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代書目著錄章回小說《水滸傳》時,或歸于“野史”“傳記”,或入“子雜”類,這與《水滸傳》本名《京本忠義傳》及其早期刊本系統(tǒng)題署含有“忠義”二字,有很大關(guān)系。在《水滸傳》早期傳播過程中,較早的一批談論者是李開先之類的文壇名流,時人往往將《水滸傳》比附于“史書”,認為《水滸傳》所記多有所本。這種以為《水滸傳》是史書的看法并非僅是當時民間的意見,而含有一定程度的官方意志。與《三國志通俗演義》一樣,《水滸傳》早期流傳經(jīng)歷了社會上層向下層民間傳播的過程。明代統(tǒng)治者從宣傳“忠義”維護統(tǒng)治的需求出發(fā),在都察院刊刻前曾對《水滸傳》進行過“政審”。“忠義”思想成為《水滸傳》早期傳播過程中官方的主導意志,這就保證《水滸傳》得以有效傳播開來。
[關(guān)鍵詞] "《水滸傳》;書目;《京本忠義傳》;“忠義”;都察院;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19)01—0085—07""""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ong Yi”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Bibliographic Recorded" Shui Hu Zhuan" in the Ming Dynasty
WEN Qing-xin
(College of Literature,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2,China)
Abstract: "When the bibliographic recorded Shui Hu Zhuan" in the Ming Dynasty, it was attributed to the “Ye Shi”, “Zhuan Ji” or the “Zi Za”. It had a great relationship with its name containing the “Zhong Yi” word. In the Shui Hu Zhuan "early communication process, the critics were the social elites. Most of them thought" what it said had some basis. As the same as San Guo Yan Yi, it was also spread from the upper class to the bottom of society. Because of the “Zhong Yi” thoughts, it met the needs of the rulers to maintain domination;therefore, it could be successfully spread.
Key words: ""Shui Hu Zhuan; the bibliographic; Jing Ben Zhong Yi Zhuan; “Zhong Yi”; Du Cha Yuan
自20世紀初建立現(xiàn)代意義的中國小說史研究范式起,胡適、魯迅、鄭振鐸、孫楷第、張國光、歐陽健、馬幼垣等對《水滸傳》的版本系統(tǒng)、流傳過程有過諸多細致深入的討論,取得了一些共識。有關(guān)《水滸傳》的傳播情形,亦有不少學者展開過專論。在相關(guān)研究成果中,學界已注意明代書目著錄《水滸傳》《三國志通俗演義》等通俗小說的現(xiàn)象,然多以為此系白話小說或通俗章回小說于當時流行的表征,罕有學者論及明季書目著錄《水滸傳》的歷史意義。 本文所討論的對象是指章回小說《水滸傳》,而不是“水滸戲”或者“古本水滸傳”。所言《水滸傳》,除特別注明外,皆指章回小說《水滸傳》。 雖有學者注意到明季都察院刊刻《水滸傳》的史實,卻多拘囿于探討《水滸傳》的版刻系統(tǒng),反而忽略此類史實背后的官方意志。因此,從明代書目著錄《水滸傳》切入,結(jié)合當時的文治背景與時人評論意見探討《水滸傳》的早期傳播,或更能切中肯綮。這種視角對深入探討明中葉以降白話章回小說的傳播過程,亦有所幫助。
一 明代書目的《水滸傳》著錄
與《水滸傳》本名考辨
明代書目著錄《水滸傳》者,主要有以下幾種,即晁瑮《寶文堂書目》卷中“子雜”類所言:“《忠義水滸傳》”,“《水滸傳》武定板”。高儒《百川書志》“史部·野史”言:“《忠義水滸傳》一百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宋寇宋江三十六人之事,并從副百有八人,當世尚之。周草窗《癸辛雜志》中具有百八人混名。”周弘祖《古今書刻》“都察院”言:“《水滸傳》?!蓖踣摺独m(xù)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傳記類”言:“《水滸傳》。羅貫著。貫字本中,杭州人,編撰小說數(shù)十種。而《水滸傳》敘宋江事,奸盜脫騙機械甚詳。然變詐百端,壞人心術(shù),說者謂子孫三代皆啞,天道好還之報如此?!边@些書目多系私家藏目,成書年代集中于嘉靖年間。
