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名中的話語運作與文化互滲

[摘 要] "五部新教傳教士的《論語》英譯本歷時百余年，在《論語》書名及“孔子”稱謂的翻譯上，亦經歷了從“音譯”到“意譯”的變化。然而，無論是“音譯”還是“意譯”，傳教士都必然或隱或顯地將基督教話語融入其相關的翻譯與解釋之中。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不難發現，正是通過在西方語言中被命名的方式，儒家思想才得以進入西方文化的概念系統并持續不斷地留下其意義的“蹤跡”。

[關鍵詞] "新教傳教士;《論語》;孔子;翻譯;話語運作

[中圖分類號]" H15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19）01—0097—08

Discourse Operation and Culture Interaction in Translation Terms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Title of Confucian Analects

and the Appellations of Confucius by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JIANG Zhe

（Liberal College，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4， China）

Abstract： For over one hundred years， the title of Confucian Analects and the appellations of Confucius translated by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changed from transliteration into free translation. However， whether transliteration or free translation， it is inevitable for missionaries to transplant Christian discourse into the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terms mentioned. Meanwhile， only" by means of being named by Western languages can the Chinese Confucian thoughts enter into the conception system of the Western culture and incessantly produce their “traces” of meaning.

Key words：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Confucian Analects; Confucius; translation; discourse operation

"就現有資料而言，新教傳教士的《論語》英譯共有五部，按照初版本的先后順序其分別為：馬士曼（Joshua Marshman，1768-1837）的《孔子的著作，包括原文及譯文》第一卷（The Works of Confucius， Containing the Original Text， with a Translation， Vol.I， 1809）、高大衛（David Collie，？-1828）的《通常被稱為“四書”的中國經典著作，譯文及注釋》（The Chinese Classical Work Commonly Called the Four Books; Translated， and Illustrated with Notes， 1828）、理雅各布（James Legge，1815-1897）的《中國經典：附有譯文、注疏、緒論及詳細索引》第一卷（The Chinese Classics， with a Translation， 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 and Copious Indexes， Vol.I， 1861）、詹寧斯（William Jennings，1847-1927）的《論語：附有注釋及導言的譯本》（The Confucian Analects： A Translation， with Annotations and an Introduction， 1895）以及蘇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1861-1935）的《論語》（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1910）。中外學者對這五個譯本已有相當的研究，然

而將其作為一個整體并進行系統性考查的成果尚未出現。而且，在以往的大部分研究中，其重點主要集中在具體譯文的翻譯與解釋上。其實，對于《論語》書名及“孔子”稱謂的翻譯，既明顯地關系到對《論語》其書及“孔子”其人的認識與評價，也會無形地影響到對《論語》原文的具體理解與翻譯選擇。此外，將五部新教傳教士的《論語》英譯作為一個系統，也特別有利于我們進行共時性的分析與歷時性的考辨。

一 作為古代“先哲”的“孔子”：

馬士曼的半部《論語》

1809年，馬士曼的《論語》英譯本在印度的塞蘭坡（Serampore）出版發行。馬士曼是著名的東方學家和熱忱的傳教士，1768年生于英國威爾特郡（Wiltshire）一個叫做韋斯特伯里·萊（Westbury Leigh）的鄉村。幼年時曾受過一些教育，并且做過書商的學徒，也曾跟隨父親學習過紡織技術。1794年，馬士曼成為了布里斯托爾（Bristol）一所浸信學校的教師。后來，他加入了浸信傳道會（Baptist Missionary Society），并于1799年與威廉·沃德（William Ward，1769-1823）等人前往印度的塞蘭坡傳教。在印度，馬士曼等傳教士將《圣經》譯成多種東方語言，并且還出版發行了一些報紙和刊物。1811年，他獲得了美國布朗大學的神學博士學位。晚年的馬士曼苦于抑郁癥，1837年逝世于塞蘭坡。[1]255

馬士曼的《論語》英譯本標有“第一卷”的字樣，這一卷只包括《論語》“學而”第一至“鄉黨”第十的內容，而其第二卷則始終未見刊印發行。可見，馬士曼的譯本并非全譯，僅為“半部《論語》”而已。此外，這一譯本雖在世界各地的很多圖書館都有館藏，且藏本的主體部分也大致相同（《論語》的原文、譯文及注疏），但在其他一些部分的有無及裝訂順序上卻存在著較大的不同。就現存藏本而言，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圖書館的藏本（索書號：191C76 IM35）可能是收錄最全的。該藏本的具體內容如下：

