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情緣：怎一個“逗”字了得

陸嘉明

5

景之“逗”人，在詩詞、繪畫、音樂、舞蹈等藝術形式

的表現手法上，往往帶有“興”的意味。

古人有云：

“興者，立像于前，后以人事喻之。”（《文鏡秘府論》）

“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議也。”（劉勰：《文心雕龍》）

“凡作詩，悲歡皆出于興，非興則造語弗工。”（謝榛：《四溟詩話》）

以外物引人情思并付諸所詠，正如宋·朱熹說：“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詩經集傳》）可見“逗”與“興”，就情致和審美意義而言，時或相似而趨同，往往寓有引發、觸發、啟發、感發諸含義，詩人只不過托物起興，借以描敘人物寄情寓志。如唐·孟郊“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句（《烈女操》），實為引起貞婦品行；宋·蘇軾詞：“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卜算子》），亦藉疏桐缺月滴漏聲斷等時空之物引起謫居黃州而“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張惠言：《詞選序》）如此等等，可見古典詩詞，通常都脫不了這個“興”字，或比、興兼用，如屈原的《離騷》“諷兼比興”，也即起興與比喻合于一體，借以逗引出所敘之事、所抒之情、所寄所思和所言述的萬物萬象……

《詩經》中，除“賦”而外，多用“興”或“比興”兼用，讀來自然、形象、生動、深永，且尤為感到近切，遐思翩躚，尤為“風”部，詩人一旦被外物或他人引發，鴻蒙頓開，心扉吱呀一聲，一束光亮繾繾綣綣透現出來，漫出草木氣息，絪缊民間情味。

那首《秦風·蒹葭》，令我拍案擊節不能自已，一詠再嘆三感動。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首章之青青的蘆葦，泠泠的白露凝霜，忽而逗引出詩人思念“伊人”的情思（筆者按：歷來對“伊人”理解不一，詩人的感情如此深摯，我寧愿視之為他心中的戀人）呆呆地癡想，那個心上人在水一方，盡管隔得那么遠，我也不怕河流曲折，路途艱險而漫長，逆流而上追尋不息，仿佛走到水中央了。這經霜的蘆葦，就是逗引詩情的觸發物。隨之第二、三兩章所謂的“萋萋”“采采”，也即茂盛而鮮艷光亮的蘆葦，以及“未晞”“未已”，也即未干未消的白露，同為起興，逗引出詩人情絲纏綿的愛意和更為堅定決絕的心緒。

三章復沓，情感更為深切，時間尤見漫長，空間由此推進，節奏加快，旋律回環，把對心上人的思念和追尋的心理活動，在波瀾起伏中層層引向高潮。

每個人的心事和心緒，隱而無形無聲，誰也看不見聽不到，因藉花木一“逗”，竟然引發得可見可聽，亦可感可悟了，此番藝術表現，還真應了計成所說的“花木情緣易逗”的意境了。

6

一般說來，二者相“逗”，引發潛在心緒，多為正向用意和情感，幽默有趣，逗以為樂，寓有“玩”的趣味，猶如著名相聲藝術家馬三立的《逗你玩》。小偷“逗”孩子“玩”，孩子天真未鑿無意中又“逗”母親“玩”，如此再三，晾曬的衣被全被偷光。演員煞有介事的表演，則把觀眾“逗”得樂不可支，贏得滿堂掌聲。相聲藝術之“說學、逗、唱”的表演手段，其旨不就在“逗”趣、“逗”情、“逗”思，“逗”出真善美而寓教于樂嗎？演員“逗你玩”，你被逗出生活情趣，逗出人生意義，逗出生命快感，直逗得開懷忘憂……

藝術家善“逗”，不僅在藝術技巧，更因其有一個純粹而有趣的靈魂。

賈平凹說：人可以無知，但不可無趣。

當然，更不可以無情。

不由得想起大畫家黃永玉來了。他會“逗”會“玩”，95歲了，一輩子鮮活，一輩子有趣，且一輩子有情。

一支破舊的法國小號，一個窮小子就把將軍的千金梅溪姑娘 “逗”得春心蕩漾……戀曲暖心，春溫一生，從此兩心相許，兩情相悅，許以百年愛諾，始終灑灑然沉醉在世俗之外的桃花春雨的流韻里。

