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奕潔



支持小微與民企發展,尤其是解決“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從去年底以來已經成為中央政治局會議和國務院常務會議的常規議題,在今年一季度落實為多項扶持政策。
一系列政策舉措旗幟鮮明地引導銀行業加強小微和民企的信貸傾斜:央行五次降準與定向降準;創設永續債鼓勵銀行多渠道補充資本;明確工農中建交五家國有大型銀行“小微貸款余額新增30%、融資成本降低1個百分點”的目標;推進盡職免責機制、考核激勵機制的落地等。
從數據來看,上述努力已取得初步成效。央行一季度貸款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一季度末,普惠小微貸款余額10.05萬億元,同比增長19.1%;一季度新發小微貸款利率6.87%,比2018年全年利率7.39%低0.52個百分點。
在政策制定者的預期中,可以通過發揮大型銀行“量增價降”的“頭雁”作用,帶動其他金融機構實質性降低小微企業綜合融資成本,確保小微企業融資規模增加、成本下降。
五大行正努力地實現任務目標:在專項資金成本優勢下,加大讓利讓費的力度,對小微貸款基本實行“基準利率”貸款。面對這一“大殺器”,中小銀行紛紛遇到了優質客戶“搬家”的情況。
“在利率機制傳導過程中,大行發揮了鲇魚效應,客戶搬家也是市場行為。站在監管的角度,我們樂見其成。”浙江銀保監局局長包祖明曾對《財經》記者表示,監管原則要求機構不管價格怎樣,首先要能夠覆蓋風險,然后是遵循市場化競爭。
“我們也在壓降利率,但是無力和大行打價格戰。”多位中小銀行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他們要在服務上下功夫,需要進一步下沉市場,和國有大行形成錯位競爭。
銀保監會普惠金融部主任李均鋒日前在國務院新聞辦的發布會上表示,不存在低于基準利率貸款的情況,國有大型銀行一季度發放的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利率是4.76%,最低的監測利率是4.45%。“把小微企業貸款利率降到基準利率之下并不是監管所鼓勵的。監管部門還是鼓勵商業銀行按‘保本微利、商業可持續的原則來定價,能夠使這項業務實現商業可持續發展。”李均鋒表示。
經測算,如果風險控制得好,不良率控制在3%以下,小微企業貸款的盈虧平衡點應該是在5%-5.7%,即利率在這一區間內,銀行能夠實現盈虧平衡。
政策導向疊加“資產荒”,中小銀行與國有大行圍繞優質民企與小微企業展開競爭,小心翼翼地走在平衡風險與盈利的鋼絲繩。“地方政府應承擔起更多責任,尤其是建立風險分擔與補償機制。”一位中部地區城商行董事長呼吁。
摩根士丹利中國金融行業分析師徐然認為,運動式的小微貸款現象,對小微企業發展未必是好事,非市場化地推動小微企業貸款反而會延緩正常的企業優勝劣汰過程。
“我們最擔心的,是政策的連貫性問題。”有民營企業家告訴《財經》記者,“企業最怕斷貸、抽貸,現在國家政策所趨,銀行信貸寬松;但如果哪天政策收緊或者轉向,我們怎么辦呢?”
4月19日中央政治局會議的公報,被市場廣泛解讀為政策寬松結束時,前述民營企業家向《財經》記者表達了對政策轉向的擔憂。一位地方監管人士亦表達了類似擔憂,并告訴《財經》記者,這樣的解讀容易在基層和企業形成誤導,影響穩預期,“保持政策松緊適度和連續性至關重要”。
央行副行長劉國強日前在國新辦新聞發布會上表示,現階段貨幣政策取向是穩健,央行的操作方法是相機抉擇、預調微調,操作目標是松緊適度。
“其實,經歷了過度負債擴張與資金鏈壓力,我們現在不敢也不想過多融資了。”多位中小微民營企業家表示,融資是企業永遠的痛點,但企業經營的負擔,還來自多方面。江浙制造業正面臨用工荒,對它們而言目前最大的負擔來自越來越高的人力和社保成本。
