,因為缺少制高點,沒有什么變化。這里不同,受不規(guī)則地形的影響,賦予菜花以層層疊疊的生命。在這里拍照也有特別之處,不是捕捉菜花的連綿狀,而是捕捉菜花的韻律美,應(yīng)該取遠(yuǎn)景而非取近景,取近景,雖然清晰,卻與平地拍照菜花沒有什么區(qū)別,取遠(yuǎn)景,將整個山間的菜花盡情攝入,那多姿多彩、高高低低、斷斷續(xù)續(xù)、回旋伸長才呼之若出。我這次拍的,大都是遠(yuǎn)景,偶爾也拍了近景,是為了將某個特定人一起拍進(jìn)去。
在梯田花海的上端有一座吊橋,這是第二觀景點,橋名壘心,就是把心壘得高高的,站在這樣的橋上,心提到嗓子口上。壘心橋架在兩山間,遠(yuǎn)看有些飄搖,橋上人群在慢慢晃動。不時會聽到游客相互興奮地轉(zhuǎn)告,說那里有玻璃棧道,我們也不免懷了唐突的喜悅急急往前趕,還嘀咕著,自己敢不敢走呢。踏上橋面,發(fā)現(xiàn)是實在的,有些失望。既來之,則游之,還是頻頻拍照起來。老實說,從橋上角度看,不利于拍菜花,這里處于梯田上端,往下拍,菜花沒有層次感,好像失去生命一般。我是收了相機往前去,想著盡快完成今天的旅游任務(wù),不抱什么探索與發(fā)現(xiàn)心情了。不料,卻在橋的中間部分出現(xiàn)了玻璃橋面,隔著磨砂玻璃往下看,橋下影影灼灼,千米之深,還是腳肚發(fā)軟,有些害怕。也有幾個女人,不敢在玻璃上走,只好扶著橋邊纜索往前挪,那個一臉驚恐的樣子,看看怪可憐的。我有走過一小段玻璃橋面的經(jīng)驗,此時抬起頭,朝前看,眼睛余光才稍及橋下,則是越走越無感。當(dāng)然,要是遇上全部橋面都是光亮亮的玻璃,而且長,下面空空如也,每一步都踏在空曠上,能否健步對誰都可能是個問號。



因為公司全部承包篁嶺旅游,山上只有“天街食府”一家供應(yīng)正餐,吃的人很多,全為住宿的。六點鐘,我們?nèi)ビ貌停c了幾樣特色菜,還有一個土雞湯,我去買了米飯鍋巴,泡著吃,挺美味的。土雞湯鮮,加上鍋巴香,鮮美在味蕾上跳躍起來。飯后,我們沿著天街散步,七點多鐘,山間濕氣已重,溫度較低,不免瑟瑟的。可是天上的星星,還有半圓的月亮,寂靜的四圍,都給人寧靜感,使全身舒暢起來,每個毛孔好像都向夜晚發(fā)出了歡呼,敞開著,做著呼吸運動,要吸進(jìn)全部的大自然。偶爾還有晚來的游客,拖箱背包,匆匆尋找住處。他們和我們一樣,都不算“天涯倦旅人”,而是逃出城市的尋閑者。倦旅人是想回家,我們是想離家。不過,倦旅人與我們的目標(biāo)卻又殊途同歸。他們的家,在自然中,他們回家,就是回到自然;我們的家,在城市中,我們離家,也是想回到自然。何以今古隔著的時空那么大,那么遠(yuǎn),卻又沒有區(qū)別呢?噢,原來古今之人的愿望何其相似,都想回家。人是自然之子,無論離開自然多么久,多么遠(yuǎn),都想回到自然中。那里才是真正的倦歸處。
睡得早,第二天當(dāng)然醒得早。我一人獨自走過天街,盡享早晨的寧靜,把昨天來不及看的村落另一端,好好瞅瞅。這里有座“竹山書院”,用于教育族內(nèi)子弟,是歙縣人曹振鏞(1755-1835年)捐建,他是乾隆朝戶部尚書曹文埴的兒子,推論家世,是曹操之后。曹振鏞曾以宰相身份留守京城處理政務(wù),代君三月,故歙縣民間有“宰相朝朝有,代君三月無”的說法,為家鄉(xiāng)名人大大地驕傲了一番。為表彰曹氏一家四代的功名,乾隆敕建“四世一品坊”,至今屹立雄村。曹振鏞的門生有潘世恩、林則徐等,也算是教學(xué)有方。