1）浸信會秘書威爾遜（C. E. Wilson）寫給穆爾斯黑德（Fletcher Moorshead）的信（1頁）;2）題名頁（1頁）;3）書名頁（1頁）;4）獻辭（Dedication： To the right honorable Lord Minto， Governor General of India，4頁）;5）勘誤表（Errata，4頁）;6）附錄（Postscript，17頁）;7）論漢語的字和音：附部首表及漢字單音節表（Dissertation on the Characters and Sound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cluding Tables of the Elementary Characters， and of the Chinese Monosyllables，包括論文全名頁[1頁]、內容大綱[2頁]、正文[113頁]、部首表[4頁]、漢字單音節表[4頁]和勘誤表[1頁]，共125頁）;8）孔子的生平（The Life of Confucius，39頁）;9）《論語》前十篇的原文、譯文及注疏（725頁）。全書共917頁（除空白頁外）。

馬士曼《論語》英譯本的最大特點就是其譯文的語序幾乎與漢語原文完全一致，并且對應的中英文之間還標有相同的數字號碼。顯然，這是出于漢語學習的一種需要，誠如其在該譯本的“獻詞”中所言：他的譯介所采用的形式，不僅希望可以傳達中國文學的觀念，而且要對學習這種奇妙而繁難的語言有所幫助。[2]ii此外，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馬士曼譯本的“評注”（comment）主要是對朱熹《論語集注》的選譯或編譯，而他本人的觀點則體現在“注釋”（notes）和“漢字附注”（remarks on the character）中。[2]2

馬士曼《論語》英譯本的書名為“The Works of Confucius”，但在具體指稱《論語》時他使用的是音譯，即“Lun-gnee”。不過，馬士曼認為最適合《論語》一書的譯名應該是“The life and sayings of the Chinese sage”（中國圣人的生平與格言）。[2]xi在“孔子的生平”中，馬士曼還對《論語》進行了題解，他指出：“‘論’指的是說話（speak）或交談（converse），‘語’是答復（relay）或回答（answer）。這部著作部分由對話、部分由不連貫的圣人（sage）箴言組成。” [2]xxi馬士曼對“論”和“語”的解釋，很可能參考了《康熙字典》。據《〈圣經〉翻譯備忘錄：致英國浸信傳道會》（Memoir Relative to the Translations of the Sacred Scriptures： To the Baptist Missionary Society in England）所載，當時在塞蘭坡的傳教士經常使用的漢語字典有三部：一部四卷本的小型字典、一部十四卷本的字典和一部三十二卷本的《康熙字典》。[3]52-53而在附于《論語》譯文之前的《論漢語的字和音：附部首表及漢字單音節表》一文中，馬士曼本人也曾指出文中的“部首表”和“漢字單音節表”均出自《康熙字典》，并且也標注為三十二卷。[2]ix，xlix在譯本的其他地方，馬士曼也多次提及《康熙字典》，該字典在釋“論”字時引《周禮·春官·大司樂》賈疏云：“直言曰論，答難曰語。”[4]81a

至于《論語》一書的性質，馬士曼首先指出它是“四書”（See-seu）中的第三部。[2]xxi但是，若按朱熹原來的“四書”順序，《論語》應該是第二部，其前為《大學》，其后為《孟子》和《中庸》。[5]249進而，馬士曼還認為《論語》是除《春秋》（Chun-chou）之外孔子的主要著作，盡管之前他也曾提到該書是由孔子的弟子曾子（Chung-chee）和有子（Yaou-chee）所編定的。[2]xxi此外，在書信中馬士曼還將《論語》在中國的重要性與《伊索寓言》在英國進行了比較，并且認為前者遠遠超過后者。[6]123然而這一比較的真正意義則在于，若將《論語》置入西方文化傳統之中，馬士曼是將其歸于文學中的智慧故事或寓言一類。但就實際而言，這一歸類是遠低于作為“四書”和《十三經》之一的《論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地位的。

