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聚斯金德作品中的個人與他者

連悅羽

摘要：帕特里克·聚斯金德以其天才般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為我們相繼推出了《低音提琴》、《香水》、《鴿子》、《夏先生的故事》等優秀作品。奇異荒謬的故事情節，精妙幽默的語言，準確細膩的描寫都使得作品戴上了一層奇幻的面紗，如此獨特的風格為其贏得了廣泛贊譽。除此之外，聚斯金德作品中的人物也極具吸引力，這些人物雖然外形迥異，經歷不同，但他們都面臨著孤獨絕望，內心的掙扎，面臨著自我與他者的對抗，而對抗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本文將從聚斯金德小說中人物的共性特點、他者的類型以及個人與他者對抗的方式三方面來探討作品中反映出的當代人的生存困境。

關鍵詞：個人：他者：對抗

文章編號：978-7-80736-771-0（2019）01-058-03

一、個人——孤獨痛苦的弱小生命

在聚斯金德的小說中，作者大多是以一個人物為中心進行集中刻畫。比如長篇小說《香水》，作者通過描寫主人公格雷諾耶從出生到被分尸的將近30年成長過程，向我們充分展示了這一特定人物的外在神形、內在精神、行為動機以及主人公是如何在與他者的交互作用下一步步走向最終毀滅。短篇小說《鴿子》中，作者又聚焦于主人公的心理世界，把約納丹密集的內心想法和意識流動過程描寫的細致入微，讓讀者真切感受到了約納丹的恐懼、厭惡和憤怒。而《夏先生的故事》則是以一個孩子的視角，講述“我”與夏先生的幾次不期而遇，其中貫穿了夏先生不停奔走的反常行為，以及鄰居們對夏先生生活的猜測，著力體現夏先生不顧世俗眼光，追求自由安寧，試圖用奔走來逃避紛擾復雜的世俗生活的痛苦掙扎。再比如短篇《對深度的強制》中，年輕女畫家因為陌生評論家的一句點評，變得懷疑、古怪、萎靡直至跳樓自殺。精煉的語言和緊湊的故事情節塑造了一個個活生活的人物形象。

這些人物樣貌各異，身份不同，職業不同，但他們都同為生活在社會中下層的普通人，體味著不同環境下的人生瑣碎，承受著冷酷無情的他者帶來的壓制和損害，似乎沒有嘗過人情溫暖的他們都變得孤僻、敏感、嚴重焦慮、暴躁、神經質。他們是生長在某個角落的不聲不響，最普通平凡，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同樣會在一個爆發點上突變為瘋狂、決絕、暴戾的野獸。他們渴求被認同，渴求自由，渴求突破他者的壓力最大程度發揮自我主體性，當這些渴求不能實現或者長期壓抑遭到打擊時，人的精神心理就開始扭曲，人與他者長期緊張而沉悶的對抗最終導致人絕望地撕裂溫和的面紗，暴露出原始本能的野性。

格雷諾耶從小舉目無親，居無定所，輾轉送給幾人撫養。期間經歷無數磨難，差點命喪黃泉，但他卻憑借驚人的生命力頑強的活了下來。他先天不足，相貌丑陋，被人厭惡。幾乎沒有長期穩定的人際關系，只有短暫的隸屬雇傭關系，這讓他成為一個孤獨的獨行者，并未感受過人情關懷和溫暖的他身上缺乏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性，除了仇恨他無法發射和接收親密交往的射線。他只是冷眼看世界，把所有的思想在自己體內運作消化，形成自己的人生終極目標。他殺害少女萃取香味的行為就是一個生活在社會體制之外的，不受任何約束的純粹生命個體所做出的滿足欲望的方式。當他從香水制造商巴爾迪尼處離開，徒步到南方去時，“他最感到自由的是遠離了人”。他興奮地想到自己逃脫了可憎的仇恨！真的完全是獨自一個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人。躺在法國最荒涼的山中地下，他感到一生中從未如此安全，甚至開心的哭起來。這樣不再受任何事物干擾的生活中，他堅強卻放蕩不羈地活著。此時，不用因為混口飯吃而寄人籬下被鄙視壓榨的格雷諾耶是幸福的。之后，格雷諾耶回歸城市，制成人味香水讓自己擁有了人的氣味，并散發香氣以此報復世人，但受到世人的喜愛并沒有使他得到真正的滿足，因為他始終不能嗅到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對自己的不了解，無法掌控和改變的命運才是人類最大的恐懼。

