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丨■大橘與小貍
一
你想象過北極的樣子嗎?
當司機把車停在路邊,我打開車門,鉆出汽車的一瞬間,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
“這里太美了!”我在心里這樣說,但是旋即又否定了“美”這個詞。因為,很難用它來形容眼前的景象。
萬物在視野中失去色彩,天地間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雪白。空氣帶著冰冷的味道充滿鼻腔,世界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時間仿佛在這里靜止,只有呼出的白氣能讓我暫時擺脫這種幻覺。
周圍的一切剛剛從漫長的極夜里蘇醒,太陽就算再努力,也終究只爬到地平線上一點兒。大雪覆蓋了這片苔原上所有的生命,猶如禁閉之地。望著佇立在不遠處的信號塔,一種油然而生的孤獨感包裹了全身,人類在這里顯得多么渺小。
我突然明白,剛剛心里那種所謂的“美”,應該是敬畏與震撼。
這里,滿足了我對北極的所有幻想。
二
重新回到車里,再往北20公里,就到達我們的目的地——捷里別爾卡,一座位于俄羅斯科拉半島北部,背靠著北冰洋的小村莊,被稱為“世界的盡頭”。
不久之后,山坡下陸陸續續出現的五顏六色的小房子代替了一成不變的白色。一片海水也映入眼簾,那就是北冰洋了。這里的海水與我之前見過的都不一樣,帶著一種冰冷的灰暗和謐靜,深沉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深入這座小村莊,才發現,剛剛那五顏六色中夾雜著多少破敗。廢棄坍塌的碼頭,斑駁破舊的木屋,歪歪扭扭的窗框搖搖欲墜,積雪沒過了倒塌的圍墻,到處散發著衰敗的氣息,真的就如同走進了世界的盡頭,一切仿佛末日一般蒼涼。
曾經,這個叫捷里比爾卡的地方,是北極圈里最繁榮的漁村之一。由于北冰洋暖流的作用,附近的海域終年不凍,成為名副其實的“不凍港”,鼎盛時期的居民接近一萬人,擁有眾多魚類加工廠。但是隨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工業捕魚的興起,這座傳統的漁村開始漸漸衰落,人們陸陸續續離開一手經營起來的村莊,到現在只剩下大約500人。
那些見證了輝煌,后來被時間洪流拋棄的漁船,只剩下一堆殘骸,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岸邊。在北冰洋上失事的船舶,也因為洋流的作用,最終歸宿于此,這里成為了人們口中的“船舶墓地”,讓本身寫滿落寞的捷里別爾卡更顯得蕭條。
為了讓居住條件變得稍微好一點,人們在5公里外,建起了幾座還算過得去的公寓樓和一所學校,成為捷里比爾卡的新村。
天氣好的時候,孩子們會在學校的操場上玩耍。大人們會從簡易的鐵皮倉庫里,拉出雪地摩托,載著零星的游客往返于各處,在平靜的雪地上留下道道痕跡。我們追尋著這些痕跡,直到被大雪覆蓋,再也無跡可尋,踏著沒過膝蓋的積雪,艱難地爬上山坡,北冰洋便赫然出現。
眼前這片海域叫“巴倫支海”,以荷蘭航海家的名字命名。對于身后這個國家來說,這里曾經書寫過“巴倫支海手術刀”的空中傳奇,也上演過“庫爾斯克號”核潛艇的悲劇。
白天短得可憐,太陽又被拽回地平線下方,雪橇載著最后一波游客返回。
我們穿過冰湖,到達另外一片海灘,冰冷的海水拍打著散布在海灘上的無數的、大大小小的圓石,眼前的北冰洋更是一望無際的灰暗,天邊的黑云好像隨時都會塌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那是一場正在醞釀的風暴。烏云背后,仿佛藏著可怕的怪獸,在大自然面前,所有人都應該保持敬畏。