在“孔子的生平”中，馬士曼對“孔子”的名字也做了較為詳盡的注釋：

子（Chee），即兒子（son），據《康熙字典》該詞原用于對有真正德行的男子的尊稱;當加上“君”（quun，即a ruler等等）時，其形成了“君子”（quun-chee）的稱號，同據《康熙字典》該詞也被用于指稱在道德上卓越或完善的男子;在后面的著作中，其被譯為“the honorable man”。“夫”（Hoo或Fhoo，即lord、chief等等）置于“子”前，常被用于指稱教師和專指孔子。因此，孔夫子（Khoong-fhoo-chee）的字面意義為“The Master，or Teacher，Khoong”。[2]i

在“漢字附注”中，馬士曼也首先將“子”解釋為“兒子”，隨后又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然而，他（孔子）的超群的智慧（wisdom），使他很快就獲得了“夫”（Hoo或Fhoo，即great、chief、lord等等）的稱號。在這部著作（《論語》）中，他常常被稱為“夫子”（Hoo-chee），即The Great Chee或者The Master。歐洲人在這個稱謂之前冠以其父姓“孔”（Khoong），所以就形成了拉丁化的名字Con-fu-cius。[2]3

馬士曼在此向我們指出了英語“Confucius”一詞的拉丁語來源，而拉丁語則是對 “孔夫子”的音譯，其結尾處的“us”在拉丁語中是一個“陽性”詞尾，表明“孔夫子”是男性。

此外，在“孔子的生平”中，由于時間上的接近，馬士曼不禁將孔子時代的中國“先哲”（sages）與古希臘的哲學家進行了比較。他認為前者與后者極為不同，中國古代的“先哲”過于專注于道德和禮儀（morals and manners），其成果更加注重實用，而不如古希臘哲學家們那么輝煌。[2]xxii-xxiii此處亦與馬士曼將《論語》比之于《伊索寓言》相似，其將“孔子”作為中國古代的“先哲”之一比之于“古希臘哲學家”，也同樣向我們暗示了當“孔子”被置于西方文化傳統中時其在馬士曼心目中的大體位置。

二 強之為“希臘人”的“孔子”：

高大衛“四書”譯本中的《論語》

如前所述，馬士曼的英譯本僅為“半部《論語》”，那么《論語》的第一個英文全譯本，可能要記在另一位英國新教傳教士高大衛的名下。高大衛的具體生年不詳，其為“倫敦傳道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牧師。1821年，高大衛與妻子從樸茨茅斯（Portsmouth）出發前往亞洲傳教。不幸的是，其妻在1822年3月病逝于印度的馬德拉斯（Madras），同年6月高大衛到達了傳教目的地馬六甲（Malacca）。1823年，在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訪問馬六甲期間，高大衛曾隨其學習中文并取得巨大進步。同年，高大衛受聘于“英華書院”（Anglo-Chinese College）教授中文，并擔任圖書館館長。從1824年開始擔任該書院的第三任院長，1828年高大衛病逝于去往新加坡的途中。[7]45-46

1828年，高大衛的“四書”英譯本在馬六甲出版。該書既可能是《論語》的第一個英文全譯本，也可能是“四書”的第一個英文全譯本。該譯本沒有漢語原文，只有英語譯文。其注釋體例也相對簡單，對正文譯文偶有注釋（Notes），均以腳注形式出現。譯者還特別提示，注釋并非對某一注家的直譯，而是提煉了不同注解的要旨。若對某個腳注需再做附注（remarks），則仍以腳注的形式出現，僅以一居中的短橫線隔開。[8]8該譯本的版本情況也并不復雜，除了初版本之外僅有1970年的影印本。該版本前增加了威廉·斯坦（William Bysshe Stein）的“導言”，而且在保留原書每一部分單獨頁碼的同時還增加了連續頁碼，本文使用的即是這一版本并按連續頁碼出注。

對于《論語》一書的譯名，高大衛與馬士曼相同，使用的也是音譯“The Lun Yu”，只是二人的拼音系統不同而已。有趣的是，高大衛也將《論語》作為“四書”中的第三部。在譯本的“序言”中，高大衛還在“The Lun Yu”旁邊用括號注明了“Dialogues”，表示“這部著作是由孔子與其弟子的交談構成的”。[8]6高大衛對于《論語》的評價帶有明顯的貶抑色彩，他認為“《論語》中充斥著人們所謂的老生常談（truisms），重復的話語也隨處可見”。[8]6

關于《論語》中“子曰”之“子”的翻譯，高大衛沿用了耶穌會士的“Confucius”，在翻譯“夫子”時其與馬士曼的解釋相同，也使用了“master”一詞，如《學而》中“夫子至于是邦也”（our master comes to the province）的翻譯。[8]64由于其對《論語》的貶低，我們大致可知譯者對于“孔子”的評價也不會很高。在“孔子略傳”（“Memoirs of Confucius”）中，高大衛指出：