上述諸書目提及《水滸傳》時,或稱《水滸傳》,或稱《忠義水滸傳》;所言《水滸傳》版本,有“武定板”,亦有“都察院”刻本。所言《水滸傳》性質(zhì),或歸于“史部”,言“子雜”類,而不以“說部”名之。案,《寶文堂書目》系晁瑮清查自家藏書的“賬簿”書目,晁氏尚只于書中注明須重新歸類之書而未進一步整理歸納,故該書目所載多見一書重出者,如《楚史梼杌》既見于“史”類,又見于“子雜”類,等等。應該說,晁瑮《寶文堂書目》“子雜”類與“史”類,并無嚴格的區(qū)分標準,如“子雜”類錄《警時新錄》自注:“入史類”,“圖志”類收錄《大金國志》自注:“此可入史類”,也就是說《寶文堂書目》部類劃分與作品著錄尚未十分嚴密。從某種意義講,《寶文堂書目》的“史”類與“子雜”類是可相通的,“傳記”系“史類”中的一小類。[1]據(jù)此,上述諸書目多將《水滸傳》當作一部“史書”。這種現(xiàn)象有何啟示意義?或者說,這種著錄情形以何標準為據(jù)?現(xiàn)試以《水滸傳》本名考辨為視角,略以申說。
從《寶文堂書目》《百川書志》著錄情形可知,明中葉《水滸傳》刊刻版本中有題署作“忠義水滸傳”者。檢視文獻記錄與今存《水滸傳》的明代刊本,大略可確定明代的代表性版本有:
版本 著錄文獻或今存情形
舊本羅貫中水滸傳二十卷, 李開先《詞謔》著錄;
忠義水滸傳一百卷, 高儒《百川書志》著錄;
都察院刊本水滸傳, 周弘祖《古今書刻》著錄;
水滸傳武定板, 晁瑮《寶文堂書目》著錄;
京本忠義傳, "今存上海圖書館藏嘉靖年間刊本;
忠義水滸傳, "今存原藏鄭振鐸明嘉靖年間刊本;
忠義水滸傳一百回, 今存李玄伯藏明刻本;
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一百卷一百回, 今存明容與堂刊本;
鐘伯敬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一百卷一百回, "今存巴黎國家圖書館等藏明刊本;
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王慶忠義水滸全傳, 今存巴黎國家圖書館藏明刊本;
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二十五卷,今存明余氏雙峰堂刊本;
李卓吾先生評忠義水滸全傳一百二十回不分卷,今存明袁無涯刊本; 以上據(jù)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2],朱一玄、劉毓忱《水滸傳資料匯編》[3],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明清小說研究中心、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4]等進行排列。
上述明代刊刻本名《水滸傳》以《忠義水滸傳》者,數(shù)量頗眾:不論是冠以“京本”“新刊”“全像”的刻本或托李贄、鐘伯敬等名流的批評本,還是代表官方意志的都察院刊本,皆冠以“忠義”二字。而且,明嘉靖年間的刊本多題為“忠義水滸傳”,表明“忠義水滸傳”是《水滸傳》早期刊本系統(tǒng)的統(tǒng)一題署。學界普遍認為,今存最早的《水滸傳》刊本,系1957年上海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京本忠義傳》殘刻本——殘存第十卷第十七頁AB面、第三十六頁A面三行及B面全部,此本直接題名“忠義傳”,不作“水滸傳”。結(jié)合《水滸傳》或成書于明嘉靖年間的背景看,[5]45-53則“忠義傳”當為《水滸傳》本名。又,從《水滸傳》文本的內(nèi)證看,第八十一回卷首“入回詩”云:“事事集成《忠義傳》,用資談柄江湖中?!币簿褪钦f,整理者整合作品時,亦以“忠義”為核心指導思想;從“水滸戲”“古本水滸傳”到今存《水滸傳》的演變過程中,“忠義”一直貫穿始終。如《宣和遺事》就言宋江等人是“廣行忠義,殄滅奸邪”“助行忠義,衛(wèi)護國家”。[3]43據(jù)此,現(xiàn)存《水滸傳》明刊本的題署與《水滸傳》文本所言等內(nèi)外證,知《水滸傳》本名當有“忠義”二字。換句話講,明代刻書從業(yè)者與寫作者(或者說整理者),多習慣以《忠義水滸傳》名之。
若上述所言不虛,則《寶文堂書目》《百川書志》等明代書目據(jù)此書普遍的版本題署進行作品著錄時,因循題署著錄“忠義”二字,并從“忠義”思想的角度將《水滸傳》歸入“史部”或接近于野史、雜史的“子雜”類,也就有了學理依據(jù)。比如,《寶文堂書目》“史”類與“子雜”類可相通,故“子雜”類所錄含有一定的“史部”著錄價值。又,《百川書志》稱“宋寇宋江三十六人之事,并從副百有八人,當世尚之。周草窗《癸辛雜志》中具有百八人混名”,則高氏認為《水滸傳》所言有所本。而王圻《續(xù)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歸入“傳記類”,并于《稗史匯編·引》中進一步指出:“蓋經(jīng)藝雖陳于列圣,而補葺尤藉夫群儒,此志乘所以繼六藝而作也。志乘也者,將以羽翼六藝,而天下后世目之曰正史。正史具美丑、存勸戒備矣。