一封洋洋乎九頁的長信，愛之深而求之苛，把曹禺罵個痛快淋漓，不料卻“逗”得這位一代話劇宗師心悅誠服，一樣的淋漓痛快，還把信裱好掛在自家墻上，日以照眼，如鏡明徹！

至于作畫，就更“逗”了。先散懷抱，放筆超邁，而于神采煥然中，汲古今萃華，呈遒逸氣象。

畫一只老鼠，題曰：“我丑，但我媽喜歡”；畫一只鳥，題曰：“鳥是好鳥，就是話多”；畫觀音不見端莊大氣倒像個“萌萌噠”；自畫像更是形象怪異自黑上癮……世間百態百味，看似戲謔，別出心裁，如此鮮活有趣，卻一一如人的精神肖像，“逗”人懷開物象，自照反省，恰可于瀟散趣味中吐納胸臆，提升思想和人格境界。這正應了他的繪畫美學觀：藝術是給人帶來快樂縮短距離的。賞其畫幅詩文，信然也。

當然啦，他也愛畫山水，更酷愛畫花木。一幅為毛主席紀念堂畫的鴻篇巨制《祖國大地》，山水氣勢磅礴，正與偉人精神相映生輝；畫蘇州光福司徒廟的四棵漢柏“清、奇、古、怪”，一幅丈二大幅，深求的意味是滄桑感、生命感、歷史感、時空感……恰有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亙古大氣。

荷花更是傾心所鐘，一生八九千幅荷花圖，墨彩兼具，濃淡無拘。有聲色，有光影，有姿態，有生機，有情韻，有詩意……既迥異常規筆墨，又不失天然響亮，逗人心神，瀟灑出塵，恰是花木情緣的天人相諧的生動寫照，體現出“生如夏荷”的純凈品性和生命蘊涵。

還有一段花木佳話，可謂古今畫壇絕無僅有。辦過畫展無數，賞者絡繹。畫家秉持“藝術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從不主動請首長，也不剪彩張揚。借一片藝術云霞，覓一己舊雨新知。高山流水，知音難忘。破天荒只有一次，恭恭敬敬地請人來剪彩，開啟了2006年的北京畫展。那人，不是首長，也不是名流大家，更不是富豪、明星，而是一位花農，地地道道的草根平民。

原來在“文革”中，他被莫名其妙地打成了“反革命”。有些親朋好友怕被牽連，避之唯恐不及，只有這位花農，一輛“破坦克”，春夏秋冬，四季流轉，送來花花草草五六盆，悠悠然對畫家說：

“別難過了，看花吧……”

花木解語脈脈饒幽意，知人慰心感念人間暖情。

這段花木情緣，至樸至真，愈樸愈貴，至真之情流出肺腑。個中消息俊快過之，有氣節人幸遇知心人，款款深深，一往不盡。

這普通農人的彩綢一剪，要說也真個是“逗”，然“逗”出刻骨銘心的一段長憶，“逗”出內心叢生的情誼和感動，飄出了喧囂塵世之外的縷縷花氣和靜香……

7

有詩人說，人懷傷，世也滄桑。

是的，一個人的生命過程，出于種種主客觀因素，在漸進或遽變的起起落落間，也可能被觸及的種種具象“逗”出負面心理和情緒。或遭遇苦難悲情百轉，或生死離合情不可抑，或意外禍端猝不及防，或人事糾結意緒不爽……凡此種種，一旦為外物觸發，就自然而然地引出內心的諸如思念、憂慮、悵惘、迷茫、愁緒、哀怨、悲痛、憤恨等各具個性的情感表現來。

如風吹拂，如雨淋漓，如霧朦朧而凄迷。

動情處，有言，或無語。

感發時，有心，或無聲。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詩經·君子于役》）

自己的丈夫遠去服役了，遠役無期，思之憂深，不知何時才能回家來啊？斯時見雞已棲窩，夕陽落山，牛羊也下山歸圈了，思婦觸物生情，被其“逗”引出無限的懷想和傷感。繼而默默祝愿：“君子于役，茍無饑渴。”你在遠方服役，千萬不要忍饑挨餓啊！