圍繞民企與小微的更多方面政策需要進一步的進展。2019年3月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也明確,將實行更大規模減稅,普惠性減稅與結構性減稅并舉,重點降低制造業和小微企業稅收負擔,抓好年初出臺的小微企業普惠性減稅政策落實。明顯降低企業社保繳費負擔,今年務必使企業特別是小微企業社保繳費負擔有實質性下降。
“我對銀行完成‘30%的目標很有信心。”全國“兩會”部長通道上央行黨委書記、銀保監會主席郭樹清如是表示。隨后,五大行的行長們也在年度業績發布會上表達信心。
在2018年末總理考察國有大行之后,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正式給五家國有大行設定了支持小微信貸的量化目標:2019年,實現五家國有大型商業銀行小微企業貸款余額同比增長30%以上、小微企業信貸綜合融資成本降低1個百分點的目標。
《中國銀保監會辦公廳關于2019年進一步提升小微企業金融服務質效的通知》中,強化對“兩增”目標的考核,全年努力完成“單戶授信總額1000萬元及以下小微企業貸款”較年初增速不低于各項貸款較年初增速,有貸款余額的戶數不低于年初水平;并將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不良率容忍度放寬至不高于各項貸款不良率3個百分點等。
一季度數據顯示,大行的工作卓有成效。截至今年3月末,普惠小微企業貸款的余額是10萬億元,同比增長了19.1%,支持小微經營主體2281萬戶。其中,五家大型銀行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余額是1.99萬億元,占全國的比重是19.94%,完成年初制定信貸計劃的55.31%。五家大型銀行一季度新發放的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利率是4.76%,較去年四季度下降0.13個百分點。
在工商銀行2018年業績發布會上,該行高管表示,針對小微企業貸款,2019年工行增長目標約在1000億元以上,該目標已經基本完成一半,即約500億元的新增小微企業貸款,而且有一半左右是通過線上產品發放。
一位工商銀行華東分行負責人表示,工行總行2018年9月提出,力爭未來三年公司貸款增量的1/3以上投向普惠金融領域,普惠貸款年增幅30%以上;現在的要求更加嚴格,如果分行沒有達到小微的任務,綜合考核就會被降級。
此外,按照監管部門的考核機制要求,小微企業業務考核指標完成情況也也分支機構主要負責人考核評優及提拔任用掛鉤。
“我們分行原本小微貸款的基數就大,完成增量任務的壓力更大。”但從該行一季度數據來看,任務完成情況比較好,(同比)增幅逾20%。
大行新增的客戶,可能來自中小銀行所流失的客戶。“在比較了各家利率之后,我準備去農行貸款了。”浙江地區一位企業老板告訴《財經》記者,在此之前他是當地農商行多年的客戶。這樣想的企業并不是個案,其中不乏大中企業。
某股份制銀行一位分行長給了記者一個數據,該分行一季度的貸款余額下降1.9億元,除去核銷貸款,其中三家企業客戶流失就導致下降了1.5億元。

低利率是個公認的大殺器。2019年初,人大重陽研究院副院長董希淼就告訴《財經》記者,部分大型銀行以極低的利率向客戶發放貸款,一定程度上產生了“掐尖現象”(搶走一批優質客戶而留下次級客戶)和“擠出效應”(成本較高的中小銀行被迫退出小微金融服務)。
“在利率機制傳導過程中,大行發揮了鲇魚效應,客戶搬家也是市場行為。站在監管的角度,我們樂見其成。”浙江銀保監局局長包祖明曾對《財經》記者表示,監管原則要求機構不管價格怎樣,首先要能夠覆蓋風險,然后是遵循市場化競爭。
面對國有大行這些“鲇魚”,中小銀行要打價格戰嗎?