間有格于諱忌、隘于聽睹,而正史所不能盡者,則山林藪澤之士復搜綴遺文,別成一家言,而目之曰小說,又所以羽翼正史者也,著述家寧能廢之?!睆娬{(diào)“史稗一體”。[6]故王圻歸于“傳記類”,顯然基于《水滸傳》的史學價值而言。可見,諸書目以為《水滸傳》并非全盤虛構(gòu)而是有所本,則諸氏對《水滸傳》所言“忠義”當持肯定的態(tài)度。從歷代史書的演變過程看,紀傳體正史就含有“忠義列傳”一類。最早專列者當系《晉書》,《晉書》第五十九“忠義列傳”言:“古人有言:‘君子殺身以成仁,不求生以害仁。’又云:‘非死之難,處死之難?!旁账寡砸?!是知隕節(jié)茍合其宜,義夫豈吝其沒;捐軀若得其所,烈士不愛其存,故能守鐵石之深衷,厲松筠之雅操,見貞心于歲暮,標勁節(jié)于嚴風,赴鼎鑊其如歸,履危亡而不顧,書名竹帛,畫象丹青,前史以為美談,后來仰其徽烈者也。”[7]之后歷代正史大多列有“忠義傳”,如《宋史》“忠義傳”凡九卷,立傳者二百七十余人,大多是抗金擊遼、舍生取義的“忠義”之士?!稌x書》所謂“君子殺身以成仁,不求生以害仁”,“赴鼎鑊其如歸,履危亡而不顧”,史官對“忠義”的這種詮釋,與《水滸傳》“替天行道”、受“招安”,出征平遼的“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之舉,本無二致?!端疂G傳》第四十二回寫宋江遇九天玄女而受天書三卷,言及“天書”法旨,云:“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笨勺C撰寫者撰寫之初已有諸如此類的考量。
據(jù)此,明代書目多將《水滸傳》歸入史書,認為可裨益正史,正是源于對《水滸傳》“忠義”主題的肯定。也就是說,明代書目對《水滸傳》的認識是基于當時刊刻本上的題署與作品主題兩方面因素展開的。
二 明人對《水滸傳》的普遍認識
與《水滸傳》的基本定位
那么,是否只是晁瑮、高儒、王圻等明代私人藏書家才認為《水滸傳》屬于“史書”、所言有所本?這種認識是否帶有普遍意義?換句話說,明人對《水滸傳》的基本認識是否趨于一致?這就涉及《水滸傳》在明代中葉以降的傳播情形。
從傳播學及接受美學的角度講,一部作品問世之后緊接著就是流傳過程,是作品的傳播和接受過程使其價值及意義得以體現(xiàn)。探討作品的意義只有在其成書并流布、以及在流傳過程中的影響范圍內(nèi)進行。新作品成書或流傳(借閱、傳抄、刻印等)后,就有了信息傳播或相關(guān)記錄,存在被談論或被引用等情況,這是作品被承認存在的前提。因此,我們探討《水滸傳》的早期傳播是以時人對《水滸傳》的記錄、評論,或者《水滸傳》的版刻文獻為基點,而不是以“水滸戲”或者“古本水滸傳”等為討論對象的。
較早提及《水滸傳》的明季文人評論著述中,有一種比較明顯的評判傾向,即將《水滸傳》比附于“史書”。如李開先《詞謔》云:“崔后渠、熊南沙、唐荊川、王遵巖、陳后岡謂:《水滸傳》委曲詳盡,血脈貫通,《史記》而下,便是此書。且古來更未有一事而二十冊者。倘以奸盜詐偽病之,不知序事之法,學史之妙者也?!盵3]167所謂“《史記》而下,便是此書”,不僅認可《水滸傳》“委曲詳盡”的敘述價值,同時強調(diào)《水滸傳》的“學史之妙”。談論者除崔銑(曾官至南京禮部右侍郎)外,余四人及李開先皆屬“嘉靖八才子”,為當時社會名流。由于《詞謔》是現(xiàn)存較早的《水滸傳》評論著述,諸氏于嘉靖初年的一起評論,[8]表明《水滸傳》流傳之初,當時文人們往往將其與正史對比以探討其價值,這種做法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錢希言《戲瑕》(卷一)亦言:“詞話每本頭上有‘請客’一段,權(quán)做個德勝利市頭回。此政是宋朝人借彼形此,無中生有妙處。游情泛韻,膾炙千古,非深于詞家者,不足與道也。微獨雜說為然,即《水滸傳》一部,逐回有之,全學《史記》體。”[9]又,莫是龍《筆麈》言:“野史蕪穢之談,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等書,焚之可也?!盵3]191-195亦以之為“野史”。莫是龍等文雖批評《水滸傳》所寫“蕪穢之談”與正史不合,反而側(cè)面說明在當時文人心中存在一種徑直以史書身份定位《水滸傳》的閱讀傾向。又,袁宏道在《觴政》“掌故”條言:“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10]又于《聽朱生說水滸傳》云:“少年工諧謔,頗溺《滑稽傳》。后來讀《水滸》,文字益奇變?!读?jīng)》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一雨快西風,聽君酣舌戰(zhàn)?!盵11]以為與《水滸傳》相比,《六經(jīng)》“非至文”、《史記》“失組練”,頗有將《水滸傳》列入儒家“經(jīng)典”之意,可謂驚世駭俗。也就是說,不論是批評《水滸傳》內(nèi)容不合史書,還是盛贊其“忠義”主題或“發(fā)憤著書”的寫作思想,(如李贄《忠義水滸傳序》、楊定見《忠義水滸全傳序》等。這種情況主要見于書商刊刻的托名流的“新刊”“京本”“評林”等刊刻本中。)[3]171-172都要將其與《史記》《宋史》等正史聯(lián)系比對。這些評論者不僅有當時思想界影響甚大的李贄等,又有文壇名流“嘉靖八才子”,乃至非正統(tǒng)文人的代表袁宏道,涵蓋面廣。