書院側(cè)門旁有座小巧玲瓏的“焚紙塔”,俗稱“字紙爐”。古人“敬惜字紙”,不能隨意丟棄有文字的紙張,否則有辱斯文,因此燒掉它們。我嘗想,這大概算是漢人的宗教吧——“崇文”,他們沒有神的崇拜。連著書院的是“曹氏宗祠”,規(guī)模不大,是山上曹氏族人祭祀、議事地方,現(xiàn)在變成了民俗文化展覽館。宗祠前有一塊開闊地,外圍有合抱大樹,這里也是村口,路旁矗立一棵棵紅豆杉,樹齡長短不一,有的高達(dá)幾百歲,像和藹老人一樣,守望一切歸來的鄉(xiāng)人。站在這里,想象古代學(xué)子的晨讀,“知、乎、哉、也”,拖著長音的吟誦,喚醒熟睡的山村,那是一種多么愜意的詩情啊!我看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村落,都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中,朦朧,飄忽,把山村之美和盤托出。
早飯后,我們向山底進(jìn)發(fā),路過村莊,沿著石階往下,轉(zhuǎn)過這條巷子,再轉(zhuǎn)那條巷子,看墻上的字,可以聯(lián)想到過去時代,如大隊部、知青點、文化站。到了村莊的正下方,則是一小塊近圓形的開闊地,搭了一個戲臺,上面貼有曬秋的大幅廣告,我們的人在上面拍了照,提前感受曬秋的氣氛。在春的氣息里,我聞到了秋的芳香,好像電影的蒙太奇,一個鏡頭剪下來,就過去十年八年,我在這里,跨越季節(jié),從春天的菜花香里聞到了秋天的桂花香。戲臺前有個小池塘,俗稱水口,用于聚水,也是寓指聚財,祈愿全村家家發(fā)財,生活富裕。這里的地勢低,又長著各色大樹,一年四季常青,遮天蔽日,陽光只能從樹隙中灑些下來,斑駁地落在地上,即使如酷暑,在這里,也一定涼悠悠的。篁嶺應(yīng)該是一個避暑的好地方。我深深地呼吸著,空氣甜絲絲的,沁人心脾。
繼續(xù)向前,我們進(jìn)入了菜花地的邊緣地帶,身臨其境的感覺與昨天的高高在上有了差別。菜花在旁,行人在旁,有時不免你擠了我,我擠了你。我是相機、手機齊拍照,用相機記錄較整體的畫面,用手機記錄較近前的畫面。這時候,人與菜花相映成趣的照片多了起來,在菜花黃燦燦的映照下,人們的笑容都是如此鮮艷。我們五人拍了合影,也拍了獨立照,行人也請我們給他們拍,拍的人與被拍的人,都是笑容滿面。我心里想著,要是能夠?qū)⑽倚δ阋残Φ拿嫒輲У匠鞘腥ィ诖蠼稚希陔娞堇铮诤渲校谂加鰰r,都相視一笑,那該多美好啊!笑容不僅融化自己的痛苦,也能融化別人的焦慮。我在這里拍了幾張非常滿意的照片,用心捕捉菜花的韻律,再將人臉放在這個韻律中,那美的靈動是全身心的。路上遇到一位江西女孩,未著五彩的盛裝,但戴著一個花冠,一臉燦爛,像九、十點鐘陽光下的菜花一樣盛開,感染了好幾撥人,他們都回頭,搭訕。人們遇上了春天的花仙子,也跟著花仙子一樣飄飄然了。第三個觀景點,我們就這樣來過了。
大概十一點左右,我們離開篁嶺下山,下午順道參觀了李坑,晚上住齊云小鎮(zhèn),二十三日上午登齊云山,領(lǐng)略道教圣地的風(fēng)光。我曾來過這里,那次是夏天,這次是春天,所以有不一樣的感覺。大家興奮得在山上邊走邊采馬蘭頭,巖邊的,道旁的,樹下的,手指觸及鮮嫩的芽莖,春天的溫婉就直流全身,身體里好像瘋長著鮮嫩與芬芳。帶著大大的滿足,下午一點開始返程,我到家時,已經(jīng)午夜十一點。蘇州城滿是燈光的閃耀,沒有停息它的市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