在他（孔子）全部著述的范圍之內，從未向我們展現出一個獨創的觀念，可以超越任何一個常人所慣于思考的領域。至于那些最重要的問題，作為其某種發展形式的神圣啟示（Divine Revelation），這對我們而言絕對必要，而孔子卻完全沒有觸及……他所提到的與上帝之品性和人類之于其造物主之責任的大部分話題，似乎遠遠低于古希臘的先哲們，尤其是蘇格拉底;我們認為，外部條件可以說明這一事實，即后者更接近那個首先被啟示之光所照耀的幸運之國。[8]14

盡管就連高大衛本人也承認，讓“孔子成為希臘人”[8]14的設想實在無理，但這仍然無法動搖其“質疑基督教傳統以外所有道德體系之合法性”[8]xvi的立場。在談到其翻譯“四書”的初衷時，高大衛認為首先在于獲得某些有關漢語的知識。此外，這個譯本也可供中國人學習英語之用，而且不僅是幫助其了解這種語言，更是為了“引導其認真地反思某些為他們最著名的先哲（sages）所倡導的致命錯誤”。[8]3在高大衛看來，這些錯誤的根源就在于，作為異教徒的中國人“竟然”認為“神圣意志（Divine Will）所特有的啟示是毫無必要的”。[8]5不過，若按這一邏輯，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同樣認為，作為“異教徒”的西方人其“致命錯誤”就在于無視“祭祖祭孔”的必要性呢？

三 無法被視為“偉大人物”的“孔子”：

理雅各布《中國經典》中的《論語》

理雅各布與高大衛同為“倫敦傳道會”牧師，并在后者去世十多年后（1840年）也來到馬六甲的“英華書院”從事傳教工作，其后又隨該書院遷至中國香港。1873年，在結束了三十多年的傳教工作之后理雅各布返回英國，并于1876年開始擔任牛津大學第一任漢學教授，直至1897年去世。理雅各布為儒家典籍的翻譯與詮釋做出了巨大貢獻，其《中國經典》（The Chinese Classics）第一、二卷為“四書”譯本，第三卷為《書經》，第四卷《詩經》，第五卷《春秋》附《左傳》。在《東方圣書》（Sacred Books of the East）第十六卷中又收錄了理雅各布翻譯的《易經》，第二十七和二十八卷則為其翻譯的《禮記》。我們可以籠統地說，理雅各布完成了“四書五經”的翻譯。

《中國經典》有三個最為重要的版本，其分別為：初版本（1861-1872年）、修訂本（1893-1895年）和港大本（1960年）。就校勘而言，港大本較善，其在修訂本的基礎上將理雅各布勘誤表中所示的錯誤在正文中進行了修改。但從譯本及翻譯研究的角度來看，初版本亦非常值得關注。《論語》譯本是整個《中國經典》的開篇，在《論語》第一章的注疏中，理雅各布介紹了該書的性質：

論語，“Discourses and Dialogues”，即孔子與弟子及他人就不同話題的交談或討論，以及對他們的詢問的回答。然而，很多章及一整篇的言論，并非出自圣人（sage）本人，而是他的某些弟子。這兩個漢字也可以被譯作“Digested Conversations”，是在更為古老的意義上與之相系的。有評注指出，孔子死后，弟子將其各自有關孔子對話的記錄收集在一起并進行比較，進而將它們編纂為這部著作的二十篇。見《論語注疏解經序》。因此，《論語》的標題，即為“Discussed Sayings”或者“Digested Conversations”。[9]137

從理雅各布本人的提示可知，其對“論語”的解釋參考了《十三經》中的《論語注疏》，其相關之處應為：“《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10]2425然而，就譯名而言，理雅各布還是覺得用“Confucian Analects”更能傳達出《論語》一書的特點，此后這一譯名也幾乎成為了英語世界對于《論語》的標準稱謂。

在上述引文之后，理雅各布又解釋了“子曰”中的“子”字：“子，在句首指孔子。子，即‘兒子’，也是男子的通稱——尤其是指有德行的男子。”[9]137這一解釋與馬士曼極為接近。隨后，理雅各布又進一步指出：