故托名“天都外臣”的《水滸傳序》所言“雅士之賞此書者,甚以為太史公演義”,[3]169深刻道出明代文人喜以《史記》比附于《水滸傳》的閱讀現(xiàn)象。換句話講,以“野史”“傳記類”定位《水滸傳》者,并非當時目錄學家的專利,而是代表著明代文人在《水滸傳》刊刻早期的一種接受態(tài)度。[5]45-53當時的文人并不是以今人所言“白話小說”“通俗小說”或是“章回小說”加以定位的,而是以“史書”的身份加以接受的,并進一步于“史書”部類下的“野史”“傳記”“子雜”“雜傳”之中探尋《水滸傳》的定位問題。正因如此,當時文人一方面看到《水滸傳》的“學史之妙”,另一方面又以考據(jù)視角將其與正史比較,從而得出“蕪穢之談”之類的結(jié)論。
至于《水滸傳》與《宋史》等的關(guān)系,則是另一層面的問題——時人批判《水滸傳》與史不合,以考據(jù)態(tài)度評價其所寫是否屬實,雖涉及時人的虛實觀念,卻恰巧說明時人以為《水滸傳》所言有所本。換句話講,明代文人將《水滸傳》比于“史書”做法的潛在意識,是普遍認為《水滸傳》所記多有所本,真實可信。這是明代文人評論著述中的另一種明顯評判傾向。如許自昌《樗齋漫錄》將《水滸傳》與《宋史》對照而讀,雖得出“多與史傳不合”的結(jié)論,[3]191但這種做法本身說明在許氏考據(jù)比對之前,其意識是以為《水滸傳》有所本的。又如,天海藏《題水滸傳敘》言:“昔人謂《春秋》者史外傳心之要典,愚則謂此傳者,紀外敘事之要覽也。豈可曰:此非圣經(jīng),此非賢傳,而可藐之哉?”[3]192-193所謂“紀外敘事之要覽”,亦認可《水滸傳》的“紀傳”價值。上引諸文獻,并不皆出自《水滸傳》刊刻序跋,也就排除書賈為牟利而拔高作品價值之嫌。這些評論者既有當時社會名流、著名學者,亦有低層文人、乃至書賈,涵蓋當時社會的各個階層。因此,此類意見有著普遍意義,亦有探討價值。當然,并非所有明人皆認為《水滸傳》可信,亦有不少人認為其所寫荒誕不經(jīng),如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莊岳委談下》言:“《水滸》所撰語稍涉聲偶聲,輒嘔噦不足觀,信其伎倆易盡;第述情敘事,針工密致,亦滑稽之雄也?!盵3]189。然胡應麟批判重點在于“撰語稍涉聲偶聲”而非史事不經(jīng)。
雖然,明代文人有關(guān)《水滸傳》的認識是多元的,但在《水滸傳》早期刊刻與流傳中,時人往往將《水滸傳》比附史書,大多以為或部分認可《水滸傳》是可信的,形成時人在《水滸傳》早期傳播的普遍認識。也就是說,在《水滸傳》早期流傳過程中,明人往往將《水滸傳》當作“野史”“傳記”“子雜”“雜傳”之一種,認為可比肩史書,而不以為是通俗小說,或純粹的“說部”作品。
三 “忠義”與《水滸傳》早期
傳播過程中的官方意志
那么,上述對《水滸傳》的接受過程與傳播結(jié)論是否僅僅是民間的意見?這種意見是否因曾獲得統(tǒng)治者的認可而具有一定程度的官方意志?
從明季的文治背景看,明初朱元璋大興“黨獄”與“文字獄”,實行文化專制與言論控制?!洞竺髀伞芬?guī)定:“凡樂人搬做雜劇戲文,不許妝扮歷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賢神像,違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妝扮者與同罪。其神仙道扮,及義夫節(jié)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者,不在禁限?!盵12]至宣德、正統(tǒng)時,文化專制與思想禁錮相對松懈,社會思想開始活躍,雜劇、戲曲等說唱文學與“稗官小說”漸自復興。尤其是明中葉以降書籍刊刻已由明前期的官府控制演變至士大夫私人刻書并進一步出現(xiàn)諸多書坊主刻印販賣牟利的情形,客觀上促進了通俗文學的發(fā)展。[13]這時期的通俗文學刊刻,最早揚自于朝廷,亦系官府主導。弘治五年壬子(1492)五月,內(nèi)閣大學士邱濬(1420?-1495)在《請訪求遺書奏》(俞汝楫編《禮部志稿》卷46題為《隆重圖書疏》)中提出:“臣請敕內(nèi)閣將考校見有書籍備細開具目錄,付禮部抄謄,分送兩直隸、十三布政司,提督學校憲臣,榜示該管地方官吏軍民之家,與凡官府學校寺觀并書坊書鋪,收藏古今經(jīng)史子集,下至陰陽藝術(shù)、稗官小說等項文書,不分舊板新刊及抄本未刻者,系內(nèi)閣開去目錄無有者,及雖有而不全者,許一月以里送官。其有王府處啟知借錄,多方差人詢訪,設法搜采,期于盡獲無遺。行仰所在有司將各處贓罰紙札,并給官錢措辦筆墨之費,分散各處儒學生員謄寫,惟取成字,不拘工拙,但不許潦草失真。就令各學教官校對既畢,以原本歸主,不許損壞不還。其所得書目先行開具,陸續(xù)進呈,通行各處,互相質(zhì)對,中間有重復者止令一處抄錄,錄畢裝成卷帙,具本差人類解赴京?!盵14]也就是說,當時朝廷征集書籍刊刻,從民間“詢訪”收集,開始將“稗官小說”納為遴選對象?!傲罡鲗W教官校對”,就含有一定程度政治審查的意味。而現(xiàn)存《三國志通俗演義》最早刻本為嘉靖元年壬午修髯子(張尚德)《引》刊本,通稱嘉靖本。王重民[15]、胡士瑩[16]等認為此本或即朝廷司禮監(jiān)刊本。