《鴿子》中的銀行守門人約納丹，在經歷了納粹的恐怖統治、戰爭磨難以及妻子跟人私奔等坎坷后，變得膽小怕事，“他從所有這些事件中得出了一個結論：不要相信任何人，只有與他人保持距離，才會有安寧的生活。”原本渴望一種平靜安謐，相安無事的生活狀態，而現在妨礙他的并不是人們對他的嘲笑，而是由此引來的人們對他的公開注意。這種他者的過度注意讓約納丹無法忍受，所以他選擇逃離。巴黎窄小的房間是他的庇護所，是他心靈的唯一依靠和信賴。他沒有朋友，不與任何人交往，就像一團有形的空氣或者會移動的擺設?！霸诔壥袌觯诖蠼稚?，在公共汽車里，人們都保全了他的這種匿名性”當卡羅爾夫人把目光投向他時，“他心里總要涌起一層短暫的，極其惱怒的波瀾：見鬼，她為什么又注意我？我為什么又要受到她的審視？為什么她就不能不注意我，讓我保持自己的完整性？有些人為什么總是這樣令人討厭？”他人的目光剝奪了約納丹想要回避他人的自由，他覺得失去這種自由的生活變得毫無意義，倒不如去死更好一些。正是這種長期的獨來獨往，自我封閉，讓約納丹在看見門口的鴿子時像是失了魂一般，鴿子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視，鴿子絨毛的顫動，甚至鴿子的氣息都完全打亂了約納丹原本平靜安定的生活節奏，他失去了理智，想象鴿子會迅速繁殖，傳染病毒，想象鴿子會襲擊他并且占領他的唯一領地。在幾次窺探，偷聽后，約納丹甚至還準備好手槍要和鴿子決戰。他的這些看似費解滑稽的行為，實際上都反映出由極度孤獨和巨大壓力造成的心理變態。他羨慕流浪漢無憂無慮的生活方式嫉妒流浪漢身上散發的自信和自滿，更氣憤他自由自在的神氣。鴿子的入侵，工作的失誤還有一切不受控制頻頻降臨的窘迫逼得約納丹難以喘息。在無助絕望的時刻他高喊出隱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沒有其他^，我就無法生活啊”。在幾乎承受不住所有生活的玩笑和戲弄的時刻，約納丹對孤獨的恐懼大的無以復加。故事結尾，鴿子飛走了，生活恢復平靜。約納丹在積水中啪啪跺腳，享受著無限的重新獲得的自由。

《夏先生的故事》中，作者并沒有具體交代夏先生的行為動因，只給人們勾勒一個不停奔走最終自沉湖中的形象，只給讀者留下夏先生的一句話語“求你們閉閉嘴，別再打攪我行不行！”和痛苦的嘆息。“夏先生長年累月總是四處奔波，一年到頭沒有哪天歇過腳，任憑風霜雨雪，也不管是烈日當頭還是颶風將至，夏先生都是人在旅途。”縣里人剛開始還會討論夏先生這樣做的原因，或許是幽閉恐懼癥，或許是家庭矛盾。久而久之，人們就忽視了他的存在，有人說“時間從夏先生身旁溜過去了”沒人能真正理解夏先生的痛苦，在別人嘴中不懷好意風輕云淡的猜測，對夏先生來說是必須自己通過行走都難以緩和和消解煎熬。夏先生的嘆息是一種痛苦的呻吟，一種發自肺腑的深深地幽怨，其中交織著對生活的絕望和對解脫的渴望，沒有安寧，沒有半點休息的輕松。沉湖是他自救的方式，唯有如此，才可以完全擺脫塵世煩擾，不再忍受折磨。夏先生同樣是孤獨的，在他與他人、社會的對抗中，我們看見了一個可憐弱小的生命在無形的外部力量殘酷壓迫下努力掙扎，無聲滅亡的悲哀。這樣“生不如死”的生活是現代人都在體驗著的日常，當人用死亡來對抗人自己創造的社會機器時，人的意義和價值似乎失去了本有的崇高。