“我們是地方法人金融機構,所以利潤和市場份額,會毫不猶豫選擇市場份額。”浙江臨海農商行董事長王曄瑋向《財經》記者表示,臨海農商行攬儲能力較強、資金成本可控,小微貸款還有讓利空間。
“當然,首先,貸款利率要往下降一點。但是我們不能單純地依靠價格去和五大行競爭,所以第二就是要與大行錯位競爭。”多位以服務小微企業見長的城商行與農商行人士表示。
也有一些區域銀行在觀望之中。中部一家上市城商行人士告訴《財經》記者,該行的資源稟賦在于政府基建類的對公業務,小微業務上不敢冒然突進;而且和國有大行專項資金支持的基準利率相比,他們自覺實在沒什么優勢。
業內人士透露,不少銀行的小微業務處在虧損狀態或在虧損邊緣,靠其他業務利潤覆蓋。銀保監會的測算顯示,銀行不良率控制在3%以下,小微企業貸款的盈虧平衡點應該是在5%-5.7%,即利率在這一區間內,銀行能夠實現盈虧平衡。截至一季度末,行業平均水平6.87%,在向這一區間接近,而國有大行的小微貸款利率已遠遠低于這一水平。還有一些中小銀行在資金與貸款利率之間艱難平衡。
“用基準利率給小微貸款,這是個高招,也是個昏招。”一家區域銀行高層人士如是評論國有大行對小微貸款實行基準利率的做法,盡管帶動了行業小微信貸利率下行,但是卻有悖風險定價的原則。
“下一步如果控制不住風險,也還是要虧的。”某大行管理者表示。
多位銀行從業者與研究人士擔心過度逆周期調節,非市場化地推動小微企業貸款反而會延緩正常的企業優勝劣汰,埋下不良爆發的風險。“我們曾經歷了2009年左右小微金融大發展,也經歷了隨后的不良大爆發。小微賬面不良曾超5%,實際不良更高。”江浙地區銀行業人士表示。
上一輪以“聯保聯貸”為名的不良風險潮,從溫洲開始,傳導江浙,進而蔓延至全國。而在爆發之初,對風險敏感的銀行紛紛抽貸、壓貸,不少優質企業也在當時受到“錯殺”。無論是銀行還是企業,都擔心這一歷史重現。
某分行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其實“盡職免責”難以落地,“不敢放松,怕一不小心放多了,留下一地雞毛。”
在資產荒的背景下,圍繞優質民企與小微企業,中小銀行與國有大行的爭奪戰早已悄然打響。但是所有銀行面臨共同的問題:在利率價格競爭不可避免的情況下,如何降低資金與業務成本?而業務成本,一方面來自獲客,一方面來自風控。
《財經》記者多方采訪發現,國有大行將依托行內金融科技風控技術;而區域銀行則普遍選擇下沉客戶到縣域、村莊,“去做大行做不了的客戶”。
椒江農商行行長陳一兵告訴《財經》記者,企業選擇一家銀行也不完全是按照價格,要在服務上去做出差異,如提高審批效率;如放松抵押品要求、擴大信用貸款;為企業員工提供多層次的豐富的理財服務等。更重要的是,農商行有優勢、有意愿,可以下沉到國有大行覆蓋不到的客群。
為降低中小銀行的資金成本,臺州銀保監分局推動了政策性銀行與當地中小法人商業銀行開展“轉貸款”的創新,即讓政策性銀行對臺州法人商業銀行授信,為其提供低成本資金貸款,再由商業銀行去為小微企業客戶提供貸款服務。 2018年政策性銀行對臺州法人銀行合計授信24.5億元,其中用信21億元。
國有大行的主要突圍方式,是借助總行金融科技的支持。小微作為“風險分散”的資產被視為零售業務發力點,工行原董事長易會滿曾提出“不做小微就沒有未來”。建設銀行董事長田國立亦將包括小微在內的普惠金融作為其三大戰略之一。
截至2018年建行“小微快貸”累計為55萬戶提供7100億的純信用線上貸款支持。建行將普惠金融控制風險、降低成本歸功于金融科技的投入和發展。“建行的未來就建立在對科技優勢的利用上,建行有巨額的資金可以投入金融科技。”章更生說道。
除建行外,工行、中行、農行等也均加大銀行金融科技的發展,建立自己的大數據風控系統。“大行運用信息科技能夠覆蓋的客群,主要還是擁有硬信息的客群;而下沉到最底部的、無法簡單標準化或硬化的信息,則可能成為小行的最后陣地。”一位銀行業分析師指出。
銀行業競爭之外,也在加大同業合作。一系列以信息共享、防范企業過度授信、提高風險化解效率為目的的同業合作模式正在各地推廣。
4月24日,由恒豐銀行聯合山東省農信聯社和多家城商行共同發起成立了“儒銀合作發展聯盟”,以開展銀團貸款、聯合授信、建立流動性互助機制等。
“我們一方面是想解決同業信息不對稱,化解企業多頭共債等的風險;另一方面是為了統一不同銀行的優勢,提高資金的使用和配置效率。”恒豐銀行相關負責人稱。
據《財經》記者了解,隨著董事長陳穎到位以及高管團隊的逐步組建,恒豐銀行業務已步入正軌。2019年該行將在支持民營企業與小微企業方面發力,但同時要保證新增貸款的不良率控制在0.7%。這一聯盟或將發揮重要作用。