魏安則指出王、胡所論不確,認為:“從版式(黑口、四邊雙欄)和字體來看,似為嘉靖間官刻本,然而不能僅僅憑著有嘉靖元年的修髯子引鑒定為嘉靖元年的刻本。因為別的版本也有這篇修髯子引(如夏振宇刊本、周曰校刊本皆有),而它們都不出于嘉靖本,我們可以肯定嘉靖本非嘉靖元年修髯子引的原本而是后來的子孫本。嘉靖本的存本很多,恐怕不一定都是嘉靖間的原刊本,而其中一部分的藏本可能是晚明的翻印本。”[17]12-13魏安認為上海圖書館藏殘葉本方為司禮監(jiān)本,證據(jù)是:劉若愚《酌中志》著錄《三國志通俗演義》為24本,1150葉,但嘉靖本有1923葉,而“如果用嘉靖本的字數(shù)來算上海殘葉的版本原來應該是多少葉(以528字位為一葉),該本正巧應該有1150葉?!盵17]92-93然而不管如何,皆可說明司禮監(jiān)曾刊刻過《三國志通俗演義》(至于今存哪一版本屬司禮監(jiān)本,則可進一步商榷。)若上述推論合理的話,則《三國志通俗演義》最早版本或由朝廷向民間征集而來或由民間進獻,后由統(tǒng)治者主持刊刻,至少與朝廷存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18]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話》卷十六載:“《續(xù)文獻通考》以《琵琶記》《水滸傳》列之《經(jīng)籍志》中,雖稗官小說,古人不廢。然羅列不倫,何以垂后?近則錢遵王《書目》亦有《水許傳》。明時《文華殿書目》亦有《三國志通俗演義》?!盵19]作為官方書目的《文華殿書目》著錄《三國志通俗演義》,至少可說明《三國志通俗演義》刊刻與流傳得到當時統(tǒng)治者的認可,才得以收藏于文華殿之中?!娜A殿始建于明初,系明朝帝王常御之便殿,每當“經(jīng)筵”日,當朝帝王多至文華殿聽大學士、翰林侍讀等為其講解“經(jīng)傳史鑒”。嘉靖十五年(1536)仍改為皇帝便殿,后為明代“經(jīng)筵”之所,清代沿襲明制?!度龂就ㄋ籽萘x》或是當時“侍講”人員進行“史鑒”素材提煉的參考書籍之一。故當時的統(tǒng)治階層是認可《三國志通俗演義》的。綜此,明代《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刊刻經(jīng)歷了社會上層向下層民間傳播的過程。
從《寶文堂書目》《百川書志》《古今書刻》《續(xù)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等明季書目著錄《水滸傳》亦同時著錄《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情形看,既然《三國志通俗演義》亦被當作“野史”或“雜傳”類,“世人視若官書”[20],與明人對《水滸傳》的基本認識本質(zhì)無異,那么《水滸傳》的流傳過程,或與《三國志通俗演義》有些相似。首先,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話》卷十八“高俅”條言:“羅貫中《水滸傳》,《文淵書目》中有之”,清晰可見明時文淵閣對此書的收錄。同時,《古今書刻》明言都察院曾主持刊刻有《水滸傳》,又有武定侯郭勛家刻《水滸傳》的記載。今雖不能確認都察院刊本是否是《水滸傳》的最早刻本,但都察院主持抑或是武定侯家刻,至少可說明《水滸傳》的刊刻是由當時社會上層開始的。這種刊刻與其時朝廷向民間征集“稗官小說”當有莫大關(guān)系。其次,現(xiàn)存最早一批談論《水滸傳》的資料,如李開先《詞謔》、錢希言《戲瑕》、熊過《南沙先生文集·故相國石齋楊公墓表》等, 王齊洲《論〈水滸傳〉的早期傳播——以張丑著錄文征明小楷古本〈水滸傳〉為中心》,《社會科學研究》2010年第3期,第183-190頁。王齊洲、王麗娟《錢希言〈戲瑕〉所記〈水滸傳〉傳播史料辨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第56-62頁。王麗娟、王齊洲《〈水滸傳〉早期傳播史料辨析——以〈南沙先生文集·故相國石齋楊公墓表〉為中心》,《中山大學學報》2010 年第5期,第44-52頁。 所涉及的談論者如李開先、崔后渠、熊南沙、唐荊川、王遵巖、陳后岡、文征明等,無不是當時文壇知名人物,《水滸傳》早期傳播或從這些文人手中流傳開來。佐以《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傳播情形,則《水滸傳》早期流傳亦當由社會上層向下層民間傳播。[21]