在對話中，我們發現它以同樣的方式被用作我們的“Sir”。在姓氏之后時，其與我們的“Mr.”相同;或者可以被譯為“the philosopher”、“the scholar”、“the officer”等等。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最好還是不做翻譯。在姓氏之前時，其表明被提到的人是作者的老師，如“子沈子”，“my master，the philosopher沈”。單獨出現時，如在本文中那樣，其指的是孔子，即the philosopher，而the master或許更好。如果我們像所有之前的譯者那樣使用“Confucius”一詞，那么我們就會漏掉該詞對孔子弟子們的這部輯錄之作的某種提示和弟子們在與孔子說話時的崇敬之情。[9]137

因此，理雅各布將“子曰”之“子”譯為“the Master”。

此外，理雅各布在《中國經典》初版本第一卷“緒論”中亦從基督教的觀點對“孔子”及其思想進行了批判：

我希望我沒有不公正地對待他（孔子），但在對其性格和觀點做了長時間的研究之后，我無法將其視為一個偉大的人物。他無法超越其時代，盡管他高于他的時代的很多官員和學者。但他不能對具有世界性意義的問題做出新的闡釋。他對宗教毫無熱情，也不支持進步。[9]113

理雅各布的這一評判與其之前的高大衛頗為相似，而在這篇“緒論”的結尾處，理雅各布也確實列出了高大衛的“四書”譯本。[9]135

四 “不從基督教的視角來評判”的

“孔子”：詹寧斯的《論語》英譯

在完成《論語》英譯的新教傳教士中，詹寧斯毫無疑問是最不為人所知的一位。就現有資料而言，他的生平事跡幾乎是個空白。不過，從其《詩經》（The Shi King： The Old “Poetry Classic” of the Chinese， a Close Metrical Translation， with Annotations， 1891）和《論語》英譯本的標題頁上可知，詹寧斯曾經先后擔任過香港圣約翰教堂（St. John’s Cathedral）的教堂牧師（Chaplain）、英國柏克郡（Berks）貝頓（Beedon）地區的教區牧師（Vicar）和格拉斯米爾（Grasmere）地區的教區牧師（Rector）。

詹寧斯在《論語》譯本“導言”的注釋中指出，《論語》的“論”和“語”都與“討論”（discussion）相關，該書由孔子學派的弟子及其他學者纂輯而成。但頗為奇怪的是，詹寧斯竟然以為《論語》是“四書”的“第一部”，其他三部則依次為《大學》《中庸》和《孟子》。[11]11鑒于詹寧斯多次提到理雅各布及其《中國經典》，他很可能是錯把《中國經典》中的“四書”順序當成了其本來的順序。在《論語》書名的翻譯上，詹寧斯雖然沿用了理雅各布的“The Confucian Analects”，但卻提出使用“memorabilia”（言行錄）一詞也許比“analects”更加合適。[11]17此外，詹寧斯還認為：“在《論語》一書中，我們可以獲得孔子學說的精髓，其由不同的弟子給出——該書在內容和編排上確實很粗糙，但卻保存了真實性。”[11]13

在“導言”中，詹寧斯也提到了“Confucius”是“孔夫子”的拉丁化，而其中的“夫子”指的就是“Master”的意思，是孔子成年時給予他的稱謂。[11]20還值得一提的是詹寧斯對“子曰”的翻譯，由于《論語》大約有四分之三的段落是由“子曰”引出的，他認為這在英文中顯得有些枯燥。為此，詹寧斯使用了三種應對策略：一、使用倒裝或“間接引語”（oratio obliqua）;二、當孔子的很多話語緊密相隨時，將其統一起來并冠以“Other sayings of the Master”（子亦曰）;三、在孔子的話語之間沒有聯系之處，則冠以“Obiter dicta of the Master”（子附言曰）。[11]35-36然而，這一看似巧妙的處理方式，卻消解了不斷重復的“子曰”背后所蘊藏的“權威性修辭”（rhetorics of authority）的力量。

在對“孔子”的評價上，詹寧斯似乎與理雅各布有所不同，他認為后者對“孔子”的指責有不當之處：如孔子“不能對具有世界性意義的問題做出新的闡釋”及“對宗教毫無熱情，也不支持進步”等等。因為孔子并沒有聲稱自己做過這些事情，所以若要指責孔子，就應該在他聲稱自己做過的事情中去尋找。[11]33按照這一邏輯，詹寧斯指出：