相比新村,如今的老村子已經只剩下幾戶人家,捷里別爾卡唯一的餐廳就建在這里,一棟離北冰洋不到20米的紅色木屋。
遠道而來的旅行者,跺掉鞋上的積雪,拉開沉重的鐵門躲進餐廳里驅散寒意。坐在落地玻璃前,點上一份熱騰騰的鹿肉湯,望著北冰洋聊天,為寂寞的老村子稍稍帶來一點人氣。
可能是孤寂得太久了,捷里比爾卡的狗狗們看見我們這種陌生人表現得異常的熱情,興奮得總是想往我們身上蹭。其中一只竟然一路跟隨我們,前往捷里別爾卡老村。
它一會兒對著偶爾駛過的車輛蹦蹦跳跳,又或者和路上遇到的同類嬉戲一番。但是,它始終會在前面不遠處蹲下,回頭看看我們,等我們追上它,如此反復,那是我在北極圈見過的最生動的畫面。
北極是有靈魂的,“它喜歡誰就接納誰,不喜歡誰就拒絕誰”,冬季惡劣的氣候應該是這靈魂的一部分,你永遠也不知道暴風雪什么時候襲來,也許就在下一秒。


鋪天蓋地的大雪伴隨著呼嘯的大風,任何人都無法睜眼,就算背著風雪,周圍的能見度也只有幾米,風雪會吞噬一切。兩個從來沒體驗過大雪的南方人,既興奮又有點害怕。
當我們在風雪中進退兩難的時候,周圍的世界又突然恢復了平靜,夕陽從云后安靜地透射出來,染紅了西邊的天空,好像剛剛的驚險從來沒有發生過。捷里別爾卡還是安靜地躺在那里,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天地萬物之間的默契。
三
北極的另外一種靈魂,我想應該是極光了吧。
捷里別爾卡位于極光帶上,每年的10月到第二年的3月是極光季。來這里的人,都渴望一睹歐若拉女神的真容,我們也不例外。
下午頭頂上還堆滿了厚重的云層,到了晚上,我們驚喜地發現一輪明月已經掛在山坡,獵戶座和北斗七星也安靜的在半空中閃爍,我們當即決定出門蹲守。
黑夜里又經歷了一次短暫的風雪,天氣陰沉起來,蹲守的地方離一間民宿酒店不遠,好心的中國小伙伴請我們到餐廳取暖,大家決定輪流到室外觀察。本以為今晚很難見到極光,但幸運女神終究降臨在我們頭上。
晚上十點多,天空放晴,我們突然發現天邊一道幽靈般飄忽的綠光輕輕的在舞動,接著,又是一道,再是一道……
那個晚上,我們或站在雪地里,或跪在雪地里,久到身體因為寒冷變得麻木,久到脖子因仰望天空而變得酸痛,所有的這些,都淹沒在大家興奮的尖叫聲中。
進出捷里比爾卡只有一條公路,遇上暴風雪經常封路,車輛要是不小心陷在積雪里,就只能等待鏟雪車的救援。離開捷里別爾卡的那天,我們成了等待救援的人。
我們一致認為,這是北極的挽留。縱使用盡了渾身解數,小小的車輪還是不聽話地在雪地里打轉。司機是位來自阿塞拜疆的中年人,用蹩腳的英語說著:“Good Teriberka! Good Teriberka!”想裝作輕松幽默,卻透露出被困暴風雪中的無奈。
當鏟雪車推開阻擋在道路上的積雪,將我們拖出來一瞬間,仿佛同時把我們拖回到文明的現實中去。我甚至有了一些不舍,我們又將回到繁華的大城市,離開身后那座被白雪皚皚環抱著的小村莊。
她是那樣安靜地躺在雪原里,注視著頭頂爆發的絢麗北極光,聆聽著北冰洋海水拍打著殘破漁船的聲音,守護著僅存的一點余溫。
時間是最殘酷的,它讓捷里別爾卡盛極一時,也讓她一點點老去。她終究一天會被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中,慢慢消失。
好在,趁她消失之前,我們還有機會看上一眼,只消這一眼,便會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