上述所言不差的話,當時朝廷刊刻前或?qū)Α端疂G傳》進行過一番審查。也就是說,在《水滸傳》由上至下傳播過程中,其傳播伊始就應符合當時的官方意志。《明實錄》曾載:“正統(tǒng)七年,二月辛未,國子監(jiān)祭酒李時勉言:‘近有俗儒,假托怪異之事,飾以無根之言,如《剪燈新話》之類,不惟市井輕浮之徒,爭相誦習,至于經(jīng)生儒士,多舍正學不講,日夜記憶,以資談論;若不嚴禁,恐邪說異端,日新月盛,惑亂人心;乞敕禮部,行文內(nèi)外衙門,及調(diào)提學校僉事御史,并按察司官,巡歷去處,凡遇此等書籍,即令焚毀,有印買及藏習者,問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為邪妄所惑。’從之。”(顧炎武《日知錄之馀》卷四“禁小說”條)[22]15據(jù)此,當時“假托怪異之事,飾以無根之言”“邪說異端”被認為是“惑亂人心”的,因此朝廷不允許此類小說戲曲于市面流傳;尤其是,“凡遇此等書籍,即令焚毀,有印買及藏習者,問罪如律”,更是表明當時官府欲從源頭予以杜絕的決心。既然“遇此等書籍”都要焚毀,就更不可能出現(xiàn)官府主持刊刻此等書籍的情形。何況都察院職為“專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下耳目風紀之司”(《明史·職官志一》)[23],系檢察、監(jiān)察機構(gòu)。而當時都察院主持刊刻《水滸傳》,表明當時朝廷刊刻前已對《水滸傳》經(jīng)過一番審查,最終是認可的??少Y佐證的是,崇禎十五年(1642)六月二十三日郎中龔彝曾上褶崇禎皇帝,言:“兵部為梁山寇雖成擒等事該本部題前事等因,崇禎十五年六月 日本(部)尚書陳等具題,十五日奉圣旨:降丁各歸里甲,勿令仍有占聚,著地方官設法清察本內(nèi),嚴禁《水滸傳》,勒石清地,俱如議飭行,欽此。欽遵鈔出到部送司案呈到部擬合就行,為此:一、咨督察院,合咨貴院煩照本部覆奉明旨內(nèi)事理,希轉(zhuǎn)行山東巡按,即嚴飭道府有司,實心清核,務令降丁各歸里甲,勿使仍前占聚;一面大張榜示,凡坊間家藏《水滸傳》并原板,盡速令盡行燒毀,不許隱匿,仍勒石山巔,垂為厲禁,清丈其地,歸之版籍。并通行各省直巡按及五城御史,一體欽遵,禁毀施行?!盵22]18崇禎時期查禁《水滸傳》時首先勒令都察院進行自我清查、并督“各省直巡按及五城御史”查辦,其目的是規(guī)避《水滸傳》對民眾的不良影響。這本為都察院的職責所在,然此舉反過來表明先前都察院刊刻《水滸傳》時是認可《水滸傳》的,代表了崇禎十五年之前明代朝廷的官方意志。也就是說,都察院不論是刊刻《水滸傳》還是查禁《水滸傳》,僅是明代不同時期為維護政權(quán)而采取的不同措施罷了,刊刻與查禁都是當時官方意志的集中反應。
隨之而來的是,崇禎十五年之前的明代朝廷為何會認可《水滸傳》?現(xiàn)存《水滸傳》最早刊本題為《京本忠義傳》,在早期的版刻系統(tǒng)中題署多含“忠義”二字,這應該引起論者重視,成為一種探討的切入點——即當時朝廷刊刻之由或因《水滸傳》“忠義”思想而放行的。
眾所周知,自《晉書》設“忠義傳”起,《舊唐書》《新唐書》《宋史》《金史》《遼史》《元史》等歷代正史皆承其緒。有論者指出“忠義”內(nèi)涵在歷代正史“忠義傳”中有一個變化過程,《新唐書》以前的正史“忠義傳”“既收錄為維護朝廷利益而置生死于度外的文臣武將,也收錄百般照料他人的紳民”;《新唐書》以后的正史“忠義傳”所收,“雖然主要仍為舍身報國的文武官員,但對百般照料他人的‘義舉’不再記述,反而增加了為國殉亡的平民”,“忠”主要是“針對封建政府、封建帝王而言的”。[24]這是很有啟示意義的。我們暫且不論“忠義”的內(nèi)涵、演變及其歷史意義,單就明人所修《元史》“忠義傳”入選標準、列選對象及其事跡與《水滸傳》所言“忠義”的異同,作一番勾勒?!对贰废岛槲湓辏?368)朱元璋下令修撰,以宋濂等為總裁,兩開史局,歷331天倉促而成?!对贰贰爸伊x傳”凡4卷(即卷一百九十三至卷一百九十六卷),立傳者55人,附傳者30人。趙翼《廿二史札記》認為《元史》“忠義傳”所修曾據(jù)張翥《忠義錄》為藍本。王慎榮進一步指出《元史》“忠義傳”第2、3卷以《忠義錄》為藍本,第1、4卷另有所取。[25]張翥本傳曾說:“集兵興以來死節(jié)死事之人為書,曰《忠義錄》?!眲t《忠義錄》遴選標準“死節(jié)死事之人”,即撐持元朝統(tǒng)治而效命捐軀的人,當亦被吸納自《元史》“忠義傳”中。今《元史》“忠義傳”所立傳者,既有下層官吏,如死不降金的“平陽元帥府事”李伯溫;又有農(nóng)民起義軍,如“以讀書力田為業(yè)”后被迫“聚兵”抗金的石珪;又有平民百姓者,如“世農(nóng)家”而“出保高富庶寨”的攸哈刺拔都等等,類似情況見《元史》“忠義傳”全部4卷之中。所立傳者大多系忠于朝廷、寧死不折節(jié)之類,如被盜賊所抓瞠目不屈的“陜西行臺監(jiān)察御史”張恒,曾受“山東宣慰使”而寧死不降的普顏不花。[26]這成為《元史》“忠義傳”立傳的標準,它并不因被立者身份地位、階級出身、賢才與否而有別,而以是否忠國、有氣節(jié)并為國家舍身奮斗為取舍標準。從某種程度上,這種思想代表了明代官方對“忠義”的界定與詮釋。
《水滸傳》所寫“忠義”思想,與明代官方對“忠義”的界定與詮釋是相符合的。
首先,從《水滸傳》的人物設置看,“忠義”成為作品刻畫人物的重點。《水滸傳》所寫一百單八將,眾好漢的身份與出身極其復雜,既有市井流氓、手工業(yè)者,又有朝廷文臣武將,乃至下層官吏,還有道士、下層文人、地主、富商等,不一而足。他們落草梁山泊的原因雖各異,但最后皆在“忠義堂”下結(jié)拜,以“替天行道”為指導;接受了朝廷“招安”,乃至出征平遼,實是“全忠仗義為臣”。故第八十一回卷首“入回詩”說:“替天行道存忠義,三度招安受帝封。二十四陣破遼國,大小諸將皆成功。”所謂“替天行道存忠義”表明作品是以“忠義”為“替天行道”的主要內(nèi)涵,“受帝封”表明作品人物“忠義”思想的效忠對象是當時的皇帝,“破遼國”就是眾好漢忠君愛國的具體事例。并且,在這一百單八將中,有不少人物是以《宋史》《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興小紀》《三朝北盟會編》《靖康小錄》等文獻所載“忠義軍”為原型的。據(jù)王利器《〈水滸傳〉與忠義軍》考證,王英、張橫、史進、楊志、董平等始見于《水滸傳》中的人物,“人是忠義軍的人,事是忠義軍的事”,[27]可知《水滸傳》所寫吸納了當時正史、雜史的不少材料,故《水滸傳》所寫確有所本,所言亦多有合乎其時官府言論者。