在其（孔子）向人們宣教時，對重大問題的保留態度（reserve）和對古代宗教之精髓的抑制，可能是他最為人所詬病之處。他認可對于祖先的祭祀，卻凍結了其所源出的信仰。他的教誨中存在著某種自我中心（selfishness）的成分，這使得受到其影響的人很容易感到自大與自足;也許在面對外國人和比他們所接受的更好的教導時，中國人所表現出的近乎輕蔑的傲慢即可追溯至此。[11]33-34

然而，究竟什么是比中國人“所接受的更好的教導”呢？在一位傳教士看來，其毋庸置疑地應該是“耶穌基督的教導”。此外，“古代宗教之精髓”又為何物呢？它是某種“歷史實存”還是詹寧斯之基督教觀念的“自我投射”呢？其與理雅各布所言中國先民本已具有基督教之“上帝”（God）觀念，又有何本質上的不同呢？其實，無論是詹寧斯的“批評”還是理雅各布的“肯定”，二者都是基督教權力話語運作下的某種“想象”。因此，作為新教傳教士的詹寧斯，他不可能像自己所聲稱的那樣“不從基督教的視角來評判孔子”。[11]34

五 未盡“宗教領袖”之責的

“孔子”：蘇慧廉的《論語》新譯

1861年，蘇慧廉出生于英國約克郡（Yorkshire）的哈利法克斯（Halifax），父親是一名織布工，家庭所屬的教派為聯合衛理公會（United Methodist Free Churches）。蘇慧廉未曾接受過大學教育，但很有可能成為一名律師。不過，1882年他接受了到中國溫州傳教的工作。1906年，蘇慧廉離開溫州到太原任山西大學堂西齋總教習。1911年，蘇慧廉回到英國，并于1920擔任牛津大學中文教授一職，1935年去世于牛津。

蘇慧廉在《論語》譯本的“序言”中，指出其重新翻譯《論語》的兩個主要原因：其一，欲以之引起“學生們”的足夠重視;其二，之前理雅各布的譯本過于“學究氣”（scholarly），措辭也過于“正式”。[12]I-II此外，蘇慧廉的這個《論語》新譯本還有一個重要特點，即除了原文、譯文及注釋外，還附上了理雅各布、意大利耶穌會士晁德蒞（Angelo Zottoli，1826-1902）、中國學者辜鴻銘（Ku Hung-ming，1857-1928）以及法國耶穌會士顧賽芬（Séraphin Couvreur，1835-1919）的相關譯文。不過，蘇慧廉亦在“序言”中表示，在翻譯之時他“對前輩們的解釋未作任何參考”，只是在譯罷之后，才參照上述譯本進行了修正和校釋。[12]II-III在這四個譯本中，除理雅各布和辜鴻銘的為英譯本之外，晁德蒞的為拉丁語譯本，而顧賽芬的則是法語和拉丁語的雙語譯本。蘇慧廉的《論語》譯本在1937年經蘇慧廉的女兒謝福蕓（Lady Hosie，1885-1959）大量刪節后，作為牛津大學出版社“世界經典叢書”（The World’s Classics）出版發行，以后又幾經再版，其影響反而超過初版本。

蘇慧廉在對《論語》的題解中，首先從文字學的角度指出，“論（論）”從“言”、“侖（侖）”，即“交談”（discourses）、“討論”（discussions）的意思。[12]118根據美國新教傳教士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的《漢英韻府》（A Syllab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rranged According to The Wu-Fang Yuen Yin， with the Pronunciation of the Characters as Heard in Peking， Canton， Amoy， and Shanghai），蘇慧廉又進一步解釋了“侖（侖）”字：侖（侖），從亼、從冊，而亼為會（會）省，侖（侖）有“整理”（arrange）、“收集”（collect）之義。[12]118按衛三畏所言，其《漢英韻府》的詞源解釋出自《藝文備覽》，該書將“侖”解釋為“敘也”，又曰：“亼冊而卷之，侖如也。”[13]子集卷三P19b其后，蘇慧廉又指出“語”字從“言”“吾”，表示“說話”（tell）或者“告訴”（inform）。[12]118

