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曉鋆
摘? ? 要: 《史記》取材廣泛,修史態度謹嚴,司馬遷的人格風貌與精神風采貫穿全篇,是治文、史、哲諸家的典范。宋代文化繁榮,是各個學科全面發展的新時期,《史記》在宋代的傳播有新的發展。本文從宋人對《史記》的整理、名家對《史記》的探究及對《史記》的評價三個方面,概括宋人在《史記》研究史上的貢獻。
關鍵詞: 《史記》? ? 宋代? ? 接受? ? 傳播
《史記》對后世史學和文學都有及其深遠的影響,鄭樵在《通志·總序》中贊揚:“百代以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舍其書。”[1]魯迅稱其“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但是《史記》在流傳過程中幾經坎坷:漢魏時期沒有得到廣泛的流傳;直到唐代,三家注的產生和“三史”入科舉的舉措,使得《史記》的地位有所提升。到了宋代,由于統治者對修史的重視和雕版印刷術的發明,《史記》才取得廣泛的反響,產生專門的史記之學,其影響深遠,并且一直延續到明清時期。本文著重探究《史記》在宋代的接受與傳播。
一、宋人對《史記》的整理
從時代背景講,宋人重視研究《史記》的原因有四:一是朝廷重視,經世史學、鑒戒史學的傳統促使宋統治者尤其重視唐五代史和當代史的撰寫;二是宋代科舉考察《史記》的促進作用;三是宋代書院教育深化了對《史記》的認識;四是活字印刷術的發明,在技術上使《史記》得以大量刻印。
宋人對于《史記》的重視首先表現在對于史書的??闭砩稀伤勿^閣??笔窌灿?1次。宋初時校訂三史,官方館閣即整理過《史記》。據《麟臺故事》載:“淳化五年(公元994年)七月,詔選官分?!妒酚洝贰⑶昂蟆稘h書》。”[2]參加??惫ぷ鞯墓賳T先后有杜鎬、舒雅、吳淑、潘慎修、朱昂等人。淳化中??蓖戤叄锤队兴灸∮?。這是宋刻《史記》最早的本子。
宋代對《史記》的校勘除了官府外,私人??敝休^有名是王應麟的《困學紀聞》。宋人多利用《史記》上下文互校、《史記》不同版本互校、《史記》與《漢書》等其他書籍互校等方法。
在朝廷的大力支持和鼓勵之下,官私刻本如雨后春筍紛紛出現。目前的研究認為,《史記》的最初刊行,始于北宋太宗淳化五年(994年)。即是前文所提到的,但這個本子沒有流傳到今天,已經亡佚。目前存世最早的《史記》版本是北宋仁宗景祐年間的景祐本,其中的黃善夫本《史記》,是至今保存完整無損的宋刻本,也是《史記》“三家注”最早的合刻本。
二、名家對《史記》的探究及示例
在《史記》整理完善之后,探究風氣開始盛行,具體表現在研究者眾多上。兩宋之際,至少有近百位評家。有史學家鄭樵、司馬光、洪邁;理學家二程、朱熹;文學家三蘇、歐陽修、王安石、曾鞏;學者葉適、呂祖謙、黃震等人,留下了眾多點評探究《史記》的文字,數量可觀。下面將這些研究分為四個方面,進行舉例分析。
1.史識類:旨在明得失
(1)析史遷之識見者,即是辨析司馬遷的史學識見。例如:
愚(陳仁子)曰:“居今日而贊孔氏,夫何言哉?以六家并論之,史遷似亦溺于流俗者,而能尊孔子于世家,置老子于列傳,其見不卓乎!先黃老而后六經,意者固之論,特以時好觀遷史耳!”[3]
(2)論史事之利害者,即是討論史事本身的利害關系。例如:
彪(鮑彪)謂:“王噲,七國之愚主也?;筇K代之淺說,貪堯之名,惡禹之實,自令身死國破,蓋無足算。齊閔所以請太子者,近于興滅繼絕矣,而天下不以其言信其心。蓋名實者,天下之公器也。豈可以虛稱矯舉而得哉!故齊閔之勝,適足以動天下之兵,而速臨淄之敗也?!盵4]這是有關《燕世家》的評論。
(3)評價人物之得失。即是評價《史記》中人物的優劣得失。例如:
(黃震)婁敬脫輓輅、羊裘見天子,曰:“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此其質直,不徇流俗,已可覘其胸中之所挾持者矣。勸都長安,逆覘敵情,皆磊落出人意表,惟結和親約,雖能寬一時之急,未免遺萬世之弊耳。”[5]這是關于劉敬叔孫通列傳的評論。
2.考據類:旨在詳訓詁