其次,從《水滸傳》的主題思想看,“忠義”成為作品著筆最多的部分。當“梁山泊大聚義”時,天文石碣銘文為:“一邊是‘替天行道’四字,一邊是‘忠義雙全’四字。”眾好漢在“忠義堂”前立硃紅碑并書金字:“常懷貞烈常忠義,不愛資財不擾民”,并誓言“但愿共存忠義于心,同著功勛于國?!薄傲荷讲创缶哿x”之后,他們所作的事是“輔國安民”,并含有“去邪歸正”之舉,鎮(zhèn)壓方臘起義就是顯例。因此,《水滸傳》肯定一百單八將之“義”的同時,很大程度上著眼于對朝廷之“忠”。不論是從統(tǒng)治者維護統(tǒng)治、控制思想的政權(quán)設計看,還是從統(tǒng)治者進行輿論先導、表彰典范 的現(xiàn)實需求看,《水滸傳》所寫本質(zhì)上并未與《元史》“忠義傳”相背離。恰巧的是,《三國志通俗演義》也含有很大程度的“忠義”思想?!度龂就ㄋ籽萘x》《水滸傳》的主要思想皆含有忠君與愛國兩方面, 案,有關(guān)《水滸傳》《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忠義”思想及其異同比較,學界已有諸多研究,不贅??蓞⒖瓷虿 断蛲鶉医y(tǒng)一 歌頌“忠義”英雄——論〈三國演義〉的主題》,《天府新論》1985年第6期。王東明《建國以來〈三國演義〉主題研究綜述》,《理論月刊》1995年第3期。段啟明《“水滸三序”與忠義之辨——重讀李贄〈忠義水滸傳序〉》,《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程毅中《〈忠義傳〉與〈水滸傳〉》,《文史知識》2003年第10期。 曹亦冰《從〈三國演義〉〈水滸傳〉兩書之魂——忠義思想看羅貫中著意塑造的英雄人物》,《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版)》2011年10期等文。 這與當時的統(tǒng)治思想保持一致,使得《水滸傳》在流傳初期就能像《三國志通俗演義》一樣阻礙較少。只不過《水滸傳》“忠義”思想所含忠“君”成分較多,宋江就曾說過“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之類的話。
在明朝統(tǒng)治者看來,如若能通過刊刻《水滸傳》《三國志通俗演義》等小說,宣傳“忠義”思想,為普通民眾提供一系列可資學習、借鑒的“忠義”人物,進一步籠聚民間思想使其朝著有利于維護政權(quán)統(tǒng)治的方向發(fā)展,何樂不為?可資佐證的是:清乾隆時因“純皇帝以海內(nèi)升平”,命朝臣制“諸院本進程,以備樂部演習,凡各節(jié)令皆奏演”,其中就有“譜宋政和間梁山諸盜及宋、金交兵,徽、欽北狩諸事,謂之《忠義璇圖》”[28],知清代以《忠義璇圖》宣揚“梁山諸盜”于國有忠心,爾后才令“水滸”戲曲于“升平”時搬演。也就是說,明中葉以降至乾隆初年,官府皆從“忠義”角度肯定“水滸”小說與戲曲,并許其于社會流傳的。正因如此,明中后期的書商看到了當時朝廷推崇《水滸傳》之由,在“忠義”上大作文章。如大滌馀人《刻忠義水滸傳緣起》(明末芥子園刊本)曾說:“亦知《水滸》惟以招安為心,而名始傳,其人忠義也。施、羅惟以人情為辭,而書始傳,其言忠義也。所殺奸貪淫穢,皆不忠不義者也。道揆法守,詎不相因哉!”[3]200指出明代《水滸傳》得以流傳在于作品書寫“以招安為心”與“忠義”,有“道揆法守”之用,從而與當時朝廷對《水滸傳》的定位保持一致,因此刊刻《水滸傳》就不會受到當時朝廷的阻擾與清查,有利于銷售謀利。也就是說,明代中后期的書商進行《水滸傳》刊刻時題署冠以“忠義”二字,實是體察到當時統(tǒng)治者對待《水滸傳》的態(tài)度,有意迎合之。進一步而言,明中葉以降的《水滸傳》刊本中(尤其是諸書坊所刊的),書名多含“忠義”二字,因由亦在此。
若此,論者以為《水滸傳》“反貪官不反皇帝”的現(xiàn)象,就能得到合理解釋——《水滸傳》由當時社會上層向下層民間流傳,在刊刻前已由朝廷進行嚴格政審,當不大可能存在諸多反對聲音的描寫。——“三度招安受帝封”“同著功勛于國”之類的說明,即是明證。明朝統(tǒng)治者從“忠義”思想出發(fā)刊刻《水滸傳》,宣揚忠君愛國的思想以維護統(tǒng)治,這應該是《水滸傳》早期傳播過程中官方的主導意志,使《水滸傳》得以尋求一件可靠的立身外衣。從《水滸傳》《三國志通俗演義》刊刻由當時官方主導、傳播過程是從當時社會上層向下層民間流傳等情形看,明中葉以降白話章回小說的起與興,并非是單純的民間行為,其所反映的亦非簡單的民間意識。彼時白話章回小說起與興的早期,或得益于當時朝廷的揶揚;某種程度上講,這可以看作是當時朝廷對下層社會進行思想控制、娛樂導向的結(jié)果。若此推論可以得到證實的話,那么對明代章回小說的產(chǎn)生過程與思想價值,都需重新討論。當然,上述“理證”還需要更多的文獻予以細化。此處權(quán)作拋磚,期盼能有更多同仁同好參與討論,以明所以。