關于《論語》之內容，蘇慧廉則引用了《四書備旨》中的相關解釋，其漢語原文為：“論是議論，語是答述。此書是記孔子平日與門弟子講學論治相問答之言語，故名曰《論語》。”[14]1a在《論語》一書的譯名上，蘇慧廉亦與詹寧斯相似，認為理雅各布用“Analects”來翻譯《論語》并不妥當。但與詹寧斯主張使用“memorabilia”不同的是，蘇慧廉覺得“The Dialogues of Confucius”更為恰切，只是礙于理雅各布這一用法的廣泛影響才未做更改。[12]118

在“導言”的“名詞解釋”（Terminology）部分，蘇慧廉又對“子”與“夫子”做了解釋和說明。與理雅各布及馬士曼稍有不同，蘇慧廉首先將“子”解釋為“a child”，然后才是“a son”。[12]113顯然，這一解釋更為準確，因為“son”有鮮明的性別內涵。而依唐李陽冰所言，“子”為襁褓中的“孩子”，[15]309故沒有男女之別。即便對于成年人而言，“子”在古漢語中也并非不可以指稱“女性”。《論語·雍也》就有“子見南子”一章，而“南子”即為衛靈公的夫人。此外，蘇慧廉還將“子”與“人子”（Son of Man）和“上帝之子”（Son of God）聯系在一起：“我們饒有趣味地發現‘子’這個極小的詞匯在語言中竟變成了最大的一個，正如人子和上帝之子成為了我們的主的最高貴的稱呼。”[12]113進而，蘇慧廉又給出了“子”在經傳中的三重意義：第一，指孔子或教師，表示極高的尊重和敬仰;第二，指“先生”（Sir）、“閣下”（gentlemen），或者我的學生、我的朋友，如“二三子”;第三，作為貴族爵位的稱號，即“子爵”（Viscount），或者是族長的稱號。[12]113而在另一條“名詞解釋”中，蘇慧廉還對“夫子”的“夫”進行了文字學上的釋義：“衛三畏指出‘夫’從‘一’（one）從‘大’（great），或者表示某人佩戴發簪以示成年。”[12]113《藝文備覽》中的原文為：“《說文》：‘丈夫也。從大，一以象簪也。周制以八寸為尺，十尺為丈。人長八尺，故曰丈夫。’”[13]丑集卷八P5a而蘇慧廉對“夫子”的英文釋義則為“Master”“rabbi”和“philosopher”。[12]113

同樣，作為新教傳教士的蘇慧廉，似乎也不能不對孔子有所指摘，他認為：“盡管努力為之，孔子仍未能盡一位偉大的宗教領袖之職責，因為他無法將他的人民從注定為無盡之迷信的多神崇拜中解脫出來，從而使他們上達唯一真神（the One True Infinite God）、造物主（the Creator）、整飭者（the Adorner）、天父（the Father）。”[12]61其實，如前所述，詹寧斯已經指出這一批評中的不當之處，即孔子從未宣稱過自己是“宗教領袖”。然而，包括詹寧斯在內的幾乎所有傳教士，其最大的“不當之處”則在于，將基督教的“God”作為不證自明、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最高存在者。

六 結 語

從翻譯學的角度而言，五位新教傳教士對于《論語》書名及“孔子”稱謂的翻譯，明顯經歷了一個從“音譯”（transliteration）到“意譯”（free translation）的變化。馬士曼和高大衛基本上是“音譯”，而理雅各布、詹寧斯和蘇慧廉則采用了“意譯”。在面對中西方語言及文化之“不可通約性”時，“音譯”似乎是一種更為審慎的態度。然而，如果說“翻譯”已經是一種“解釋”的話，那么“音譯”則更需要求助于“解釋”。所以，與其他幾位傳教士相同，馬士曼和高大衛也經常使用“sage”一詞來指稱“孔子”。由于“孔子”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圣人”地位，在前面的引文中我們亦將指稱“孔子”的“sage”譯為“圣人”。然而，我們并非不清楚英語語境中的“sage”和漢語語境中的“圣人”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

《牛津英語大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對“sage”的解釋為：“一個有著深遠智慧（wisdom）的人，尤其是指古代歷史或傳說中的某些人物之一，他們通常以人類中的智者（the wisest）而聞名，因此某個擁有特殊智慧的人可以受到某種崇敬，就如同他可以與那些智者相比肩。”[16]Vol.XIV，P367而漢代《白虎通》對“圣人”的解釋則為：“圣人者何？圣者，通也，道也，聲也。道無所不通，明無所不照。聞聲知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兇。”[17]175可見，中國傳統經學語境中的“圣人”與英語語境中的“sage”實不可同日而語。