二、他者——冷酷恐怖的異己力量

聚斯金德小說中的人物總是在與他者的對抗中努力找尋純粹的自我，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想要回歸拋開金錢、制度、虛偽丑陋的人際關系的純潔無暇，輕松暢快的生活，彰顯人的本質力量。但現實世界總是那么殘忍，人的一生都在與他者的復雜糾纏中度過，這種糾纏可能是直接或間接的，可能是物質或精神的，它們都邪魅地將人拉入無限的難以擺脫的折磨中，人在與他者的對抗中構建了自我，形成了自我與他者的相處模式，結局要么人被他者同化，陷入迷離虛假失去自主權的漩渦，要么在同他者割裂、斗爭的過程中變得瘋狂，極端，想逃脫世俗的籠罩卻還被世俗的眼光牽絆。聚斯金德小說中的人物特征是現代人身上普遍存在的，只不過作者將鏡頭無限拉近，放大，對準人最細微但有支配力量的心理精神波動，充分顯示個人與他者的較量。

在聚斯金德的幾部作品中，“他者”包括：他人、動物、規則制度、社會環境等?！断闼分?，對于格雷諾耶來說，拋棄他的收養人，嘲笑傷害他的孤兒們，壓榨欺騙他的巴爾迪尼，還有資本主義金錢關系，骯臟的社會風氣都是冷酷的他者。這些他者在格雷諾耶的成長中沒有為他提供形成正常社會生活意識的條件，他本是一塊沒有經過任何雕琢的石頭，但他者在他身上留下的全都是背叛，冷漠，苦痛等黑暗。他只能靠著自己天生的自我感知的意識去行動，全力追求自己最愛的事物。他也懂得報復，無奈報復的快感無法填補他空虛的內心，他像一根火柴，飽經社會的無情蹂躪，短暫跳躍之后瞬間滅亡。

在《鴿子》中，他者表面是那只不速之客——鴿子，但事實上是這只突然到來的鴿子引爆了約納丹長期壓抑累積在心里的對生活，工作，社會現狀的不滿和焦慮之火。約納丹認為“鴿子是混亂和無政府狀態的集中體現，一只鴿子可以制造無數的喧囂……”鴿子帶來的恐懼讓他陷入了對生活和自我的深深憂憤中，他深感自己“僅僅是存在于一副高樓一般的陌生人的身軀中的一個渺小干癟的小矮人，一個被綁在一架過于龐大、過于復雜的人形機器之中不能自拔，孤立無援的侏儒”、他不能支配自己，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縱自己，只能受其他某種力量的操縱。本想從婚姻中找到安寧，但妻子出軌希望破滅。本以為這間小房子是這個動蕩不安世界上的安全島，但一只鴿子讓他驚慌失措生活一團糟。銀行守門人這份小小的工作也讓他不得不犧牲尊嚴拼命討好領導。他者將約納丹團團包圍，頻頻施加壓力，毫無征兆，環環相扣，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就像作者所說的“沒有任何東西是輪廓分明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在不停地顫動”。

夏先生所面對的他者則是整個與之格格不入的世界。作品通過主人公“我”之口來言說對于現實世界的不滿：“而真正讓人寒心憤怒的是我認清了，如今這世道說到底就純粹是一個沒有公正、人心險惡和卑鄙下流的污濁之地，而且其惡劣之處都是他人所人為的，所有的別人全都有份，一個也不例外?！毕南壬憛捵约邯M小封閉的生存空間，現實世界對他來說是陌生和令人窒息的，這個特殊的生命個體無法融人其中。最終，他者不可捉摸的巨大的力量將夏先生一步步逼向死亡。