所見外物“逗”而起“興”，有所思，而無所傾訴，全然內心活動。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種情為物“逗”，就不好“玩”了。

且看唐代王昌齡的七絕《長信秋詞》（之一）——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這首“秋詞”（之一）凡四句，卻連用三句寫景狀物，連連以物起“興”，隱隱然“逗”引女主人公的身世悲嘆和落寞命運。

井畔梧桐秋來葉葉轉黃，夜來片片經霜，慵憑珠簾不卷寒凝心扉，任由熏爐火殘暖散，爐籠香斷寂寥……直到最后結句，終于寫到人物，卻也只有淡淡的“臥聽”二字。臥而不寐，是為何事？深夜靜聽，所聽何聲？心事重重，滴漏聲聲，是從君王的南宮隱隱傳來的報時滴漏聲啊。黑暗無邊，夜聲猶聞，斷斷續續斷斷，凄凄清清凄凄，更被“逗”起連綿不斷而難解的思緒：

苦悶中的憶念；孤獨中的向往；幽怨中的苦度；痛苦中的守望……

原來，她的“臥聽”，表面看來是一種平靜的姿態，實在是收斂于內心的情感掙扎，一種不動聲色的抗爭。抗爭自己的命運，還是抗爭世道的不公？抗爭身處冷寂的苦澀，還是抗爭深蟄內心而揮之不去的渺茫希望？

原來，她的“臥聽”，在帝王所居南宮的滴漏聲中，不由自主地延長了怨思的長度，抑或痛徹心靈的時間 長度。

和漫漫長夜一樣長。

和一生一世的孤清歲月一樣長。

所思所念，猶寄猶托，都在矛盾的心理活動中波瀾迭起，久久不能平靜。

然而，詩人于茲一字不著，含而不露，有案無斷，只是“興”起時空聯想，從白晝到深夜，時時“逗”人于梧桐漏聲的轉換中，從冷宮到南宮，在在于重籠床榻間引發無盡哀怨。

史載美少女班婕妤因才貌出眾入選漢宮，也曾經得到君王的寵愛，不料遭趙飛燕姐妹所妒，致被君王冷落，無奈求侍太后于長信宮。余生形孤影單凄涼寂寞，困厄冷宮黯然度日，白白斷送了青春年華的自由和幸福。王昌齡斯詩凡五首，此為首章，余四首尚見具體描述，讀來不由得心生同情和悲憫。

漢宮的水太深，暗流涌動；美人的命又太淺，一葉孤舟，載不動一個純情少女的悲情，直熬得青春流逝粉黛憔悴無顏色……她啊，竟被這長長的秋夜惹引得愁腸百轉憂思如流，心中的哀怨和痛苦，又有誰知道，誰同情呢？怕是也只有天知道，地知道了。人生百味雜陳。獨囿終生，漫漫長夜能向誰幽幽傾訴？

沒來由，自有來龍去脈；沒明理，恰有深長思致；沒寄情，更有情韻流長；沒寓意，還有詞采役意歷歷見心……好像什么都說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說。只有景物、氣象、陳設，其他種種，似在逗引人的心緒，若有若無，若即若離。內蘊意旨，又指向何處？

古來宮廷吊詭，后宮多事，明爭暗斗。無論悲喜哀樂，無論愛恨寵辱，是是非非雖如霧中之花看不分明，然真假善惡正邪美丑，時間可以作證，或許梧桐也可以作證。

明代錢宰《梧桐樹·梧桐樹》這首詩，立意于人物生發情感的梧桐樹上，讀來不由感慨系之，頗感含蘊幽微而凝思難言——

梧桐樹，一葉墮秋風，一葉委秋露。明年二月新葉生，還在今年葉飛處。漢宮飛燕近承恩，零落班姬不如故。君不見，梧桐樹。

歷史太深，美人走遠。

站在今天的大地之上，回眸的瞬間，桐邊引思，也只能發出千年一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