如前所述，新教傳教士們以“sage”指稱“孔子”是有“時間”上的考慮的，因為“sage”常可用來指稱“古希臘哲學家”，后者與“孔子”及“先秦諸子”大體處于同一歷史時期。所以，傳教士們也使用“sages”來指稱包括“孔子”在內的“先秦諸子”，然而這卻給漢語的“回譯”造成了困難。若譯為“圣人們”顯然不恰當，若譯為“諸子”則又降低了“孔子”的文化身份，所以我們只能采用一個中庸的譯名“先哲”。這一回譯的困難，充分體現了中西方語言在概念上的“不對等性”和“不可通約性”。此外，以“sage”指稱“孔子”這種看似客觀的“時間”對應，更是一種“文化”上的策略，即基督教話語權力運作的結果。在傳教士的眼中，“孔子”的地位甚至比未能領受基督之恩典的“古希臘哲學家”還要低。然而，若就“孔子”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而言，其應被指稱為首字母大寫的“Saint”。不過，傳教士們是絕對不會讓“孔子”僭越這一基督教的“圣謚”之名的。那么，我們就更應該堅持使用“圣人”來翻譯指稱“孔子”的“sage”一詞，因為“孔子”及“圣人”在中國文化中的特定內涵勢必會反過來影響和補充“sage”在英語語境中的意義。

在“譯名”的選用及解釋上，我們當然要看到其背后的文化差異與話語運作，但亦不可僅在詞義的褒貶上做簡單的“否定”或“肯定”。如在與“子”相關的“君子”的翻譯上，有的學者認為“gentleman”在“原初意義”上與“君子”最為接近，而理雅各布慣于使用的“superior man”在英語中則含有貶義。[18]但殊不知，“gentleman”一詞在英語中有時也會帶上某種諷刺的意味。[16]Vol.VI，P452因此，我們必須注意到，某一概念即使是在其所屬的語言內部亦存在著富于變化的多層次性內涵，而當這一概念被用以翻譯另一語言系統中的概念時則會變得更為復雜，有時很容易“掙脫”翻譯者當初或有意或無意的話語操控。

如前文所示，蘇慧廉曾以“rabbi”這一特指猶太法學博士的稱謂來解釋“夫子”，這種意義選擇也很可能出自衛三畏的《漢英韻府》。同樣，以“rabbi”釋“夫子”，似乎又有將儒家思想與猶太教等而視之以待基督教對其“超越”之嫌。然而，在《新約》中某人也偶爾會使用“rabbi”一詞來稱呼“耶穌”。（參見《約翰福音》1：49;3：2;6：25）而且，更為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理雅各布、詹寧斯和蘇慧廉均用首字母大寫的“Master”來翻譯“子曰”中的“子”，馬士曼和高大衛也同樣認為“master”一詞可以指稱“夫子”。在英語中“master”的意義較多，傳教士們很可能是在這一意義上來使用的，即“收有門徒并傳授其學說的教師”。[16]Vol.IX，P442不過，在基督教文化中，首字母大寫的“Master”也同樣可以用來指稱“耶穌”，[16]Vol.IX，P442在欽定版《圣經》（The King James Version Bible）中尤其如此。因此，上述對于“夫子”及“子曰”之“子”的翻譯與解釋，使得“耶穌”和“孔子”原本各自分明的輪廓由于“文化互滲”而變得有些“模糊”。

所以，即便是“音譯”這種“翻譯保守主義”，也勢必要通過“解釋”以打破其自身“不可譯”的狀態，同時也打破了兩種語言之間的“壁壘”。而“意譯”則更是直接以“強譯之”的方式用一種語言為另一種語言“命名”。因此，無論是“不可譯”之“Confucius”“Chee”，還是“強譯之”之“Master”“rabbi”，都是“孔子”及儒家思想文化得以進入西方語言和概念系統的一種方式。[19]在這一過程中，即便強勢的基督教話語想要通過“翻譯”從而“修改”“補充”甚至“替換”中國古代的思想與文化，但是其自身也無法完全自外于其中，其語言內部及概念系統也不可避免地會發生某些微妙的變化，從而染上“他者文化”的“色彩”。總之，體現于新教傳教士《論語》英譯中的“話語運作”，當然是西方宗教文化的“自我建構”與“對外殖民”，但在“文化互滲”的過程中也必然會暴露出“自我解構”的意義“蹤跡”。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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