[參 考 文 獻]
[1] "溫慶新.晁瑮《寶文堂書目》的編纂特點——兼論明代私家書目視域下的小說觀[J].孝感學院學報,2011(5):35-39.
[2] 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3] 朱一玄,劉毓忱.水滸傳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4]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明清小說研究中心,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0.
[5] 溫慶新.關(guān)于《水滸傳》成書時間研究的方法論思考[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2):45-53.
[6] 王圻.稗史匯編[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 139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532.
[7] 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5430.
[8] 王麗娟.《水滸傳》成書時間新證[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1):54-59.
[9] 錢希言.戲瑕[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9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13.
[10] 袁宏道.觴政[M].北京:中華書局,1991:4.
[11] 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18.
[12] 御制大明律[M].明洪武三十年五月刊本,1397.
[13] 張秀民.中國印刷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334-339.
[14] 邱濬.重編瓊臺稿[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861.
[15] 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401.
[16] 胡士瑩遺著,曾華強整理.《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補[J].明清小說論叢:第4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6:156.
[17] 魏安.《三國演義》版本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18] 王齊洲.《三國志演義》成書時間新探——兼論世代累積型作品成書時間的研究方法[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1):10-13.
[19] 阮葵生.茶余客話[M].蘇州:掃葉山房民國十三年影印,1924.
[20]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6.
[21] 趙敬鵬.論《水滸傳》“樸刀”的失傳——基于文學與圖像關(guān)系視角[J].中國文學研究,2014(3):44-48.
[22] 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增訂本)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3] 張庭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1768.
[24] 秦翠紅.中國古代“忠義”內(nèi)涵及其演變探析[J].孔子研究,2010(5):60-62.
[25] 王慎榮.《元史》列傳史源之探討[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0(2):1-7.
[26] 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4377-4437.
[27] 王利器:《水滸傳》與忠義軍[M]//耐雪堂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219-234.
[28] 昭梿.嘯亭續(xù)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0:377-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