三、個人與他者的生死對抗

他者無時無刻不通過隱形的手干預控制人，挑戰人的忍耐限度。人的本能是對抗他者，拼盡全力顯示自我的能動性，每個人都懷著對世界的憤怒和悲哀而選擇自己的對抗方式。有的激烈，有的平和，有的毀滅他者，有的毀滅自我。

《香水》中的格雷諾耶始終處于流浪和被拋棄的狀態，沒有人真正關心過他，但他卻一次次奇跡般死里逃生，他用自己的方式悄然報復著世界，“他出于純粹的反抗和純粹的惡毒而選擇了生”他討厭充滿臭氣的巴黎城市，更討厭人們身上的臭味。缺少愛和溫暖的他選擇發揮自己的特性，用殺戮和香水報復人類。殘害無數少女并提取她們的體味是格雷諾耶這個沒有任何道德觀念的人的唯一追求，這種殺戮可以讓他的欲望得到滿足，釋放他壓抑的情緒，體會到一些作為勝利者和強者的滋味。他通過香水讓所有人臣服于自己，在短暫的時間內控制了所有人的心，成為了香水王國的上帝。但格雷諾耶明白，這一切只是虛幻，他永遠也不能真正被視作一個人，于是帶著對理想的絕望和無法消磨的恨意，格雷諾耶選擇了死亡，在那個曾經出生的地方，讓他人將他分尸吃掉。出于恨，格雷諾耶選擇了殺戮的犯罪，而出于對現實的清醒，格雷諾耶也永不妥協的矛盾中選擇了自我的消逝。

《鴿子》中，約納丹對抗他者的方式是逃避。他認為對于城市，即使是一片孤零零的殘垣斷壁也不足以安全地避開咄咄逼人的目光。為了與他人保持距離，除了躲在門鎖嚴實的方寸小屋之內，別無他法。所以他將自己封閉在一間狹小的房間內，為自己畫了個圓圈，與世隔離。他所要求的是在方寸之內靈魂的完全自由，他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好自己，不必面對生活的苦難。但事與愿違，鴿子入侵讓他方寸大亂，甚至陷入死亡的陰影。他被迫走出安全島，長期的平靜凝固狀態被打破，已經失去與人交往和處理事務能力的他極度崩潰。文中寫到：他真想抽出手槍，隨意亂射一通，朝著咖啡館里面，射穿玻璃窗，打它個稀里嘩啦，或者干脆朝著對面的一座摩天大樓，這些丑陋、高大、令人心悸的高樓大廈……朝著沉重地壓在頭頂上的，霧蒙蒙的，像鴿子羽毛似的灰藍灰藍的天空，把它擊成碎片，讓這層鉛一樣沉重地外殼裂開、坍塌、傾覆，把一切都碾成齏粉，埋在下面，一切，一切，整個可惡、討厭、喧囂、惡臭的世界。逃避代表著壓抑情緒而不是解決問題，約納丹選擇了一種消極的對抗方式。

夏先生通過不停地奔走來回避內心的恐懼，沒有人能走人他的內心，當絕望的思想不停地膨脹，死亡的想法終隨之而來。夏先生選擇自殺，這是個人本真的選擇，通過死亡，直面人生的存在。從而使人認識到存在的多元性，將封閉的自我打開。在死亡面前，夏先生是鎮定而果敢的。對于生，個人無法自我抉擇，但在死亡的選擇上，則無需受到世界和他人的束縛。

格雷諾耶、約納丹、夏先生，三個主人公都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世界和他人的態度，無論是暴力的殺戮，還是溫和的避守，抑或通過自殺來了結自己的生命，雖然方式不同，但都是個人存在于世界的一種態度和選擇。

聚斯金德的小說把我們帶人了對個人和他者關系的思考中。在現代生活中，每個人都在不斷地與他者打交道，每個人都不能脫離他者而存在。但是個體與他者之間必然會產生矛盾，必然會有你強我弱之分，個人總是在各種他者的交疊支配下迷茫的向前，無人理解的孤獨，無法滿足的空虛，無法掌控的未來和命運，是我們面臨的生存困境。如何擺脫困境，實現物質和精神的充實與平衡，既能讓個體自由快樂積極地生活，又能與他者達成相對和諧，這就需要我們不斷探索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