在宋人的探究中,不可避免要談到的還有考據問題。(黃履翁)“世之論律法之善者莫如司馬遷,而論律法之失者亦莫如司馬遷。……然考之《律書》其所議論,其所推算,而其失滋甚!且遷之黃鐘九寸,該以九分為寸,以十分之寸約之,得八寸,十分一,而乃謂之七分之,其失一也。遷之鐘分,三之下有二,其實位生之法而妄論余分,其失二也。夫以遷之長于律學,尚不免有異同之疑,況紛紛諸子乎”[6]。這條材料是對《史記》文本內容的考證,糾正謬誤。
另外,還有對于逐字逐句的解釋內容,有助于理解文意。比如倪思曰:“假,格也,謂其祀天有典,猶恐有所闕遺也,其殆以納于大麓,亦封禪者乎!”[7]這條司馬相如列傳。另外,曾鞏針對《夏本紀》的內容,在其注釋中說:“被,覆也。河水衍濫,導其余波,入于孟豬,不常入也,故曰被?!盵8]都是很好的例證。
3.義理類:旨在“辨是非”
(1)以史事為憑,發揮其義理者。例如:
蘇子(蘇澈)曰:“武王以大義伐商,而伯夷、叔齊亦以義非之,二者不得兩立,而孔子與之,何哉?夫文、武之王,非有求而得之也,天下從之,雖欲免而不得,紂之存亡,不復為損益矣。文王之置之,知天命之不可先也;武王之伐之,知天命之不可后也,然湯以克夏為慚,而孔子謂武未盡善,則伯夷之義,豈可廢哉!宋昭公以無道弒,《春秋》雖書曰“宋人弒其君杵臼”,然晉荀林父、衛孔達、陳公孫寧、鄭石楚伐宋,以不討賊稱人;晉靈公為之會諸侯于扈,以不討賊不敘,明君臣之義,不以無道而廢之也?!盵9]這一條是有關伯夷列傳的。
(2)依道德是非,作價值判斷者。例如:
臣光(司馬光)曰:“為人子者,父母有過則諫;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安有守高祖之業,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殘酷,遂棄國家而不恤,縱酒色以傷生?若孝惠者,可謂篤于小仁,而未知大誼也?!盵10]此條是對呂太后本紀的評價。
(3)述圣賢之道,辨因果關系者。例如:
(王應麟)“秦莊襄王元年,滅東周。三年始皇立而柏翳之秦亦滅。二世元年,廢衛君,是歲諸侯之起者五國,三年而秦亡。然則滅人之國,乃所以自滅也”[11]。此條是關于秦本紀的評點。
4.辭章類:旨在“審妍媸”
(1)析筆法。例如:
劉辰翁曰:兩言大破之,又言逐破之,文如破竹[12]。此條是針對高祖本紀的文學評點。
因為文章篇幅實在有限,所以僅僅列舉為數不多的例證。從總體情況概括看,兩宋時期的探究,多從史識方面入手,而剩余三種在數量上大約成平均分配的情況。在史識類中,又以某一史事發明一己之見及人物傳記評價為主。依據評點家數進行分析,北宋時期評論家以貶為多,而南宋則褒貶均平。由此可見,北宋大約是承襲前人的批判態度,《史記》地位的真正提升則是在南宋,此時有較多的褒揚,《史記》的地位不斷得到認可。
三、宋人對《史記》的評價及后世影響
宋代不少名家都曾研究過《史記》,本文的第二部分已經做了簡單說明。探究過后,宋人總結出對司馬遷及《史記》的整體評價,因評價人數眾多,以下主要針對歐陽修、曾鞏、黃震這三位名家對《史記》的評論進行闡述。
歐陽修曾說:“謂遷乃博學好奇之士,務多聞以為勝,然無圣人以為質,而不自知其取舍真偽。”對于其文章則是較為贊揚的,謂“遷特雄文,善壯其說”;曾鞏論史公之得失,謂“自三代以后為史者,如遷之文亦不可不謂雋偉拔出之材,非常之士也”。然“圣賢之高致,遷固有不能純達其情而見之于后矣”。曾鞏又常對學文者說:“要當且置它書,熟讀《史記》三兩年。”強調《史記》對文學方面的影響。
在對《史記》的評價中,用力甚勤的則是黃震,將他對于《史記》的評價集中起來可以成為一本專著,特別是他對于列傳的人物品評,尤見功力??v觀其評論,對于司馬遷可說是褒貶互見。抑貶司馬遷的,從其取材不精、考據不同、立意不善、見識不確幾個方面加以評述。贊揚司馬遷,主要見于《老子、韓非列傳》及《孟子、荀卿列傳》,認為在這兩篇上,司馬遷的見識十分獨到。在太史公之辭章方面,則有“史筆之妙,開合變化,曲盡形容”“抑揚予奪之妙,非常手可望”的評論。
除了對于《史記》整體的評價之外,還有兩個問題值得探討:一是班馬異同論,一是“史公三失”,也就是對于司馬遷思想的評價。