從化解溫州企業風險開始,浙江就引入了聯合授信和債委會工作機制的優點。并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了聯合會商幫扶機制,并按照“扶強”“幫困”“出清”三個原則分類施策。浙江省全面摸查全省融資余額在10億元以上的企業的情況,梳理建立了510家大型企業的清單,作為“幫扶”兩類的對象。各級地方政府專門成立了“幫扶辦”,當企業出現經營困難或融資需求,會向幫扶辦申請,政府考察后會列入幫扶清單,協調銀行業聯合會商。
“這些協同機制可能會增加溝通成本;同時也離不開政府、監管部門的強力推動。”一位銀行業分析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在同進同退的制度下,也會出現銀行降低風控成本搭便車,以及缺乏同業競爭感與創新意愿。”
“同進同退這意味著少數必須服從多數。但是有時候真理就是掌握在少數人手里。”一位銀行高層還提到,“而在政府牽引下,還要避免干預和尋租風險。”
一個普遍的擔憂是,某些地方政府可能會出于保障當地就業率和社會穩定的需求,敦促銀行救助一些“大而不能倒”的企業。一位當地監管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地方政府提供名單和建議,但具體決議由銀行聯合會商決議,遵循市場化原則。
小微與民企的發展,離不開地方政府的支持。浙江臺州被作為支民支小的金融試驗區,在多個場合作為樣板被提及。在銀保監分局局長曹光群看來,地方政府的一些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做法,為民企和小微發展及金融業務展開提供了基礎。包括為企業提供便利的五心服務;以最嚴厲的態度打擊逃廢債,建立了當地良好的信用狀況;政府財政出資設立面向小微企業的信用保證基金等。
一位中部地區城商行董事長此前曾向《財經》記者呼吁地方政府發揮更加積極作用,建立風險分擔與補償機制。商業銀行受到資本約束,也要向股東負責,信貸向小微傾斜的風險責任不能全由商業銀行承擔,政府財政應發揮更積極的作用,進行風險分擔或者補償。
“擔保行業的監管與發展機制長期不健全,銀行對許多擔保機構的信用和風險承擔能力并不信任,反而更青睞企業互相擔保。” 一位曾經供職于某市屬擔保機構的金融從業者告訴《財經》記者。因此,銀行呼吁政策性的風險分擔與補償機制。
中央層面,通過政府融資擔保基金,對小微企業融資擔保降費獎補政策。2018年4月,國務院批準設立該基金,由財政部和國有大行、股份行共同出資成立。該基金已于2018年7月完成工商注冊,注冊資本661億元,首期出資166億元已全部到位,并于2018年9月正式運營。央行副行長劉國強日前披露,國家融資擔保基金實現年度支持小微企業2000億元擔保貸款、戶數10萬戶以上。
在構建各級政府性融資擔保機構與商業銀行共同參與的風險分擔機制基礎上,明確國家融資擔保基金承擔的責任比例為20%,銀行承擔的風險責任比例原則上不低于20%。
從財政部披露的安排來看,各級地方政府配套的“再擔保”機構,應承擔更多重任。各地配套措施包括設立省級擔保基金(機構)、健全風險補償機制、提高省級機構分險比例、降低再擔保業務收費標準等。
北京決定通過整合和增資設立規模100億元融資擔保基金,湖北擬注資55億元重新組建省級再擔保公司。江蘇設立3億元的融資擔保代償補償資金池,重慶對獲得基金分險的項目給予30%的風險補償,廣東研究建立省級再擔保風險補償機制。
在此之前,部分省市政府就已經建立了相關機制和機構。《財經》記者不完全統計發現,包括北京、江蘇、浙江臺州、福建等多省市地區已經成立了政府財政出資的信用保證基金,有一些運行多年的機制。

以蘇州為例,蘇州市在配套綜合金融服務平臺基礎上設立了信用保證基金,首期規模10億元,與銀行、擔保公司(保險公司)以65%、20%、15%的比例共擔風險,與此掛鉤各家銀行推出了“信保貸”“助保貸”產品,貸款企業若出現風險,基金會先行代償,以減輕銀行后顧之憂。
當貸款發生逾期達到30天,銀行預期盡職管理后仍可能轉為不良的,可向基金管理方提交《代償申請書》,只要滿足信保基金所要求的“盡職管理”標準與投向要求,即可申請信保基金進行代償。據蘇州銀行負責人介紹,該行申請代償逾期本金合計損失2000多萬元,在政府補貼的支持下,實際損失降至400多萬元。
“不能忽略的一點是,這些地方具有區域優勢。如江浙地區經歷多年金改,已經形成了良好的企業信用環境,民企和小微企業的資產質量高,企業信貸不良率低,觸發補償的幾率更低。”一位分析人士指出,政府出資的安全性高又能撬動更多定向信貸,能夠形成正向循環,那么政府出資建立風險分擔與補償的意愿不高。
《財經》記者了解到,截至今年3月,蘇州全市信保貸產品的不良率低于企業貸款平均水平。