自從東漢王充《論衡》提出班馬優劣說之后,關于“班馬異同”就成了《史記》研究中的一個熱門話題。唐代劉知幾《史通》揚班抑馬,到了宋代,前人們提出的“班馬優劣”問題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蘇洵、鄭樵、黃履翁、洪邁、王若虛等人都發表過評論。鄭樵在《通志·總序》中揚馬抑班:“自《春秋》之后,惟《史記》擅制作之規模,不幸班固非其人,遂失會通之旨,司馬氏之門戶自此衰矣。班固者,浮華之士也,全無學術,專事剽竊,……”[13]《史記評林》引黃履翁說《史記》“抑揚去取,自成一家,如天馬駿足,步驟不凡,不肯少就于籠絡。彼孟堅摹規效矩,甘寄籬下,安敢望子長之風”[14]亦是揚馬抑班的。王若虛《史記辨惑》卻揚班抑馬:“遷記事疏略而剩語甚多,固記事詳備而刪削精當,然則遷似簡而實繁,固似繁而實簡也。”[15]在宋代,出現了倪思、劉辰翁的《班馬異同評》、婁機《班馬字類》這樣的專門著作,使這一問題的研究向前推進一步。特別是《班馬異同評》一書,即是注重比較,而不是空發優劣議論,此書奠定了馬班異同研究發展成為專門的學問。宋代對班馬優劣問題的研究,對明清乃至于當代《史記》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此類著作較多,在此不一一列舉。
至宋代,對這一問題的爭論成了《史記》接受史的主要內容之一,并由此產生了兩派截然不同的觀點。一派贊同班固所論。曾鞏在《元豐類稿》卷一一中指出:司馬遷“弊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顛倒,而采摭謬亂者亦豈少哉!……夫自三代以后為史者,如遷之文亦不可不謂雋偉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然顧以謂明不足以周萬事之理,道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難知之意,文不足以發難顯之情者何哉?蓋圣賢之高致,遷固有不能純達其情而見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與之也。遷之得失如此,況其它邪”[16]?責難司馬遷“不以圣人之是非為是非”。蘇軾說:“吾嘗以為遷有大罪二,其先黃、老,后六經,退處士,進奸雄,蓋其小小者耳?!盵17]雖然“小”,但難逃“是非謬于圣人”的罪名,兩人所論與班固同出一轍。
與此相反,一些學者為“史公三失”提出種種理由,竭力為司馬遷辯護。唐庚《文錄》指出:“司馬遷敢亂道,卻好:班固不敢亂道,卻不好。”在他眼中,“史公三失”恰是《史記》的偉大之處。秦觀則認為司馬遷:“先黃老而后六經,求古今縉紳先生之論,尚或有之,至于退處士而迸奸雄,崇勢利而羞貧賤,則非閡里至愚極陋之人不至是也,孰謂遷之高才博洽而至于是乎?以臣觀之不然,彼實有見而發,有激而云耳。”[18]沈括持此論,指責“班固所論,乃所謂謗也。此正是遷之微意。凡《史記》次序、說論,皆有所指,不徒為之。班固乃譏遷‘是非頗謬于圣賢,論甚不慊”[19]。
宋代開始的評《史記》之風氣,畢竟沒有發展到成熟的階段。要真正理解司馬遷的“成一家之言”,需要經過較長時期的研究和思想的碰撞、爭鳴、努力??傮w上,宋人論《史記》,有揚有抑,從多個方面,不單向思維是其優點;但其政治思想保守、認識偏頗,有些批評是存在失誤的。究其原因,除了已經談到的宋人對《史記》的全面研究不深入,把握不準之外,還與宋人的疑古精神有關。宋人以疑古精神治《史記》,對《史記》記載的歷史人物多經過一番考據辨析之后才得出自己的結論,不過疑古太過,對于《史記》所載內容刻意挑剔、全盤否定并不可取。
雖然宋人評論《史記》并不十分完善,但是其對后世的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明清時期的《史記》研究,就是在宋人研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總之,在宋代的社會背景下《史記》一書得到了較前代更廣泛的接受與傳播,《史記》憑借其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和對后世史學的模范作用,在不斷的稱譽、爭論和較量中,《史記》的經典地位日益鞏固,并顯示出不息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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